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黄河(第二部):击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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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败军中飞来个新娘子

樊玉龙在部队由洛阳而卢氏而商南的退却途中,虽然升为营长,但心情一直不好,情绪消沉,整日身子软绵绵的,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新升任副营长的孙燕是个玩家,总想给他找乐子,让他消愁解闷。商南虽是陕西边陲小县,但毗邻豫西,自古有条商旅大道通过,由洛阳至陕南安康、汉中的客商多在此歇觉,小城中倒有几处寻花问柳的所在。一处名号奇特曰“公主馆”的妓院,生意最为兴旺。自部分镇嵩军撤退至此,此馆更是日日酒宴,夜夜笙歌,新老军官川流不息,弄得“公主”们日夜操持,花容变色。此时,由于内心苦闷而有点自暴自弃的樊玉龙从这些“公主”身上找不到戏曲里公主的影子,当地女人那种粗犷的山野气,虽把他征服过,但不久他就对这种放肆的赤裸裸的狂热腻了、倦了,整日病恹恹的。孙燕把他的身体情况告诉蒋明先,蒋明先来看他,强把他拉到小城一位最有名的中医那里,老大夫望闻问切一番,又将老花镜扶正对住樊玉龙看了一会儿,只吐出“虚热”二字,就打开黄铜墨盒开药方。孙燕拿过药方一知半解地问,怎么没有人参呢?老大夫摆摆手,说先按这个方子吃着,吃一段再调。孙燕想再说什么,蒋明先制止了他,向老大夫谢过,一起退了出来,即要孙燕到药店抓药。孙燕说:“俺真有一根野山参,是千年老参,多少年俺没舍得拿出来过。”蒋明先要他听大夫的,到需要时再用参不迟。

蒋明先走了。樊玉龙和孙燕从药店出来,眼前出现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不禁“啊”了一声,手中的药包差点掉落地上,对面那女子也怔在那里。孙燕有点奇怪,只见那女子身材不高,脸盘不大,柳叶眉下一双忽闪闪的大眼睛黑且亮,亮光中流动着大胆与机敏,一条辫子一直垂到腰际之下,发梢有一个红绒绳系成的蝴蝶结,一摆动像一只小蝴蝶在追赶着她。樊玉龙清醒过来,试探着问:

“金娘?”

“是樊大哥吧?”一阵惊喜掠过姑娘洁白的脸膛,“恁怎么到了这里?”

“随着队伍来的。”樊玉龙看着姑娘,“这两年你咋样?”

“好,好,”姑娘扭转身子嬉笑着,“看到了吧?不缺胳膊不少腿的。”

“长大了。”樊玉龙想起龙门山那一夜,爱怜地说。

“老了。”姑娘用手掩嘴嘻嘻笑着。

樊玉龙把姑娘给孙燕作了介绍,孙燕插进来开玩笑:“黄花闺女刚出朵,怎么能说老了呢?”

“是啊,要说老是俺老了。”樊玉龙说。

“你也不老。”姑娘又笑了,“只是气色差了点。”

“你来这里做啥?”樊玉龙回头看看药店。

“俺爹受了风寒,俺来抓药。”姑娘指指隔墙一家绸布庄,“那就是俺家。恁住哪里?”

孙燕代樊玉龙回答:“你到东门外小学校,说是找营部就找到他了。”

