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铸的番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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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一次

1

六年前,新兵高远第一次远离家乡,他和一个车皮过来的二百名新兵被颠簸了一天一夜,脑袋像正月十五的元宵被晃得昏昏沉沉,如果仔细点听,隐隐约约能听到脑浆在脑体里左冲右奔与头骨的撞击声音。身上也不好受,胳膊酸腿疼,肚肠子也快被颠出了腔子。终于在未从嘴里往出喷东西之前,列车停了。新兵们似乎跟平时运送的麻袋、木头什么的货物没什么不同,跟卸货似的被扔到了一个叫虎宁的小站。

和老兵离队一样,新兵的到达通常也是在冬天凌晨三四点钟那个最冷的时刻。大家下了车,借着站台微弱的灯光,勉强看到彼此间嘴里吐出的哈气,再定了定神,看得很清晰,每个人的嘴里都冒着哈气,二百个哈气汇成一股粗壮的气柱,跟火车机头喷出的蒸气差不太多,都是白色的。还有些像骡马之类的牲畜,累极了就会从嚼子下边喷出白色的气体。区别在于骡马喷的时候带着奇怪的嘶响,而二百个新兵喷出的气体虽多,却悄无声息。

“大家不要乱动,马上列队。”

一个白脸大个子军官站在新兵面前大声吆喝着,十几个老兵迅速分散冲进新兵当中,面目狰狞,嘴里很不耐烦地也跟着一同吆喝,手上更是不闲着,连拨拉带推,简直就是赶骡子赶马,像对待一群牲口。狼奔豕突,一番折腾,好不容易才将新兵们概略地从高到低排成四列横队。

“白脸大个子”一声令下:“前进!”四列横队也在老兵们的连推带搡下变成四路纵队。“白脸大个子”在前,新兵们在后,喽啰兵跟着山大王下山似的稀里哗啦鱼贯而出。

车站外面只停着一辆解放车,大家再不识数也知道装不下二百多个人,心思稍活泛点的都在暗自琢磨:肯定是一趟一趟地往返接送,二百人怎么也得跑个三五趟。

“跑步前进!”白脸军官又下达了第二道口令,这回新兵们可彻底发傻了,不光是因为一天一夜长途贩运似的颠簸劳顿人困马乏,现在居然还要跑步前进,最主要的是那辆解放车不是来运他们的,是另有公干。那些忽悠了他们一个来月,在老家不知答应了多少好处,不知做出多少承诺的接兵干部,全像不认识人似的挤到了解放车上,跟逃跑似的麻利上车,把头缩进大衣,把脸扭向一侧,随着解放车一头扎进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有些像二道贩子,把新兵们兑给另一伙人,从此两不相干,让一个个又冷又饿还憋着尿的年轻人,顿觉心口拔凉无依无靠。

狗皮帽子大头鞋,连跑带颠,呼哧带喘。冷不丁地到了一个前不搭村后不着店的陌生环境,大家都跟拉磨的小毛驴,两眼一片漆黑,心里不由自主地打鼓,怀里都跟揣着个小兔子似的咚咚乱跳。身上就更不争气了,从棉袄往外透湿,从脖领子往出冒热气,鬓角和帽子后面留出的头发都结了一缕缕的冰溜子。

“白脸大个子”也不回头,就在前面一路疾走。十几个老兵分工很明确,前、中、后各有几个人,一直护在新兵队列的左侧,不时提醒着向右靠,躲避飞驰而过的汽车、马车、驴车、拖拉机。

后来新兵们才知道,他们从车站到团里需要跑二十多里地,其中有十来里地是山路。这是809团的传统和习惯,新兵入营从来不允许乘车。这叫“下马威”,让新兵提前感受一下王牌野战部队的紧张和艰苦。

“喂,那个大个子,你家是哪儿的?平时有什么爱好?爱打球吗?……”“哎,那个瘦子,跑步累吗?是不是经常跑步?”“小伙子,什么学历?是高中还是初中?平时爱看什么书?”老兵们好像不只是充当“保护神”的角色,嘴里一刻都没闲着,一直追着身材高大又粗又胖的新兵问话。

后来新兵们也知道了,这叫“挑兵”。就是肉眼相中新兵当中素质好的,挑选到军事训练最累的先进连队去。全团只有两个连有这资格有这特权,一个是团直特务连,另一个是步兵六连。再后来,他们中有的人成为这两个连的新兵班长,也是一路追着刚下火车的新兵开挑,工作性质就像如今的“星探”。办法也非常科学,比古罗马贵族挑奴隶还有学问,肯定是多年总结出的经验。挑奴隶一般是静止站着挑,就是捶捶胸掰开牙什么的,很容易挑花眼。而这种跑动中的挑选,最容易看出谁的耐力好,谁的身体协调性强。

