第8章 清新庾开府
建康宫南,有一条南朝最气派的御街。北口就是宫城的宜阳门,御街南口直通都城的朱雀门。
朱雀门是都城的正南门,也称朱雀航。此处原是孙吴的南津桥,王敦谋反时温峤将七宝焚毁,此后两百年皆用浮航,秦淮河上二十四航,朱雀者最大。
朱雀航的东西两侧,便是秦淮河边鳞次栉比的商市。
秦淮河汨汨地流着,它像一个温婉多情的女子,静静注视着金陵城的风华绝代,谛听着江南衣冠的富贵风雅。沿岸商肆的各色灯火,在秦淮河水面上倒映出一个流光溢彩的华丽世界。
南北向的运渎与东西向的秦淮河交汇的地方,有一处渡口较为忙碌,名为天松渡。
此地古木参天,已是九月仍有葱茏覆着,几只白鹭停候,尽显怡人的江南水乡之色。渡口边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宽阔平整,有一座最显眼的九开间的三层木楼——维桢楼。
说到维桢楼,它是金陵城里上层名流公认的大雅之地。“维桢”之名取自诗经中的“王国克生,维周之桢”。就是说周代的法统存续依靠着像支柱人才。此楼建于前朝,盛于本朝,常有京城贵重人物出入其中。
酒楼内的装饰古朴典雅,最让人瞠目的就是堂中设有六十四张黄梨木质的桌案。四周的墙壁上挂着衣冠南渡以来名动京城的诗文佳作,笔墨里尽显中原正朔的斯文元气。
平日里的酒客大多三五成群聚于二楼三楼里的雅室中,因此堂中的黄梨桌案总是绰绰有余,今日才酉时就初刻就坐满了衣冠人物。
有的桌案之间还接有短案,大致望去这堂中俨然坐了近百人。
堂内灯火通明,摇曳扑闪的烛影就像台下跃跃欲试的年轻士子的心。
维桢楼在京最为有名的就是每月初七日的论辩之会。论辩之会的辩题无所不包,儒家经典、道家老庄、佛法著述皆有涉及,天文地理和古往今来均曾讨论。
江山代有才俊,若是台下坐着的恰有一个朝堂元老、名士冠冕之人,能得此人青睐,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谢家的谢举年少时就为江南启望沈约在此地赏识,曾经内省的一流人物周舍也曾在此扬名。所以今日初七来的名宦子弟和名流世子挤满了大堂。
论辩大会开辩之前,酒楼里的酒客目光都聚集在一身白衣的一个文士,此人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他刚进酒楼大厅之时,人群中就有人认出了他:“这是——庾子山!”
“他是太子中庶子庾肩吾之子!”
“他的诗文可比谢灵运!”
“若连他的诗都不会背,还戴什么儒巾!”
“他今天一个人到此,也是想扬名维桢楼吗?”
“只听说庾公子文才敏捷,倒没有缘一睹其论政论史。”
大厅中的常客们窃窃私语着,东宫学士庾信伴随着众人的眼神走到二楼偏角落的一间雅室。庾公子找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可以看到秦淮河上结满彩灯的船舫来来去去从旁游过。
京城僧尼上万,秦淮河边的酒肆里却少见其身影。梁武帝推崇佛教,曾经在全国颁布了著名的《断酒肉文》,所以金陵城里的僧侣很少流连街市上的酒肆楼馆。但若是真正细细搜寻的话,不少雅室里是能看到踪影的。
今晚的维桢楼的雅室就进了一个年岁不过二十岁的小和尚,此人样貌还算俊朗,体态端庄,一看就是名寺高师点拨的小沙弥。
此人在俏丽侍女的引路下,踩着黄铜包络的木梯上的红色地毡,不紧不慢的来到大才子庾信的面前。
只见和尚微微施礼道:“小僧涵元寺归流,敢问足下可是自东而来?”
不错,这个身披素灰色僧衣的和尚正是归流。
他从集庆阁见过师父出来后,就径直前往秦淮河边南市。
只因昨日庾肩吾不在其府,昨晚的前去报信的小和尚扑了个空。庾肩吾料到这与皇帝取消涵元寺之行有关,再加上太子殿下过问,因此派人请涵元寺的和尚面谈。
涵元寺内崇难和尚觉得此乃机密大事,不宜再派其他和尚。
归流平日里不常出寺,即便有眼线看到,也会觉得他面生,因此归流今晚再临秦淮河。
在维桢楼的路上,天还未暗,归流啧啧称奇于沿路的繁华景象。红楼画船,绣户绮门,满路宝马雕车,商肆里各类珍奇异宝,这一千年前的都城竟有这般气象。
倒是今晚熙攘的酒楼,让他浑然不适。
他本以为庾肩吾会找一个僻静的所在,没想到竟这般热闹。
“在下是东宫学士庾信,来向小师父请教昨晚欲报而未报之事。”
归流心道:“庾信!此人就是南朝有名的诗人庾信!”
他抬眼打量着眼前人的风姿,不禁脱口而出道:“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久仰久仰!”
这原是杜甫夸奖李白诗风的佳句,庾信哪能知道。
但听得眼前这个小和尚竟然将自己和鲍照并列相提,耳朵里自是受用之极。
自古文人相轻,但还没人将自己的诗作风格一语道破。
更令庾信内心狂喜的是“庾开府”三个字,“开府”即开府仪同三司,是加官待遇,按大梁十八班官制只有十七班以上的文臣武将才能有此称号。
他从小的志向就是能位极人臣,今天被眼前的小和尚一口道出,自然心中吃了一惊,不免重新打量起眼前之人。
庾信但见他眉目清秀,佛骨舒朗,端的是气定神闲,便拱手说道:“小师傅抬爱了,想请教一番,此句有什么来历吗?”
“一场大梦之中诗圣之语。”
归流脑子里电光火石,不敢将诗圣杜甫的话拿为己用,这才巧妙地转了一道。
那庾信却以为是这个小和尚的自谦之语,要不然怎么他没梦到过诗圣呢。
“想不到涵元寺里的小师父有如此才思,今日庾某算是遇到知己啦!”诗人发出了由衷的钦佩,高喊道:“来!上酒!上最好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