樊玉龙不再说什么,金娘却爽朗地说过两天去看他。

第二天金娘就到小学来了。孙燕到团部开会,樊玉龙一个人坐在营部的躺椅里,懒洋洋的。金娘问:昨天抓的药吃没吃?樊玉龙答:还没吃。金娘是个手脚麻利的闺女,做起事来一阵风,看看樊玉龙没精打采的样子,问:药在哪里?找出来我来煎。樊玉龙呵呵笑道:要煎药也不能支使你来煎,你到我这里就是我的客人。金娘沉默一下,声音带点颤抖说:俺怎么是客人?玉龙哥忘了,俺是你妹子呀!樊玉龙惊了一下,想起当年送金娘回家的情景,说:是呀,原是妹子来了!他呼唤勤务兵快上茶,待茶端上来他又叫勤务兵赶快去煎药。金娘抿口茶说:人说世上没有缘分这种事,现在俺不信了。玉龙哥,你是俺的恩人,俺想报答你,但要俺到哪里去找你呢?这不,又见面了。樊玉龙看到金娘认真的样子,同她开玩笑道:你打算咋报答俺呢?呵呵,俺算啥子恩人?多走几步路罢了,这就让你记住了?金娘忽然缄口不语,为打破沉默,樊玉龙问起她回家后这两年的情况。金娘说:不好,爹开了一家绸布庄,一家生活还算富裕,只是继母嫌弃俺,对俺很不好,爹生性软弱,怕继母,也不敢护俺。那次上开封就是外婆担心俺在这里受屈,才要接俺过去,没想到半路遇到强人,这又成了继母的话把。她把俺当作眼中钉,急着把俺嫁出去,几次说媒的上门说不成,她就腌臜俺。玉龙哥,俺对你说真话,俺几次想死……金娘正在叙说遭遇,孙燕回来了。樊玉龙不动声色,孙燕听到这话却拍起了桌子:日他娘,让老子去整治那泼货!樊玉龙摇摇手制止他说话,金娘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这时,一股浓烟钻进窗口,随之一股浓浓的药焦味飘了过来。金娘说声药潽了,就跑了出去。药沫噗噗地往外滚,因家境贫苦从未煎过药的小勤务兵揉着红红的眼睛不知如何是好。金娘上去夺下扇子,打开锅盖,抽小火,与小勤务兵坐在一起看着锅里的药。一连半月,金娘几乎每天都过来给樊玉龙煎药。一天孙燕看着金娘坐在药锅边的背影,对樊玉龙说:“我看你这个恩人还得当下去,救人救到底嘛!”“去你的,你就喜欢胡说八道。”樊玉龙未正面回答。

樊玉龙的情绪似乎越来越消沉,身子也消瘦下去,蒋明先要他到山上的一个道观去静养一段,并命令孙燕不要让任何人去打扰。

这个道观很小,只有一个道士。两间孤房位于半山,没有围墙,房门首也没有匾额,百余级石阶通到一条夹在累累黑色巨石中的山涧,涧水清亮明快,像一群童子在石上跳舞,调节着周围极端的寂静。这个道士很奇怪,有家有老婆,他吃的东西大都是家里人送上来,有时老婆也上来,据说他家有田亩数顷,一日不知怎么就动了念,上山当了道士,家人劝说不动,也就只好由他的性了。他开了一小块地种菜,每天不是上山采药就是侍弄这块菜地。夜间功课就是读书,也不能说是青灯黄卷,他从家里带过来一部《易经》、一部《道德经》,翻了几年书页已卷起来。他未向人谈过他的心得,也从没有人问过他的心得,他的修行只有他知道。樊玉龙到来他没有不悦,他毕竟是五十几岁的人了,樊玉龙每天沿着百余级石阶到山涧取水,免去了他这种最为艰苦的修炼,他自是暗暗高兴。樊玉龙想这个人不是高人也是奇人,想向他学点修炼之法,甚至异想天开想学点法术。每次问及道法,道士总抚着一撮山羊胡只笑不语,莫测高深,仅一次答道:“师法自然。”看到樊玉龙似未听懂,又说:“你不是来养病的吗?静养。主药唯‘静养’二字。”

端午那天,道士有些异常,一早起身就来到石阶上长啸数声,啸得山涧回声如雷动。早饭吃过,他将自己关在小房内一天不出,时不时传出吟诵声。樊玉龙听不出他吟些什么,也没去打扰。到晚间他拿出山下送上来的酒和粽子,以石当桌,伴风而坐,新月下几杯酒下肚,道人讲起屈原,他说这一天吟诵《离骚》,心气不畅。樊玉龙没有读过《离骚》,但屈原是知道的,因每年端午吃粽子,大人们都会说起屈原投江的事。道人说屈原是圣人,但不是完人,他既不能战胜旁道,又不能战胜自己,投入汨罗江,成了一个失败者。樊玉龙听着道人的话,不觉心有所动。道人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问:“读过《道德经》没有?”樊玉龙摇头。道人接着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你明白这几句话的意思吗?这是老子的话。老子是说,能了解别人的人是聪慧的人,能了解自己的人才是明白的人;能战胜旁人的人是有实力的,能战胜自己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你觉得这话对吗?你来快半个月了,我看出你的病在于心,病根在于不明不强——无自知之明,无自胜之强,终日陷于烦恼苦闷之中而不自拔。”樊玉龙听后久久不语,闷头喝酒。老子的话他虽然并非完全明白,但却像重锤在敲打他的心弦,好似当年在听寿庭先生讲物竞天择一样,也许这两者就是一个意思——自知,自强,战胜自己,才是真正的强者!

清风明月,松涛山泉,樊玉龙从端午夜道人一席话中有所醒悟。恩仇、怨恨、追悔、懊丧、茫然,伴随着许多人的面影飘逝而去……又过半个月,他下山了。回到营部,副营长孙燕不报告军情,不报告军务,第一句话却说:

“金娘来找你啦,天天来找!”