一路跑跑走走,中间还集体放了几次水,到后来队列已经不能称其为队列,羊拉屎似的拖了一路,前后长达一公里还多。除了几个老兵断后,怕拖在后面的新兵走丢,其他的全部追到最前面对几个能跑的新兵“严格审查”。

“排长,今年这茬兵素质太差,‘豆芽菜’太多,‘肉滚子’也不少,差不多的就这几头,其他都是歪瓜裂枣,没地儿看去,也不知接兵的收了多少……”

总算挨到团大院,几个老兵拉着他们看中的被论“头”数的几个新兵,来到“白脸大个子”军官面前,一脸的不满和无奈。

被称为排长的“白脸大个子”面无表情,胸脯挺得老高,瞅那意思不像“小排叉子”,更像是军长。

“嗯,再仔细问问,一会儿军务股就要往各营分人了,到了人家那一亩三分地,咱们也不能再把手伸那么长。”

“排长,实在没像样的了,你看看那一个个孬样,到咱们六连不到半天就得哭爹喊娘地拉稀……”

能看出来,这六连不是一般的连队,不光是排长牛,连老兵们也个个神气十足。所谓的老兵也就是比这些新来的早穿了一两年军装,多吃了一两年部队的大米白面,可劲头子明显不一样,个个气吞万里如虎,一般人瞧不起。

“那个大个子,你过来,叫什么名字?”排长犀利的目光越过老兵们厚实的肩膀,雷达般地扫到了新兵队列的最后面。

“报告首长,我叫高远。”

“排长,这小子不行,小毛驴拉车没长劲,刚跑几步就蹲地上不想起来,哇哇往出吐,不是我一路拉着,估计中午也到不了大院。”

“带回去,我说行就行。”

2

部队有句老话叫“不怕不怎么样,就怕没印象”。新兵在老兵和干部中的印象极为关键,不管是好是坏,必须要混个脸熟,让人家认识你,也就是常说的“第一印象”。这第一印象留得怎么样,第一脚踢得如何,基本能给一个新兵在部队定了调,未来的发展如不出意外,基本就按这个调往下唱了。

印象是双方的,作为新兵心里也有杆秤,最先认识的干部、老兵有时也会在他们心里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通常来说那印象都很特别,像刀砍斧子剁一般难以磨灭。有时你在一个新环境认识的第一个人,很可能就被你一厢情愿地当成终生的朋友,如果这个人是个有前途的能决定你进步的上级,那你往往就会将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交给他,恨不得把心扒出来给他,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压在这个人身上。有点像押宝,有点“一厢情愿”“一见钟情”。

高远在部队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于继成,就是那个“白脸大个子”排长。

“排长,这小子是个‘银样镴枪头’,我第一个盯住的就是他,结果没跑一百米,就要往出喷饭,鼻涕眼泪蹭得可哪儿都是。”一个新兵班长声音很小,神秘地拉着排长的衣袖,像是在进谗言,还很会顾及别人面子。

“喷饭不要紧,你看看他的手,再盯他眼睛看一会儿。”于继成冷冰冰地说了句话,锃亮的皮鞋坚定地踩在雪地里,留下一溜与大头鞋完全不同的足迹和嘎吱嘎吱的声音。

高远有些看呆了,借着雪地与月亮、星星反射出的自然光,他的眼睛完全随着那皮鞋吱嘎吱嘎地去了,好像那双粗壮的腿的末端不是于继成的脚,脚上穿的也不是鞋,而是两艘能扬帆远航的轮船。

“看什么呢?把手套摘了让我看看。”

新兵班长惊奇地握着高远满是厚茧比铁匠还粗糙的大手,不光是对这双手,对这双手的主人感到惊奇,更惊奇的是排长的判断力,黑暗中不用回头,不用看就知道谁的手什么样,太神了,难怪人家当干部,眼力就是不一样。

“在家干什么的?”

“赶大车。”

新兵班长又按照排长的指示,狠狠地跟高远对了下眼神。印象很深刻,没用两秒钟,新兵班长就把头低下,他的眼睛好像有些酸痛,像是进了橘子水或者辣椒水之类的刺激物,也可能是天太冷,反正从眼睛里流出几滴液体,肯定不是眼泪,肯定不是被什么感动了。

“会不会跑步?”班长将目光转移到高远的两条驼鸟一般的长腿上。

“会!”

“那为什么跑几步就往地上蹲?”

