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钗鸾慵照影
暮色四合,归流一人从乌衣巷中出来。
回涵元寺的路本该西北向而行,他却沿着秦淮河的桨声灯影,去了东边。
今日的建康城下过雨,所以没有晚霞。
不得不说,这是个景色宜人的城市。街边路旁虽只有砖石木梁,但是青灰色与漆红色配的相得益彰,加上刚刚点亮的橘黄色的灯烛,把千年前的江南水乡照耀得精致非常。
在金陵,秋日的风带着长江与东海的水气,不比邺城和长安的秋风带着漫天尘土。水气湿润的地方,男人们贪恋着温柔富贵,女人们也更加温婉多情。
东海与北海的水汽会在大气层的某处相遇,而归流又在酒垆中与纪三姐相逢。
“三姐,上酒。”
纪荷枝见归流孤身一人前来,便为其挑起门外的竹帘。
竹帘打到她发髻上的钗鸾,金钗有些微松。归流进到帘后,抬手帮她扶了下头钗。
她依然是那身红罗石榴裙,把她那张秀丽的面容映照得绯红。
晚间酒客较多,她的腰间比白日多束了个褐色的帛带,更显腰肢纤细,伴着裙摆的摇荡带着一种律动之美。
只见她轻咧朱唇,一双丹凤眼上的眉头微微挑起,道:“小师父,怎的不见你身边的美貌女郎?”
“她回家去了,小僧今晚回寺。”
三姐凑近了些,又问道:“莫不是你二人起了什么争执,有了误会?”
归流闻到一股香风,已然平静答道:“三姐你想多了,我与菀儿姑娘只有朋友之谊。”
三姐用手帕轻捂嘴角,发出咯咯的笑声:“女子的眼神藏不住心事,三姐我呀一看便知。”
归流跟着她来到里间,他一落座便觉得自己像被周遭狭窄的空间挤压着。他向三姐讨要个有景致又敞亮些的地方。
归流之前几次并未觉得里间狭窄,这种感受不过是紫菀曾在这里落座过的缘由。
“阿宏,你多照应着。我去后院一趟。”
三姐朝门外喊去,扯着归流的素灰色僧袍就绕到后院去了。
酒垆后有酒坊,库房,以及主人家住的院子。院子虽不大,但收拾的错落有致,可见女主人平日里是个整洁勤俭的女子。
院子中央种着一棵桂花树,已是九月半,桂花的花期已过,但木叶仍茂密着。银白舒朗的月亮正挂在湛蓝的天空,树下的小桌案上不多时便准备好了酒食。
“这是去年制的桂花酿,今日与你一道尝尝。”
归流看她捧着一个洁白的瓷罐走了过来,便道:“多谢三姐,那我便不客气了。”
“你今晚还要回寺,不可多饮。”
“真是稀奇,没见过卖酒的人还要劝买酒的少喝。”
“你是陈二郎的朋友,自然是我纪荷枝的朋友。我怕和尚喝多了找不到寺院。”
归流听他提及陈霸先,叹息道:“也不知陈大哥到没到吴兴。”
“陈二郎进京那年,我便与他相识,现在算来已经七年了。”
归流好奇道:“七年?三姐你的酒垆开几年啦?”
纪荷枝的眼睛好像变得伤感起来,说道:“这个酒垆是他们张家的,我来这儿近十年了。”
“张家?”
“我夫婿名叫张书麟,这是他家的祖业。”
“张老板真是神龙见尾不见首,小僧这几次竟都没见过。”
几朵长云遮住了月亮,小院逐渐变得有些清暗。
纪荷枝起身找了一盏灯过来,再坐下的时候她又满饮了一杯酒。
归流虽不知其中情由,但也能读出眼神中的幽怨。
“他自小就不愿继承祖业,梦想着做咱们大梁的第一琴师。”两杯酒进肚,纪荷枝的语态已经有些迷醉,他接着说道:“那天是我十六岁寿辰之日,他已名动京城,府里请来的琴师里有他。”
归流呆望着她的侧脸,静静地听着。
“那是最后一首,当时的宾客们都已有些兴尽骚动了,他一袭白衣,身旁的香炉青烟环绕,举手间满是风雅,仿佛大堂中只有他一人。泠泠的琴音初起,前几个音他弹得极其干脆准确,那是《广陵散》。”
归流小声重复道:“广陵散。”
“你听过《广陵散》?”
