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夏看了看时间,还差十分钟到点。
她把头探出去,隔着半花纹的玻璃,看到大厅里只剩下两三位客户。还有一个窗口在办理业务,其它的则已摆上了“停止办理”的牌子。一如往常。
他们这个网点不在主要路段,业务量比较小,傍晚通常都是这幅光景。
不过保险起见,她还是询问了一下有没有需要授权的业务。在得到否定回答之后,又在工作群里叮嘱了几句。然后把电脑上还没处理完的材料保存关机。三两下收拾好东西,换了衣服,拎着包,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走了出去。
平日里她是不会这么早就下班的。
不说准点,每天她几乎都是最晚走的那个。倒不是她有多么勤奋,而是作为网点负责人,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譬如老员工拿乔不爱干的活儿,菜鸟新人搞不定的烂摊子,都得她来收尾。不知不觉就得忙到晚上六七点。
但另一方面,她也实在不想早回家。回去也是一个人。
不过今天是个例外。
一大早,她就接到了发小方洋打来的电话。他回江源了。听着电话里略带本地口音的大嗓门,江夏笑着问方大老板整日里天南海北的,怎么有空回老家了?
方洋说自己去隔壁市谈个项目,离江源近,顺便回来一趟。
“七巷八弄”的这帮人里面,方洋和他哥两个算是发展得最好的。
他们当年赶上了城市升级的“快车”。从做拆除起家,后来成了给项目做配套门窗的小包工头。一步步成立了自己的工程公司。再之后,又被某个知名地产看中收入麾下。如今的资产,据说已经有好多个“小目标”了。
难得的是方洋这人念旧,每次回江源都会给江夏打个电话。若是得空,就一起吃顿饭。
寒暄过后,方洋果然说,这回他得了两天空闲,想约着小伙伴们一起出来聚一聚。
江夏有些为难。其实她跟大家伙也很久没联系了。
到了这个年纪,都是拖家带口的人,各自都有一摊事,冒然邀约,也不知道人家是否方便。可方洋却说不用江夏忙活,他都已经约好人了,聚会的地方也找好了,她只要来就行。
江夏连忙答应了下来,又问了都有谁来。听着方洋说起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她嘴边不由得带上了笑意,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
人嘛,年纪越大越爱怀旧。其实她也挺想念这些儿时伙伴的。虽然都在同一个城市里,可是平时各忙各的,实在难得见上一面。也不知大伙如今都过的怎么样。
想这些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网约车里。
车子在狭窄的小路上七拐八绕,其间横穿过一条老巷子。凹凸不平的路面让车体有些颠簸。司机师傅忙解释说这是条近路。
她点点头没说什么。看着车窗外幽深的弄堂,磨得发亮的青石板,有一种亲切感。经过了几轮城市改造的江源,如今也只有南城还剩几条老巷子了。
很快,车子驶入了主街,沿着笔直的大道路朝江边方向开去。
晚高峰已经开始了,路上的车流渐渐密集。夕阳的余晖洒在两旁的绿化带上,衣着光鲜的白领们陆陆续续从附近的写字楼里涌出,奔向车站,再奔向各自的归宿。
临近江边,路愈发拥堵。江夏假装没看到司机师傅越皱越紧的眉头。她知道,从南到北这一趟得费不少时间。若不是看在路程远的份上,恐怕师傅未必肯接这一单。
车窗外,雾江如一条玉带般蜿蜒着。夕阳斜照下,江面上飘荡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薄雾,倒是恰如其名。
江夏有段时间没回江北了。隔着薄雾看对面的景色,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再想到此刻江那一边有故人在等待,心中不由得翻涌起一阵糅杂的情绪。
这雾江是金江的一条支流,穿城而过,把江源城分成了南北两半。
江夏从小就听巷子里老人们讲,江源城虽然小,但也有好几百年的历史。自古以来就以漕运发达。
在旧社会,没有公路和铁路,这条江上整年到头大小船舶往来不断,一江水养活了许多人。漕帮,码头苦力,渔家,摆渡人……这些靠水吃饭的人们上了岸,都聚居在北面,久而久之,就有了后来的七巷八弄。
为什么不住南面?
南面是给有钱人住的。
儿时的江夏每每听到此,心里都有个疑问——为何从前养活了人的江水,现在反倒成了困住他们的东西?为何明明是同一个城,却要分“南城”“江北”?
她不想被叫做江北人,她想当南城人。
忽然,她中断思绪,喊了一声:师傅,走老桥!
