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风华正殿,焚香起炉,请大德祖训。众人静默低首。玉璋宫中,皇后亲自点起一炉梵香,由文氏之女亲自传递至风华正殿,六名宫女护行,小小一炉香,便是这传承最起始的光亮。
此番开堂起香,用的是麒麟琉璃炉,为配其色彩,传递者手持的炉台也以琉璃打造,触面光洁,以台下双耳为把手,又为彰显香炉鼎立的姿态,炉台未设固定之处,全凭持炉之人端正的仪态维持炉台的平稳。
风华殿上,陈氏着秋昂如素服,配先帝皇后钦赐的峰峦叠翠冠,年过半百依旧身姿挺拔地站于正殿门前,等待炉香。大渊有训,开经典必以香赞,因此这第一炉香非常重要。
身后五殿之内,众人垂首以待,不敢懈怠。五名传礼官则站于陈氏身后,她们或为承礼司认可的学士,或为氏族当中声名显望的贵女,唯有桑宁一人,才名不显。
日头正上,传香的队伍缓缓走入风华殿中。护炉之人的额头在秋日的天里已然浸出了薄薄的汗,此时她肩颈的僵硬非他人可想,而炉台之上,麒麟炉的位置已经有了些许的偏移,但这并非什么大事。
从玉璋宫到风华殿这路途颇长,文书意能做到这般已然是不错。陈氏领众人低首叩谢皇后隆恩,而后示意传礼官接过香炉。
为首的传礼官接到指示,正要一步向前与人交接。
文书意此时因长时间保持端持的姿势有些脱力,却依旧面不改色,微抬手臂,想要递给那传令官,却不料那人忘了提前抬臂,或是今日的太阳过于耀眼,只是瑶光一晃,文氏手中一时脱力,炉台倾斜,琉璃香炉立刻往一侧滑动,传接二人皆是一惊。
此时一双手稳稳地接住那琉璃炉,而后又平稳地放回了炉台之上,她十分自然地接过炉台,与候着的众人一同将其传递至正堂之上,方才复手于身前,弯着腰退了出去。前后都并未惊动殿中之人。
陈氏看着阿宁藏在长袖之下的手,她脸上毫无波澜,仿似不过寻常,但炉中已见烟色,此时的琉璃炉温度当是高的,她却以双手去接,并且平稳地置于了堂上,丝毫没有被灼伤的表现。
陈氏此时似乎明白,为何庄皇后会放着这百家之女不选,却偏偏点了这个一无声望,二无家世之人。
五殿同开讲堂,陈氏所述章节会以最快速度告知各殿的传礼官,再由传礼官讲述相应内容,这便要求传礼官要十分熟悉《礼经》乃至大典仪式的内容,每个殿外还有专门的监课之人,若是传礼官未将陈氏之言讲述清楚,或者内容有误,监课便会立刻提出。若真的有那时,这传礼官便不可再为众人传课。
陈氏每日开堂两个时辰,连讲七日,传礼官传述之时只能站着,必须仪态端持,而这第一日,阿宁的手便未从袖中展露过。
第一日课毕,传礼官微低头颅与殿上众人相互见礼,亦受其礼拜,拜谢传授之恩。待众人纷纷离去,今日任务方才算结束。
阿宁正要离开,却见殿前宫侍赶来,朝她伏了伏身子,道:“陈姑姑请您。”
“请带路。”
宫侍在前领路,将阿宁带往第一殿,陈氏此时已然在那等着。
待阿宁走近,陈氏看向她宽大的衣袖,今日阿宁着的是青山长悠服,两袖之上有翠色渐起。
“手给我看看。”
闻此,阿宁愣了愣,复才将袖中的双手递了出来。
果不其然,双手皆有不同程度烫伤,但她依旧这般传了两个时辰的课,却也不肯吭一声。但幸好的是,阿宁一部分手托在了炉足之上,才未至严重烫伤。
陈氏自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道:“我也曾被启香炉烫伤过数次,便习惯随身带着这些东西。”
说着便将小瓷瓶中的药粉倒在阿宁的掌心,掌心立刻传来凉凉的触感。
陈氏低敛着眉目,细细地为阿宁上药。
“这五人中,唯你是靠着皇后娘娘举荐而来,你可否告诉我,娘娘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陈氏抬眼,一双黑瞳中不见被人利用的愠怒,反而是那般的平静。她早已见惯了权势谋划,既是皇后想要,还能在她面前谋划一番,已是给她脸面,哪里还能拿乔。
阿宁未见被人拆穿的慌张,反而看着陈氏的双眼,浅笑道:“娘娘想让您举荐我入礼祠。”
陈氏会意,道:“我知你从前并未有礼教经验,今日所为倒也不失礼于贵人之前。”
陈氏此前问过监课阿宁传课的效果,那监课对她面对众人不卑不亢,始终端持着和煦温婉的态度准确传述每一章节的内容很是赞赏。
“只是你从前才名不显,亦无礼教功名,若要入太祠有我的推荐还不行,还得有德高望重之人为你再做举荐,两厢齐下才有保障。”
太庙礼祠毕竟有大渊礼仪最高之称,虽也有宗室女子,但也是凭其家世而入,如阿宁这般着实有些难办。
“依姑姑之言,文太傅可行?”
