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命运的戏法
“公元二〇二二年十一月十二日,十三时七分。浙东甬城大学园区图书馆一楼一张长桌上,一个略显疲惫的男人,在银灰色笔记本电脑上敲下书稿最后一个字。
“随后他站起身,抑制着内心的狂喜,任由电脑和手边的书置于原地,走到了图书馆连廊上。那里排放着一长列深棕色单人沙发,面西的幕墙镶嵌着一长溜透明玻璃。他任意找了一张沙发,把自己扔进去,将腿伸开,人往后仰,脑袋抵在沙发背托上,像一根紧绷的弹簧彻底松弛了。阳光倾泻下来,如明亮的瀑布,一种巨大的释然包裹着这个男人,他心里百感交集,想欢呼雀跃,又想大哭一场。图书馆的连廊上很安静,没有脚步响,也没有人语声,只有左手边隔着三四个位置,有个女生趴在沙发上打盹儿,右手隔两个位置,一个男青年戴着一副白色耳机出神。
“没有人知道,此刻,有个人写完了一部他自认为这几年来最重要的作品,他的内心像大海一样涌动着喜悦的潮水,没有人知道。”
这是我在图书馆走廊上顺手记下的一段实录,描述了自己写完这部书稿时的样子。我不知道别的人写完书稿最后一个字是怎样的情状。汉征和二年(前91),司马迁完成了熔铸毕生心血的《史记》,可曾一声欢呼?清康熙三年(1664),张岱完成鸿篇巨制《石匮书》,可曾一阵狂喜?而顾炎武,尽二十多年心力埋头著述,合上《肇域志》书稿那一刻,又是怎样一番情状?吴承恩呢?蒲松龄呢?还有吴敬梓呢?
想到他们,并非是拿他们自比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一个写作者在自认为大功告成的时刻,心脏一定会有不同于平常的节律和回响。
我在图书馆午后的长廊上坐了许久,在初冬暖阳的抚慰下,心绪渐渐平复下来。仿佛一千里远路终于走完,总算抵达了目的地一般。
二百八十六天的长途旅行,到今天结束了。
尽管本书算不上一个大部头巨制,但我在它身上倾注的心血历历可见。这一年,如果你走进我的办公室,首先会见到一张圆桌,圆桌旁摆着三把椅子,圆桌本是当茶几用的,上面却堆满了书。由于我背后的几个柜子、办公室进门左手边的书架、我的写字台都挤满了书,新来的书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好向着圆桌进发。那里堆放了厚厚几摞历史类的书籍,这些书两三个月换一批,占据这张圆桌近一年时间。
这是写作的样子。有朋友说,一个作家在序言里交代自己写作的样子,交代写作有多辛苦多专注,是不专业的表现。我只好拿司马迁的事反驳她,人家太史公也吐槽自己的写作很辛苦,也向好朋友任少卿告白写作的伟大意图,我这么说几句咋了?不过再想想,她的话还是对的,哪一部优秀作品的完成不辛苦呢?哪一部优秀的作品不是一场心血和智慧的角力呢?除非你打定主意只是充个数,打定主意借写作赚点虚荣,这是另一码事。
人们习惯将目光和敬意投注给胜利者,这是一个崇尚成功的时代,我却将目光和敬意投给了失败者。确实,读者们打开这部书,一下子就会发现,尽管书中涉及的时间线很长,从唐到宋到元,再到明,最后止于清,书中牵涉的人物也各有特质,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翻天覆地的命运。但这些人会站在一起,绝非偶然。
经过一段时间的斟酌和考量,我在这部书里写了十三个人。这其实是一个很笨的办法,毕竟每一个人都是一部大书,如果按照当下经济实惠的操作模式,我应该写十三部书。我却偏偏固执地将他们放在一起,让十三个人像十三颗恒星一样,处于同一个历史的夜空。我为什么执意这样做呢?因为我发现了一些生命的共性。首先他们都是读书人,其次他们都想通过一条正统的路径实现抱负,这条路就是科举考试。自隋大业元年(605)创立,到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下令废除,科举经历了一千三百年,它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人才选拔机制,它的存在得以实现儒家倡导的“精英治国”理想,它是一代又一代读书人改变命运的方式,也是中国古代一千多年来,衡量家族成就和个体成功的最重要标识。