这下,师傅的眉头直接拧成了一团,嘴里不住地嘟囔着。但最终还是听从了她的指挥。车子慢吞吞开上了桥,夹在密密麻麻的车流中朝着北岸挪过去。
“老桥”是原先江源还是小县城时候的一座桥。不算宽的桥面,石头墩子,铸铁栏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是除了摆渡船之外连接南北城唯一的通道。
后来,随着城市升级,这座老桥自然无法满足更高的交通需求。不过倒也没拆,直接在东面修建了一座更宽更高大的新桥。然而还是不够用,没两年又修了第三座。
但江夏每次去江北还是喜欢走这里。这座桥对她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
当年,江夏的母亲在南城美食街上摆摊卖小吃。她每天都蹬着一辆嘎嘎响的三轮,沿着这座桥来往于南北城之间。
那会儿江父在街道办的玻璃制品厂上班。厂子效益不好,隔三差五开不出工资来。家里一大半的生活开支都靠母亲的小吃摊。后来巷子拆迁,家里分到了一笔不小的补偿款。父亲让母亲别摆摊了,可母亲却觉得多一个人出力,就多赚一份钱,也多一份保障。
倒回头看,还是母亲有先见之明。
两年后父亲因意外去世,那时江夏还没毕业,多亏有母亲撑着,才上完了学。一直到江夏毕业进了银行,母亲这才不摆摊了。可是依旧闲不住。没两年,江夏结婚生下女儿圆圆,母亲又马不停蹄地帮她操持家务带孩子。
就这样,一直忙活到去世。
母亲个子小小的,有着南方女人普遍的样子。一双手却生得宽大,骨节粗壮,行动利落,干活极快。她不太爱说话,几乎从不抱怨,也从不对江夏要求什么,只有付出,不计回报的付出。这给了江夏去努力打拼追求“成功”的底气,但是却过早地耗干了她自己的生命。
母亲去世后,江夏每次回江北都要从这里走。只要一上这桥,她仿佛就看见了母亲躬着腰,使劲儿蹬三轮的身影。
是怀念,也是一种惩罚。
到了。
司机师傅的话让江夏从回忆里挣脱出来。
下了车她才发现,方洋还真会找地方。他定的饭店,竟然就在巷子原址的对面。
站在酒楼门口,正对着就是“江北工业园”的大门。越过一片锦簇的花坛,可以看见笔直的大道和两旁的一家家企业,工厂。
因为是最早建成的工业园区,因此设计方面比较朴素。所有的工厂企业几乎都是差不多的模样:方正的水泥灰色楼体,统一的电动门和围墙。只有通过门口的牌子和建筑上悬挂的企业标志才能区分它们。
只在更远些的地方才能看到一些高层建筑。
江夏刚入职那会儿,为了拉贷款,每个月都要往这儿跑很多趟。后来当了客户经理,更是几乎一半的时间都泡在工业园里。哪家企业在什么位置,门牌多少号,她闭着眼都能背出来。
不过,调到现在的网点之后,一来片区离得远,二来业务指标没有从前那么高了,她便很少来了。以至于连这里什么时候新开了一家酒楼都不知道。
白天的工业园是看不到什么人的。不过此刻恰逢换班时间,大道上全是人。下了班的工人们正一波一波地从各家的大门里走出来。他们的工服也都是深蓝或是灰色的,宛如那些水泥灰的庞然大物伸出的“触手”。
江夏盯着那些厂房的某处出神。
她在看自己曾经的家。
二十多年前,还没有工业园的时候,这一带是由七八条巷子和弄堂纵横交叉组成的一片民房区。
狭窄的弄堂里是一个挨一个的大杂院。院子里的建筑大部分是平房,只有少数房子带着二楼。房子与房子之间仅隔着触手可及的距离。透过窗子就能看清对面人家里在干什么。有些相邻的房子共用一堵墙。隔壁人家里打嗝放屁,大小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所有的道路都非常窄,而且歪歪扭扭,如同蛛网一样错纵交织着。排水沟都是“明渠”,以至于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不可言说的味道。遇上下大雨的时候,污秽之物甚至会溢到路面上。
江夏住的那条叫做斜阳巷子。巷尾是个死路,只有一个朝西的口子。每天只在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才能照进巷子里面。住在里面的人家,屋里几乎一年到头得开着灯,因为看不见阳光。只要天气好,上了年纪的老人们都喜欢搬着凳子,坐在巷口晒太阳。
现在江夏站在这里,一闭上眼还能想起那副情景。
忽然,她睁开眼,猛地把头扭向某个方向。就在刚刚,她感觉到有一股视线在盯着自己。不,不只是刚才,好像从离开网点开始,她就有一种被人“盯上”的感觉。
可是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不出什么异常。难道是自己的错觉?江夏有些不确定。
看什么呢?
随着一道熟悉的声音,方洋那张中年发福的胖脸出现在了酒楼门口。
几年不见,他越发地“福相”了。跟当年那个细骨伶仃,竹竿一样的男孩完全就是两个人。江夏不由得感叹,岁月果然是把杀猪刀。
没什么,好久没来,有点不认识了。她说着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