樊玉龙心里咯噔一下,绷紧脸:“她找我干啥?”

“干啥?”孙燕逗笑,“人家来找自有人家的道理。”

“啥道理?一个姑娘家常往军营跑,不好!”

“有啥不好?人家还想上山去找呢。”孙燕笑着,“我不告诉她地点,说是军事秘密,人家还笑了呢。”

“真是乱弹琴。”樊玉龙说,“这样影响不好,对部队对她都不好。”

“有啥影响不好?”孙燕正儿八经地说,“人家是关心你,你把她娶过来不就好了吗?还有啥影响?”

“老八,”樊玉龙严肃起来,“你怎能说出这种话?人家可是个黄花闺女,俺可是个有妻室的人。”

“六哥,你想那么多干啥?现如今当官的哪个不找两三个老婆。”

“我不找那个麻烦。”

孙燕摇摇头:“我看你这个麻烦免不了了。”

麻烦已经来了,一个大姑娘常往军营跑,街头巷尾早有议论,金娘的继母骂金娘犯贱,不要脸,怪不得嫁不出去。这股风吹到蒋明先耳朵里,有次还问过樊玉龙是怎么回事,虽然不经意的样子,但樊玉龙明白,金娘的事已传到上边,他只好拉下脸正告金娘,弄得金娘揉着红红的眼睛跑开去。战局有变化,直到队伍又往豫西卢氏开拔时,金娘都未再到营部来过,他回首望望商南的城门楼,不觉舒了口气。

乱世不缺兵源,“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豫西一带有的是强梁草寇、散兵游勇,队伍一说扩编,纷纷来投,不到两个月,胡憨战争损失的兵员迅速补充起来,二营也不例外。樊玉龙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振奋精神,整日在练兵场上摸爬滚打,全心投入练兵。从天津回来收集旧部的刘镇华路经此地,看到练兵场上这般光景,把樊玉龙叫过来,着实想鼓励一番。樊玉龙眼尖,虽然他对刘镇华无甚好感,但看到总司令到来,立即机械地发出一声鹤唳长空般的口令:“立正——”全场官兵听口令倏然站立不动,一时鸦雀无声,好像落片树叶的声音都能听到。樊玉龙跑步去到场边向刘镇华报告:“独立第一混成旅三团二营营长樊玉龙向总司令报告,全营正在操练,请总司令检阅训示!”刘镇华走近队列,不停地向官兵致意,不停地回过头来向跟随在身后的汪震、蒋明先、樊玉龙点头说好。巡视完毕,刘镇华青白的面皮上泛起少有的血色,摸着两撇八字胡不断自语道:“有这样的队伍俺怕啥!有这样的军队俺怕谁!”像是自语,其实也是让别人听的,汪震、蒋明先不住称是。他将汪震、蒋明先称赞一番,跨上马鞍之后又特意把樊玉龙唤到马前,问:

“年轻人,你练兵有一套,你是哪个学堂出身?”

“报告总司令,我没有进过陆军学堂。”

“那你是在哪儿学的?”

樊玉龙想了想说:“是在西安新兵营吧。”他停了一下又说,“俺在那里当过排长,营长是俺表哥,对俺特别严格。”

“好铁是锻出来的,好兵是练出来的。”刘镇华不知想到哪里去了,“你的表哥是吴起训吧?”

“报告总司令,是的,俺表哥是吴营长。”

刘镇华笑了:“强将手下无弱兵啊。吴起训是个人才,你也要成个人才哪。”

“报告总司令,俺会努力的,当年辛师爷也这么说过。”樊玉龙不好意思地微笑一下。

“是辛寓德吗?”

“是辛师爷,我在他身边当过差。”

“<口欧>,我说你有点面熟呢,”刘镇华定睛看了樊玉龙一眼,“那老夫子的话你要记住呀!哈哈,我也会记住你的。”

刘镇华一扬鞭,马队护住他绝尘而去。

一度被打败打散的镇嵩军,又逐渐聚集充实起来,恢复了元气和生气。由于队伍扩充,更由于需要将士卖命,刘镇华大封官佐,水涨船高,许多人似跳龙门的鲤鱼,一跃成龙。独立第一混成旅,扩编为师,汪震为师长,蒋明先由团长升为旅长,樊玉龙由营长升为团长,下辖三个营,周福来、岳崇武、常文彬分别为营长,刘海、章建生等为副营长,孙燕任团参谋长。不少人一夜之间官升一级,第二天早上醒来,又怀疑是刚做了一个梦。樊玉龙好像太阳一出抖掉满天阴霾似的抖掉了一身疲惫,意气风发,从早到黑不离训练场,决心要练一个模范团出来。一天傍晚,团参谋长孙燕疾步走过来把他拉到场外,轻声说:

“有人找,在团部等呢。”

“谁?”