不过无一例外,我书写的这十三个人,没有一个得偿所愿真正到达科举的彼岸,也就是说,他们,这些后来在人类文化史上留下璀璨功业的人,都是可怜的落榜者,无论是杜甫、李贺、温庭筠、姜夔、王冕,还是金圣叹、顾炎武、蒲松龄、吴敬梓,没有一个人是例外的。是他们不够出色吗?是他们不够勤奋吗?是他们不了解科举之道吗?我想答案不是单一的。科举考试不是简单地完成一个应试流程。它不是简单的加减乘除,更像是一个命运的微积分。纳博科夫评价《包法利夫人》的这句话同样适合评价科举。科举的成败,更像是中国式命运在古老土地上和广阔人心里的推演。
这部书以杜甫开篇、吴敬梓作结,这里面有着奇妙的生命运行逻辑。他们每个人互不相干,生命的小舟却又在一个相似的巨大旋涡中沉浮起落。
当这一切成为过往,我们置身事外,再隔着久远的时光回看这件事,才显得那样淡然,甚至认为在这些人一生功业的天平上,根本不需要一个“进士”的砝码。我们这些置身事外的人也才会提出一个有趣的问题:那一场又一场的科举失败,究竟是毁灭了他们,还是成就了他们?这个问题的答案无比清晰,每个读者都明了,正是“入仕无门”,才成就了这些原本处在低处的生命,迫使他们走向另外的道路,也迫使他们开掘出生命的宝藏。设若杜甫在仕途上一路通达,做到副宰相或者宰相之类的高官,整日深陷于权力斗争,他还能够写出那些痛彻肺腑、振聋发聩的诗句吗?设若顾炎武官运亨通,整日坐在明亮的衙门里琢磨着如何给上司献上一份过年大礼,三百多年后我们在图书馆里还能读到《日知录》吗?设若蒲松龄青年时代就考取了功名,并且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他还会对神神鬼鬼的事痴迷不化,进而成为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吗?
谁说命运的责难不是奖赏呢?
这确实是一部关于“失败”的书。写了那么多种失败后,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人生大抵终究是充满困厄和苦痛的。我想这种感觉不仅我有,这部书里的每个人都有,如果将他们从久远的历史中请出来,坐成一排,再做一个采访,问每个人一个相同的问题:“你觉得人生是苦的吗?还是只有小时候才苦?”我相信每个人都会回答:“人生一直是苦的。”这么说来,这也是一部关于苦难的书。
不过书写失败或者苦难不是我的本意,失败和苦难本身没有意义,既不值得特别宣扬,也不值得特别美化。只有一种东西是有意义的,那就是面对失败和苦难时一个人做出的选择。在离乱、痛苦、反复的挫败之后,一个生命的选择才值得格外被关注和书写。我不相信,我们会在风和日丽的春天的会客厅见到一个人的风骨,那时候你看到每个人脸上都透出富有涵养的神采,好比我们在平静的港湾中,并不能看出谁是征服大海的水手。可在乱世,在反复捶打和无尽绝望中,人作为人的高贵显现出来,人作为人的坚韧与博大显现出来。这是一部写满了落魄的书。不过落魄仅仅只是一条铺满荆棘的路,只是一种持久的考验,它的前方是人类永不停息的求索,是人性在暗夜里闪现的光亮。也正是这些伟大的痛苦,才建构了伟大的人的精神殿堂。
