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迷迷糊糊间,江夏听到有人在低声说话。
一个男声平缓而低沉,另一个女声细而柔和。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似乎在商量孩子念书的事情。
这声音非常耳熟,可一时又难以确认。她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贴在墙上的一张发黄的报纸。
这是哪儿?!
她睁大了眼,转头四顾。
眼前的屋子很小,大概八九个平米。墙上刷着蓝白两色的漆,许多地方的漆面掉了,露出的斑驳痕迹犹如一副抽象画。水泥的地面擦得很干净,在节能灯的照射下反着光。
她身下是一张铺着碎花床单的单人床,靠床的墙面上用旧报纸糊了厚厚的一层,还贴了两张明星海报。床旁边有个掉了一点漆的小木头柜子,上面摆着一杯水和一瓶眼药水。床的对面,是一张由旧床板改成的书桌,桌上堆着大摞的试卷,工具书,钢笔水,本子……
她吓了一跳,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眼前的场景,所有的这些物件,她都再熟悉不过了。这,分明是斜阳巷子里,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那么,此刻在外面说话的是……
想到这她连忙跳下床,鞋也顾不上穿,光着脚撩开布帘子冲了出去。下一刻,当看清外面说话的两个身影时,她的眼圈开始发烫,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是他们,真的是他们!
是她午夜梦回的时候,梦见了许多次的人——父亲和母亲!
母亲正在门外的灶台边烧菜。
她穿着买洗发水送的广告T恤,外面罩着红格子围裙,头发用卡子别在耳后。发丝大半还是黑的,只在头顶和两鬓有些许银白。随着她炒勺上下翻动,热油“滋啦”作响,空气里飘荡着熟悉好闻的味道。
父亲则一如往常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剥着葱。
见她出来,两人都是一愣,母亲的目光一下落在了她光着的脚上。责怪地让她快去穿鞋,说女孩子脚最要紧了,着凉可不行的。
父亲的目光落在她泪流满面的脸上,嘴角扯了扯,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到最后却只憋出了一句:囡囡,快洗手吃饭,你妈烧了你爱吃的笋干烧肉。
囡囡。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么叫她了。
她呆呆地应着,转头去穿上了鞋子。还没有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却又听母亲一面炒菜一面说起了上学的事情。
母亲说,上卫校也挺好的,就在本地,离家近,每个礼拜都能回家。
再说,护士毕竟是个稳定的职业。虽说赚的不多,但起码个铁饭碗,“旱涝保收”。而且以后,家里人谁有个头疼脑热的,她也可以给看看。亲戚朋友们看病住院,她还能帮上忙,多好。
父亲在母亲开口之后才开始附和。不过,话里话外的重点是安慰江夏。让她别太难过了。如果实在不愿意去卫校,那就复读一年。没事的,他们供得起。
他们说的这些话,如此的熟悉。
是了,她想起来了,这正是当年高考成绩下来的那天。
在查完分数之后,她倒在床上哭了整整一天。
那时她以为自己再也没有了跟命运博弈的筹码,以为自己从此一辈子要过着和父母一样的日子。干着一份平庸的工作,然后跟一个家境差不多的男人结婚,一辈子窝在这个破地方,庸碌辛苦的过一生。
可是,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做梦么?
在震惊和恍惚中,江夏缓缓地走到了桌前坐下。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闻着那独属于母亲手艺的熟悉味道。脑袋里疯狂地转着——
从前她也梦到过类似的场景,还不止一次,但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真实。而且,若真是梦,她又怎么会清楚地知道呢?也太不可思议了。
可若不是梦,这又是什么呢?
忽然,她想起了脑中最后的记忆——自己在江边被一个黑衣人袭击了!
那股钝疼和眩晕感似乎还在。她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后脑勺,然而,那里一点痕迹也没有。
她反复回忆着脑中最后影像。一切发生的太快,她没看清那个人的长相,不过此刻回想,却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觉。
难道,对方是她认识的人?不应该啊,她自问没得罪过什么人。
难道是前夫找人干的?不至于,离婚官司都还没开庭,她也还没跟他摊牌呢。
先不管谁袭击的她,眼前这是怎么回事?
被袭击后,她似乎是昏倒了。难道这一切,都是她受伤昏迷产生的幻觉?那也不对,如果是幻觉,她会清楚地记得自己被袭击的事情吗?
还是说……她已经死了?
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如果自己真的已经死了,那眼前的一切是……
她转头看向一旁的墙上,那里挂着一面镜子。
此刻,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少女的脸庞:光滑的皮肤,圆嘟嘟的脸颊有点婴儿肥,额头上冒出几颗“青春痘”,眼睛因为哭太久而有些红肿。乌黑浓密的头发乱蓬蓬地披散着。
毫无疑问,这是属于十八岁江夏的脸。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冲出脑海——难道,自己死后“重生”了?回到了十八岁?