“金娘。”

“别扯淡了。”樊玉龙挥了一下手臂,“这么远的路,一个姑娘家,是飞来的?”

“是飞来的。”孙燕仍像闹着玩似的,“人家的心可能早就飞来啦!”

“她来这里干啥?”樊玉龙一惊。看样子孙燕说的是真话。

“她来干啥你还不知道吗?”孙燕嬉笑着,“人家来找你总是有找你的缘故吧!”

“让她回去,现在训练正紧张的时候,没有人支应她。”

“六哥,你可不能这么说,姑娘可能遇到大难处了,两个眼睛哭得像桃子一样。”孙燕收起玩笑,认真说。

回到团部,没想到周福来、常文彬、岳崇武都在,孙燕又派人将刘海、章建生和几个副营长找来,一面张罗开饭,一面把金娘从樊玉龙的住房里请了出来。金娘瞟了樊玉龙一眼,红着脸低下头去。樊玉龙用眼梢找到孙燕低声问:“她怎么在我屋里?”孙燕说:“她不在你屋里还能在谁的屋里?”也不再多说,令勤务兵们赶紧上酒上菜。待酒菜摆好,会说会闹的孙燕举杯向金娘敬酒:“这第一杯酒是为嫂子洗尘压惊。”

众人听到孙燕嘴里一声嫂子,互相会意地看一眼,立即将酒杯伸向金娘,嫂子、嫂子地乱叫起来。金娘面红如火,拿酒杯的手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哪来的嫂子?你们可别胡闹!”樊玉龙大声说。

“嫂子都来到身边了,还问俺嫂子在哪里呢。”

“团长,你就别再瞒弟兄们了!”

“是呀,这是喜事,有啥难为情的。”

孙燕不管众人七嘴八舌地笑闹,又举起杯压过众人的声音说:“这第二杯酒,端端地要恭祝团长喜结良缘!”

樊玉龙不肯端杯:“我同谁喜结良缘哪?”

孙燕忙改口:“对啦对啦,我说漏了,来,大家一起敬酒,祝贺团长和金娘喜结良缘。”

“你们都不问一问,人家金娘姑娘愿不愿意?”樊玉龙说。

刘海走到金娘座位旁,开玩笑地问:“金娘姑娘,你愿不愿意?”刘海见金娘仍然低头不语,又说,“看看,不说话就是愿意。”

“我不愿意,我不能委屈了人家。”樊玉龙说。

常文彬担心场面形成僵局,有失和气,急忙转圜说:“常言道千里姻缘一线牵,你们是千里姻缘啊,已经牵在一起了,还有什么委屈不委屈?”

周福来看着樊玉龙,应和常文彬道:“文彬大哥说得在理,你把这杯酒喝了吧,不要喜酒不喝喝罚酒。”

“是呀!”“是呀!”岳崇武、章建生等人一起应和。

孙燕猛站起身用威胁的口气大声道:“对,不喝就罚,就灌!”

在众人起哄中,樊玉龙连连喝了几杯。这种热闹场合,一喝开就难收住。樊玉龙有名的好枚好酒量,众人轮流对付他,再好的枚也有喝醉的时候。什么时候散摊的,什么时候进屋的,是谁扶他进屋的,他已经完全不清楚了。后半夜酒醒,只觉得有一个微微抖颤的光滑如鱼、灼热如火的小身子依偎在身边。明明这身子滚烫滚烫,为什么在发抖呢?冷吗?樊玉龙不觉侧过身把这小身子揽进怀里。这真是一条鱼,随着波浪泼剌剌地拍动着;这真是一团火,像要把两个人彻底熔化。樊玉龙迷失在狂野的热情中,却找不回秋秋给予过的温柔……一种失望感袭上心头,在深深的自责中麻木了,看着漆黑的房顶,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还说学赵匡胤呢,狗屁,自己这不是乘人之危吗?……汪长星临走时撂下的那句话,究竟什么意思?秋秋跟子谦走没有?如今在哪里?……听到嘤嘤的哭泣声,紊乱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清醒些了,人家可是个黄花姑娘,自己要负责的。

樊玉龙和金娘在一起过了两个月平静的日子。金娘是个勤快、会体贴人的女人,每日给樊玉龙做饭洗衣、铺床叠被,将樊玉龙伺候得停停当当。说实话,这些年樊玉龙难得有这种舒服日子。可是两人感情上总有一层东西隔着,樊玉龙无法将同情转变成爱情,也许是过去的调门太高,他始终迈不过这道坎。

不久,上峰给下边打招呼,要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