由此我想起杜甫。生命最后两年,杜甫流落在湘江流域,以一艘小船为家,他的心却记挂着受难的人民。“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这份古道热肠,无疑是一个读书人对世界的热忱和关切,这也是杜甫的诗最后被誉为“诗史”的重要原因。我也想起张岱,他出生在那样富庶、风雅的读书世家,他的少年到青年时代度过了一段钟鸣鼎食、绮丽奢靡的岁月。可他中年之后大明王朝分崩离析,整个国家陷入战争的绝境中,张家几代人穷尽心血累积的田产、庄园、金银、藏书、字画……一夜间尽数被侵占、剥夺、劫掠。张岱无家可归,于南明隆武二年(1646)六月,携一子一奴一箩筐书籍,逃往深山避难,过上终日劳作的生活。张岱身边诸多师友选择以死殉国,张岱不止一次想过死亡,又不止一次打消了作无谓牺牲的念头,他铁了心要给这个灭亡的时代留下“魂魄”,他要写一部明史。在最贫穷、最绝望的岁月里,张岱笔耕不辍,带着他的书稿从一个地方逃亡到另一个地方。最终,以三十余年心力成就了三百万字的历史巨制《石匮书》。
我们时常会探讨什么是人性的高贵,什么是贵族精神,我想张岱以自己的选择给出了一个范式:真正的高贵,就是面对大时代的劫难,面对国破家亡的打击,面对“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存危机,一个人仍能静下来,保持精神独立,并创造出不朽的价值。
写下这部书的另一个意义,是特别想以这些激扬的生命作为范本,告诉当下的年轻人:人生的路并非主流认定的那一条,生命还有更多可能,即便你看似置身绝境,生命也还有一个未知的剧本。主流与世俗认定的成功,或许会令你一时荣耀与满足,灵魂认定要走的那条路,却有可能让你被时间和时间里的后来者永久地记住。
最后,我要说一些感谢的话。我比较浅薄,也没有什么大局观,首先要感谢的人是徐海蛟。我感谢自己,在心绪起落如此大的一年里,仍然没日没夜地秉持着一个信念,完成了一场文字的长途跋涉。我感谢自己,在全单位同事都离开办公室后,不管夜晚以何种形式降临,仍然安心地继续与这些古人为伴。我感谢自己,这一年里为这部书放弃了节假日、休息日、吹牛、会友、旅行……感谢自己为这部书做出的全部让渡。我感谢自己的身体,尤其是胆,医生不止一次告诫我它的内里充满了结石,并且它恶作剧般地发作过两回,让我痛得彻夜难眠,不过之后,它渐渐平复下来,以极大的耐性等待我完成这场漫长的旅行。
我感谢甬城的鄞州书城,在这家书店三楼的一隅,一张小麦色长桌旁有个靠窗的位置,很多个夜晚,我都坐在那个位置写作,以至于书城好多工作人员认识我,常常地,我会得到一杯免费的热咖啡,或者一杯牛奶。有一个细心的小伙子,还会在送上咖啡时,给我切一碟精致的水果。不仅仅因为咖啡和牛奶的缘故,还因为在那个孔雀蓝的墙角,有一股书的气息围绕我,灯光是暖色的,耳边总循环着那支熟悉的肖邦的钢琴曲,我的心容易安静下来,像一件在旅行箱里被揉皱的旧衬衣,被细心的女孩熨烫得温暖又服帖。同样的,另一个地方,也很能让我安静下来,也是我经常“光顾”的,那是位于城市南面大学城的大学园区图书馆,那里没有音乐,只有一些专心读书的人散落周围,我可以心无旁骛地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到了傍晚,就在那里的小食堂吃一个简单的快餐,用完快餐从小食堂走出来,有时会遇见很好的晚霞。我感谢大学园区图书馆,它还为我查阅资料提供了丰厚的库存,这是一个写历史的作家的后盾。
感谢那些走在前面的人,感谢他们做出的考察和研究,感谢他们写下的有关中国科举的书籍,感谢他们写下的那么多传记,让我得以接近十三个生命的起点和来处,得以窥见他们日常里的种种。
感谢办公室写字台右侧的台灯,那一束小小的光,令我在大楼空空荡荡的夜里觉得安心,也让我在下雨天心里仍然留有一抹晴朗。
感谢苹果笔记本电脑,她总是情绪稳定。酷暑的一天,我手一抖将一杯热水洒在她的键盘上,她却没有崩溃,没有抹去我之前完成的半部书稿,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悲剧,就不会有这本书了。
感谢向我约稿的碎碎老师,感谢我的责编熊丰老师。
最末的一句感谢要送给你,我亲爱的读者!我知道你正准备打开一本有意思的书,你是有眼光的读者。
2022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