殿外,那人今日一袭月秀于林的长服站于天光之下,目泽温润,身子如玉在骨,仿若只是那寻常的富家子弟,就这般随意地走进了众人散尽的殿内。
陈氏未想东宫会来,起身礼拜。苏瓷罢了罢手,复又道:“姑姑还未回我之言。”
陈氏这才想起他的话,低身道:“老太傅乃两朝元老,厚德载物,自然算得德行兼备,若有老太傅举荐,此事应该没有问题。”
苏瓷点了点头,仿若无意般接过陈氏手中的瓷瓶,看了看,复又还给了她。唯有阿宁听到这里却是微微蹙起了眉头。
苏瓷浅淡地扫了一眼阿宁此时的神情,却并不戳破她,道:“多谢姑姑。”
说着便转身欲走,复行一步,见阿宁并未跟上,开口道:“随我来。”
阿宁又朝陈氏伏了伏身子,复才随苏瓷走出了风华殿。
苏瓷带着阿宁一路往前走,也不知究竟要去哪,他今日并未乘坐轿辇,一路闲庭信步地走着,走过许多华道,众人纷纷跪拜见礼。苏瓷在前走着,阿宁原本是安静地跟着,慢慢的便需要略略小跑才能跟上,阿宁微微蹙眉看了看前方的身影,苏瓷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阿宁不知他今日究竟是怎么了,溜着自己在帝宫转悠。
阿宁跑的有些气喘,方才出声道:“你慢点。”
听她这话,一旁跪拜的宫侍纷纷将头压得更低,生恐自己将不该看的看了去。
苏瓷闻此停了下来,回头看她略有些气喘吁吁的模样,此时的阿宁眼中带着几分恼怒,倒是与风华殿上那乖顺的模样派若两人。
见此,苏瓷的眼中浮现一丝笑意,这才该是阿宁,而不是帝宫中千篇一律的偶人。
今日苏瓷就这般带着她在帝宫里溜达,怕是很快便会传出去,阿宁只觉这关系怕是也撇不清了。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
“如今太傅正在华清殿,去寻他为你举荐。”
阿宁三步上前,走到苏瓷跟前,蹙眉道:“他不会答应的。”
毕竟阿宁此前刚将那老人家气了一番,哪里会应她这件事。
“若你私下找他他自然不会答应。”
阿宁看懂了苏瓷此刻眼中的笑,一副领会了的表情,跟着笑道:“那倒还真的要现在去寻他才行。”
说着阿宁便几步上前,走到苏瓷的前面,这些日她经常穿梭帝宫,对这里的路倒是熟悉得很。
“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抄近路。”
苏瓷见她身形灵活地窜进一条小道,不由失笑。君子行道当中正,可没人敢将东宫往草丛里面领,苏瓷自然也就不知道帝宫里面一些弯弯绕绕的小路。
阿宁低伏着身子穿过又一个殿外的窗台之下时,苏瓷不由叹了口气,他怎么会相信阿宁的近路。阿宁闻此,回头正好看到苏瓷看着自己长服上挂着的枝桠,她低身将杂物清理,下意识给他拍了拍,又因手中吃痛,立刻抽了回来。
“回头赔你一套。”
苏瓷倒是未理会她这话,而是浅声道:“回去记得包扎。”
阿宁浅浅应了应。未久二人便走到了华清殿外。
阿宁正要跨出去,却听得庭院之内的争论之声。
“皇帝此行当然不妥,太傅,你可要规劝几句啊。”
这句话让阿宁正在迈出的腿又收了回来,她干脆蹲了下来,侧耳听着。苏瓷见她这副模样,复也站在那静静地听着。
“北地本就严寒,又是这般时节了,这些孩子送去可是要吃大苦头的。”
“再者,御院多讲皇家规矩、大渊祖训,这些教来氏族子弟何用?这无异于思想驯化!”