高远觉得很委屈,奔跑是他的强项之一,可今天确实有客观原因。那原因还很特别,让高远难以启齿。

几乎每个新兵都从家里带了够一个人吃三天的面包、香肠、罐头及各种水果,还有家乡的土特产,只有他什么也没带,新发的军用挎包里只装了一个矿泉水瓶,里面是白开水。一天一夜,除了按顿从接兵干部那领面包和咸菜外,一瓶白开水让高远坚持到了虎宁车站。

当然,高远也少量地接受了一些别人吃不了的食品,肚子基本没怎么叫唤。

临下车的时候,高远抓起了身边的矿泉水瓶,里边还有不到四分之一的白开水,他要一饮而尽,再喝就该喝部队的“军水”了。

咕咚一大口,一饮而尽,接着就是从嗓子眼到肠胃的一阵痉挛,一阵烧心燎肝的灼热,那白开水不知何时变成了二锅头。应该不是别人的恶作剧,新兵们害怕还来不及,谁也没那么大胆子,应该是高远拿错了,把身边接兵干部的瓶子当成了自己的。

那是二十岁的高远第一次接触酒,完全被动的第一次,后果可想而知。最直接的后果是痛苦难受,导致他当场就想吐,可赶大车练出来的顽强意志力让他还能有所控制,他知道,吐在车里是会让人笑话的。间接的后果就是让他从生理到心理产生对酒精的极度反感,同时也在他体内像打了预防针一样产生了抗体,导致他“千杯不倒”与酒结缘,在以后的军旅生涯中始终离不开酒。

按照高远的计划就是下了车赶紧找厕所,可于继成带着接站的新兵班长,根本没给他任何把二锅头吐出来的机会,还赶驴赶马似的赶着他们奔跑。

终于在踉踉跄跄地坚持了百十来米后,高远坚持不住了,他蹲在地上,毫无保留地将肚里的所有存货一股脑儿地倒将出来,肚子顿时稀瘪如同洗了大肠,饥饿随之而来。

北风吹得很急,把高远呼出的酒气全部吹散,吐出的那一堆堆一块块液状物和固状物瞬间凝固在路边堆积的雪堆上,像一朵朵盛开的鲜花。

“回话,为什么跑了不到百米就开吐?是不是喝酒了?”班长的追问打断了高远的委屈。

“喝了。”

“妈的,新兵还没入营就喝酒?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我的眼力一向不错,一眼就看上了你,就知道你小子是藏奸耍滑。”

“班长,我没耍滑。”

“喝了多少?”

“一瓶底。”

“熊蛋,才那么点酒就把你折腾成这样?”

高远不再回答,习惯性地仰起脖子,挺着长长的“马脑袋”,沿着于继成的足迹往前走。他不清楚这事算是倒霉还是塞翁失马,反正喝白开水都能喝出二锅头来确实够稀奇古怪,这事传将出去,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他是无辜的。

“没藏奸耍滑?”一直走在前面的于继成不知什么时候折返了回来,转过头就知道高远在他后面不远。他的脑袋后面真像长了眼睛,耳朵也出奇的灵敏,传说中的“顺风耳”也不过如此。

“报告首长,我确实没藏奸,也没耍滑,现在感觉好多了,如果能吃上两个大饼子,我还能跑一个来回。”

“哼,你当我们这是监狱?部队有的是大米白面,你们第一顿就是‘下车面’!”于继成说完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了,让高远在后面跟头把势地追都追不上。

3

高远再次见到于继成是吃完那被称做“下车面”的第一顿饭之后。看来部队真有特点,玩完“下马威”再吃“下车面”,后面不知还有多少招法过堂似的等着新兵弟兄们。

天色已经大亮,老兵们正喊着地动山摇的“一二三四”出早操,几个被刚挑来和前几天被挑来的四十几个新兵都没有进宿舍,而是被于继成要求站成一列,实地目睹老兵的风采。

“吃饱没?”

“吃饱了。”

“你不是能跑个来回吗?跟老兵跑一趟五公里,他们背枪,你可以徒手……谁还想跟着老兵跑一趟五公里越野?”于继成跟高远简单对了两句,就将身子转向那四十来个新兵,猎鹰搜索目标似的来回扫视着,大声问着话,有点激将的味道。

于继成是想看看谁能迎上自己的眼神,谁敢主动站出来。高远当然是其中一个,这一点不容置疑。他还想有新的发现和新的收获。结果收获太大了,算上高远,四十五个新兵都走了过来,谁都不服输,甚至明知不敌也要较量一把。

“嗯,有种。”于继成没发出声,只是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同时他也用猎鹰一般的眼睛狠狠地瞪了瞪那几个新兵班长,意思在说:“凭什么说人家不行?有这股子劲头就是好样的,今年这茬兵我看行,没准真能出个将军。”