不不,这太荒谬了。
上一秒还被人袭击,下一秒却回到了十八岁,躺在自己家的床上。这实在太荒谬了。但若这是梦,是幻觉,感觉又过于真实。
其实,之前有一阵挺流行“重生”题材的影视剧。
她记得自己看过一部,讲的是女主在出车祸之后,回到了少女时期。改变了许多事,弥补了很多遗憾。
但是在故事的最后,女主在医院里醒来,发现原来一切不过是昏迷后的一场梦境。说实在的,那个结尾安排的有点潦草,而且还有些凄凉。大梦一场,什么都没改变。
现在的自己会不会也是这种情况呢?如果是,她要怎么才能醒来,回到“现实”中去呢?
如果不是,那又该怎么办?
而且抛开以上的都不论,就算重生一世,她为什么会回到十八岁?为什么不是二十岁,不是三天前?
一时间各种问题充斥脑中,她感觉脑子要不够用了。
愣着干嘛?快吃啊。都哭一下午了,也该饿了。
母亲催促她。
母亲的话让江夏想起了什么。她看向外面,天色尚明,她问母亲现在几点了,母亲指了指墙上挂的钟表。
五点半刚过一会儿。
忽然间她有了一个想法,她要去印证。
她端起碗,飞快地扒掉了一碗饭,接着告诉母亲自己要出去一趟。还不等母亲说什么,已经跑出了门。
刚一出门就被一股烟呛得直咳嗽。只见隔壁的爷爷正躬着腰坐在自家门口,用小炉子烧开水。风向不好,烟飘得到处都是,见江夏咳嗽,老头子不好意思地讪笑着,连忙用手里的蒲扇把烟赶了赶。
一个看着面熟的嬢嬢蹲在院子中央的公共水池边洗菜。她抬头看了江夏一眼,关心地问:囡囡没事了啊?
江夏哭了一天,估计这会儿满院子人都知道她分数不够线的事了。
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以及眼前杂乱而逼仄的环境——烧火的劈柴堆,靠墙放着的江妈的三轮车,腌小菜的盆盆罐罐……
果然是熟悉的一切。
江夏没做声,只冲着嬢嬢点了点头,便飞快地出了院子。
出了门,依旧是那条歪歪扭扭的石板小道,还有空气中那股令人不快的味道。她停了两秒,然后朝着巷口方向飞奔而去。
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然而年少时的记忆却是最牢固的,江夏七绕八拐,穿过一条条纵横的巷弄,很快就到了江边。
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远处是堤坝,近处是一片长着杂草和芦苇的荒地,到处是乱扔的生活垃圾。靠马路的一侧是一些破砖头,预制板以及废旧集装箱建的“简易房”。
右边不远处就是那座桥。此刻它还是连接南北城唯一的桥梁。
江夏从那些简易房中间穿过,一面走还得留心脚下别踩到垃圾。
冷不丁,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不知从哪蹿了出来,冲着她吠叫。江夏吓了一跳,差点摔倒。但随即她便看清,那狗脖子上拴着一根布条扭成的绳子——不是流浪狗,应该是住在简易房里的人养来看家用的。
江北的地势高低不平,还有丰富的地下水。因此,早在好些年前就被专家下过结论——“盖不了高楼,没有开发价值”。这等于是宣判了江北的“死刑”,从此,它便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
但无人问津也有好处,比如有些人就自行在江边搭建房子,反正也没人管。
她穿过荒地直奔堤坝,然后三两下爬了上去。
眼前的雾江看上去十分平静,在夕阳照射下,江面上飘荡着薄薄的雾气。水面之下,则深不见底。
她大口喘息着,努力克服恐惧,手心里不由得冒出汗来。
夏天是雾江的汛期,江水高涨,水面上看似平静,水下则暗流涌动,十分危险。
每当这个季节,各家大人们都会三令五申,叮嘱孩子不要去江边玩水。可是通常孩子们都会当成耳旁风。反正大人们要上班,管不了他们。
只要中午一过,孩子们就会三五成伙地在江边荒地上集合。
他们爬上堤坝,往水里“扎猛子”,比谁扎得深,水花“压”得漂亮。又或者在水里面憋气,比谁的时间长之类。一直玩到快傍晚,估摸着大人们快下班了,才会一哄而散。
也因此,溺水之类的意外从来没有消停过。
江夏就曾经溺水过。
那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发生的,具体的情节已经不记得了。但是那种水涌入口鼻产生的窒息,和濒死的感觉却一直留在她记忆里。并且形成了一种深深的恐惧。以至于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下过水。自然也不会游泳。
所以,她才会想到这个让自己“苏醒”的办法——
她要从这里跳下去。
记得有一部电影里讲过,人如果在梦境里下坠,恐惧会引发身体的保护机制,让人立刻醒来。
不管是梦还是幻觉,等跳下去的那一刻,强烈的惊恐应该会让她“醒”过来吧。
应该是吧?
她给自己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然后咬紧牙关,眼一闭,纵身跃下了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