“小僧不通音律,只是常听人说起此曲。”
“我自幼便通解音律。那曲子是极难弹奏的,最是考验琴师技艺的。他在激昂慷慨之处,能高亢入云,婉转低沉之处似绿水清波。那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广陵散》。”
归流浅笑道:“三姐因此而倾心于他了?”
纪荷枝听他说出这话,噗呲笑出声来,笑道:“归流师父,你到底是不是寺庙的和尚啊?”
归流端起酒杯,解释道:“既然是朋友,说的自然都是朋友之言。”
纪三姐并不承认,撇嘴道:“我可未曾倾心于他。”
“他自那天之后,常来府中演奏。每次我落座后,他必奏一曲《凤求凰》。我当时便猜到他在用司马相如的典故来表露心迹。
可阿父当时已经同意了吴兴郡丘家的提亲之事了。
我自小便严守家规,唯父母之命是从。只有这件事,我想自己做一回主。我让张郎向我爹去求亲,可是他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纪荷枝的语气逐渐从平淡到激动再到失望。
女孩子聊陈年旧事时,通常不喜欢男孩子插嘴,所以归流并未打断她,而是又为她斟了一杯。
“张郎是一介庶民,任谁也不会相信丹阳纪家会把女儿嫁给一个弹琴的草民百姓。
我去求了阿母和阿父,他们骂我是混账,骂我不知廉耻,还让丘家两日就完成了六礼。”
南北朝时的六礼为: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期初婚。
“后来呢?”
纪荷枝漾起嘴角道:“出嫁前的那个晚上,张郎府外的墙下等到了我。”
归流在自己对面这个人身上看到了这个时代的反抗精神,他打心眼里敬佩。
归流举杯敬道:“这杯酒敬三姐身上的勇气。”
瓷杯清脆的碰撞了一下。
“陈二郎交的朋友果然有眼光!”
一杯引尽。
“这一杯敬三姐自己做主的一生。”
杯中的酒倒映着三姐钗鸾的金光,等瓷杯再次碰撞的时候却没有发出清脆声,因为这次相碰的是端起两只酒杯的指节。
瓷罐里的酒已经空空如也,三姐没有起身去拿。她怔怔地看着归流的眼睛,似乎还有千言万语堵在愁肠。
那双丹凤眼里有无限风情,让人不知是幽怨还是祈望。
归流的眼神招架不住,只能逃向三姐发髻上的金钗。
一个妇人自然不该这样看着男人,更不该这样看着一位俊俏的小和尚。
但是有些微醉了的纪荷枝不在乎,她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向别人提起这桩旧事了。她原本以为倾诉出来会好受些。可没想到,现在心里的情绪却更加强烈起来。
归流听到金钗的主人发出微微哽咽的声音:“可是现在呢?晚间入王府弹琴,白日里也要弹琴吗?
湘东王府里只请他一位琴师不成?别的琴师宴会散尽都各自回了家,他为何不回?
我虽没去王府,难道我就听不到他张书麟的消息吗?”
她说的越来越激动,泪水已经冲破了黛色的堤坝。归流听到这些也就明白了个大概,张书麟定是以及在外面另有新欢。
可怜纪荷枝一个世家千金与他私奔出来,竟落得如今这般下场,是在令人心中怜惜。
只见纪荷枝一边压着桌案起身,一边冷笑道:”张郎,我的张郎,我这一生终是被你误了。”
归流看她有些踉跄,便赶忙扶着她的胳膊。
纪荷枝指了指身后的房间,道:“我要,我要回房。”
钗鸾挂在归流的肩上,消失在了桂花树下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