结果没什么出奇的,四十五个新兵没有一个能跑过老兵,最快的高远也跟最后一名老兵有十米左右的差距。几个新兵班长终于松了口气,又开始长吁短叹地诉说今年的兵员素质问题。

于继成还是面无表情,看不出他的任何心理活动。还是架子很大,不像排长更像将军。

不要小看这微小的面目表情变化,新兵们就跟刚生下来的孩子,那是第一眼看到谁就像谁,都会把这表情牢记在心坎上,默默地学,偷偷地练,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变成自己的表情。最后哪个新兵能练得炉火纯青,从形似到神似,举止言谈都接近甚至超越干部,那就极有可能成为一名军官,成为一个军中的栋梁。这就叫潜移默化,传说中的“大熔炉”就是这么一点一点从细微之处开熔。

高远给于继成留下的第一印象很不错,于继成给高远和其他四十四个新兵留下的不只是不错,简直就是崇拜,没过几天就成了于排长的铁杆粉丝。

为了一鸣惊人,为了打好第一印象,为了进一步赢得于继成和其他连队干部的好感,为了能尽快地将暖和的大头鞋换成冻脚但穿上后很牛逼的皮鞋,新兵们想出了也实践了很多出奇冒泡的留印象办法。诸如,争先恐后地抢扫帚打扫室内外卫生,乐此不疲地掏公共厕所,兴高采烈地跑到炊事班帮厨,不厌其烦地帮着菜班种地喂猪,该休息也不休息,没事到处找活干,做一些像什么修路之类的所谓有意义的细小工作。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这些做法不切实际,达不到什么效果,换成其他连队还差不多,“大功六连”可是以军事训练见长,军事素质上不去,把厕所粪池子掏成地下宫殿也是瞎忙乎一气。否则那些新兵班长也用不着连跑带颠地跟着他们从车站一直跑到团大院,更不用一个劲地看体格、看身高、掰手腕子,直接问谁在家喂过猪、掏过厕所就得了。

高远比其他新兵的年龄都大,二十岁才来参军,仅比排长于继成小两岁,比几个班长还大,所以他在大家心目中算是心眼比较多的一个,几个新兵班长总说他主意正有副“老猪腰子”。

还真让老兵们说着了,在高远老家那个偏僻的小山村,能赶大车的都不是一般人,那也叫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在村里也属于响当当的人物。

高远虽然只赶了不到两年大车,可在邻居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子的资助下勉强念完了高中,属于这行当中的高学历,还是学校里的文艺骨干,吹拉弹唱样样都有一手,不光是见多识广,做事还极有主见,思维也跟别人不一样,属跳跃发散式的,一般人跟不上他的思路。

高远比别的新兵经历得多,想法自然也不同。他来到部队,来到六连,尤其是遇见于继成之后的几天里,总是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他对这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小排长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和好奇。于排长是多么与众不同啊,那井一般见不到底的目光,多深沉啊,再对着镜子看看自己那马脸上的眼睛,再大也不过鼠目寸光。连队无论干部还是战士,无论新兵还是老兵,个高的还是个矮的,站在于排长面前都觉得矮上半头自惭形秽,不自觉地产生一种仰视的自卑。在高远眼里,当一名军官不只是神气,更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那不怒而威的神态表情,正是高远心中最渴望最向往最迫切得到,又似乎永远无法企及的一种目标。

高远很快就找到了榜样,确定了未来的发展方向,用句部队的话讲,就是找到了突破口,马上给自己定下了目标,就像刚解放时人们急于超英赶美大干社会主义一样,急迫地在心里暗自定下了决心:一定要在三年内穿上皮鞋,扛上带杠带星的黄肩章,当一名于排长那样的军官。

第一步就是学习于排长的与众不同,先练个“形似”。平时少说话多干活,找准机会,发挥特长,给大家尤其给于排长留个响亮而又深刻的印象,争取一鸣惊人,以后再逐步发展,力争达到“神似”,如此,军官梦可实现矣。

按照步兵六连的惯例,新兵入营第一件事就是参观连队荣誉室。刚刚学会排队的四十五个新兵整齐地步入荣誉室,一脸虔诚地感受前辈们创造的不朽功勋。此时的于继成自然成为一名口齿伶俐的解说员,显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那副高傲得面无表情的样子,而是面目表情极为丰富,讲起来眉飞色舞,如数家珍,结合文字、实物、照片,把连队的历史荣誉、光荣传统,灌输到每个新兵的耳朵里,再通过耳朵和眼睛直接渗入铭刻在他们的大脑和心田。