“刘大人,慎言啊。”
……
群臣讨论激烈,阿宁抬头看了看苏瓷,却对上一双浅淡的眼,她挑了挑眉,示意庭前众人讨论之事,苏瓷却是大步跨出,直接走了出去,阿宁当即立身跟了过去。
此时正是小朝会之前的休息时间,众人转头见许久未现身的东宫忽然出现,当下拜会。甚至有人以为苏瓷此时出现,是为皇帝开圣恩学院而来。
苏瓷却并未与众人攀谈,径直走向文太傅。文太傅本也早就还朝归家,今日是实在受不住群臣每日到文府殷勤三请,才顶着压力来了,此时见苏瓷到来,他原本以为是苏瓷另有计划,却在见苏瓷背后出来的阿宁时,沉了眉目。
苏瓷浅道此前阿宁不太懂事,来与太傅赔罪。众人自然不识阿宁,但听这言语之间,她倒是与文太傅和东宫都较为娴熟。
文太傅不知苏瓷究竟何意,阿宁的身份他一直闭口不提,今日却将人带来了这百官之前。
老太傅自然不知,这是因为他二人皆知,老太傅此生最重的不是礼法,而是颜面,因此阿宁在群臣之间,态度十足,先是将太傅文德夸赞一番,又道自己今为陈氏授课的传礼官,表明自己礼德之事上是受到了陈氏的认可,最后再抬出皇后,复再三请太傅为自己举荐。
众人闻之,此女有皇后与陈氏的认可,德行自然不差,今日又能做《礼经》的传礼官,看来是有真才实学,如今又敢在如此场面拜会太傅,胆色亦佳,当是个不错的苗子。
但众人看不到,文太傅背对着他们的脸已经黑了。
“殿下……”
“太傅,她自小顽劣,遇事也少求于我们,便答应吧。”
文太傅紧抿着嘴唇,看向阿宁,问道:“你可知女子入太祠,便只能嫁与皇室宗亲,否则此生不可为人妻妾。”
闻此,阿宁低敛了敛眉目,在阅读陈氏生平时,她便知道了,这便是皇后真正的算计。
风疾而过,惊动竹林一片。阿宁抬头对上文太傅,道:“我知道。”
她瞬间又换了副面孔,压低了声音,“大不了我可去做一个女观。”说着又看向苏瓷,“到时候记得给我划一个漂亮的山头,要风水景色都极好的。”
阿宁话中三分真三分假,苏瓷也只是清浅地扫了她一眼并未理会,而后对太傅道:“太傅大可放心,她如今倒是学得规矩了许多。”
闻此,文老太傅依旧清朗的眼看着苏瓷,正色道:“她这性子但愿有规矩的一天。”
见太傅语气有些软了下来,阿宁两步退开,低身拜服,当着百官面朗声道:“谢过太傅举荐之恩。”
苏瓷见老太傅闻此胸腔明显起伏,连忙让阿宁先行退下。
阿宁下意识便要往后退,但二人是从草丛一路而来,哪里能回那里。
“那边。”
苏瓷开口提醒,阿宁复才醒过神,立刻又换了个方向,退了出去。
待阿宁离开,苏瓷复看了看百官,对太傅道:“小朝会将开始,我亦不便久留。”
如今皇帝重揽大权,对东宫多是放任,再加上近来的一些风言风语,苏瓷不便与群臣正式见面。文太傅会意,复才拜礼,容苏瓷先行一步。
待苏瓷转身,太傅方才看到他长服身后还挂着草丛里的断枝,不禁皱眉。东宫太子,怡德庄严,但一遇上阿宁那丫头便是这般。文氏一族倾尽所有让当年的计划有了如今的局面,岂能容一人毁了整盘棋……
文太傅哪里会不知,这森严的帝宫,如重甲缚身的日子,不愿意在此的岂只一个桑宁,东宫又何尝不是。
阿宁在东宫眼中便是他不可得的自由,既然不可得,便该彻底放逐,不烦人眼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