“滴滴答答滴滴……”一曲近距离的高昂的冲锋号,突然在六连荣誉室里响了起来。先是把侧耳倾听于继成讲解的新兵们吓了一跳,他们的眼球已经不能称之为被吸引了,像被绳子用力扯住一般,向声音的发源地会聚而去,耳朵也被强迫似的竖向声音的源头,耳膜被震荡出嗡嗡的蜂鸣。

高远把荣誉室的军号吹响了,还单手叉腰,摆个牛逼闪闪的造型在那儿旁若无人地吹。雄壮的旋律,鲜明的节奏,绝对不是无意中碰响的,肯定是有意的,甚至是故意的,是为了显摆自己能吹,是挑战排长耐心的捣乱。几个班长一齐冲了过来,挥臂摆腿,即将飞脚地侍候。

“谁也不要动,让他吹……”

4

满屋子的人只有于继成一个没有露出任何表情,白皙的大理石般的方脸上毫无血色,看上去沉着冷静。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大将风度吧,只轻声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谁也不要动,让他吹”就迅速制止了几个班长的简单粗暴,还把新兵们从惶恐不安中拉了回来。

大家的反应有快有慢,在于继成的带动下稍稍平稳。可马上又觉得很不对劲,谁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最应该生气的本是排长大人啊!新兵们都替高远狠捏了一把汗,觉得他大祸临头;老兵班长们也觉得高远这是哗众取宠,硬装大瓣蒜,排长不会轻饶。而于继成挤出那句鼓励的话,更让大家找不着北。明显的“犯上作乱”,却给予支持,让他继续吹,说的不会是反话吧?

高远接下来的动作就让大家甭说北,什么都找不着了。他也不管于继成说的是反话正话,是好还是赖,一根筋似的,只听到“让他吹”那三个字,其他的一概置若罔闻。他抖擞精神,左手叉腰,右手握住号颈,挺胸抬头,目视前方,像个大个青蛙鼓起大个腮帮子,马脸似的面颊迅速泛起一大片红晕,应该是憋气憋的,随后就是激昂得撼人心魄的“滴滴答答滴滴”,穿透了荣誉室的墙壁和棚顶。

室内几十个新兵、老兵的心脏突然间凝结一处,跟随清澈的冲锋号声一个节奏地律动,血肉之躯随着战斗的号角冲到了旷野,回到了久远的硝烟战场,融入了墙壁上那些身背“大功六连”荣誉的英雄们中间。号声中,他们好像和六连的前辈们一起高举着鲜血染红的战旗,瞪着喷火的眼睛,端着喷火的步机枪,大喊着“冲啊、杀啊”,猛虎下山一般扑向敌阵。而墙上那些发黄的老照片上的主人和所有在“大功六连”服役过的前辈军人们,此时也不甘寂寞,哗哗地在墙壁上抖动着呐喊着,与激荡的冲锋号共振成整齐的步伐,好似黄河的波涛,长江的巨浪,从太行山上,从青纱帐里,从锦州城头,从清川江畔,从枪林弹雨尸山血河中闪出,化成钢铁洪流滚滚而来,再把新兵们围裹在一起,合成一支坚不可摧的士兵方阵,排山倒海,向着远方奔腾而去……

号声骤停,一切归于沉寂,大约有五分钟的时间,谁也没有一句话。新兵们本来就不敢说话,老兵和于继成也暂时失去了语言功能。他们的心早已和那二千三百五十四名为民族解放光荣牺牲的“大功六连”的烈士们,和五千八百六十三名在“大功六连”战斗过的前辈们紧紧地连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谁也看不出排长于继成此刻的心理活动,他的面部肌肉总是紧绷着,似乎没有笑神经。六连范围内恐怕还没有人见过他笑过,更没有人见他哭过,最多的就是无表情或者是雷霆万钧的愤怒。也许他娶妻生子后,老婆孩子才会看到他比千年人参还不好找的一丝笑容。

胸中风雷激荡,而面如平湖,正是此刻于继成内心的写照。他知道,高远的号声中传递着一种什么样的信息,他苦苦寻觅了多少年,就是想听到这个号声,当年的那名号手吹出的冲锋号应该就是这般的震撼。他早已和冲锋号声化成共鸣,把自己融入那久违的惨烈的战场上才会找到的雄浑、豪迈和悲怆。

“部队带回,取枪,去靶场。”于继成仍然沉稳,不露声色地向值班班长简单吩咐了几句,率先走出荣誉室。他知道目的达到了,用不着再继续讲解了,无论多么有煽动力的语言在此刻也会显得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