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龙驭上宾
苏宝儿曾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沿街乞讨。
起因便是她疾驰千里向林云烈求援未果后,与盛桃在久泉关外被流民冲散。
那时的盛桃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
一个无比较真的,十岁的女孩子。
保护好苏宝儿,是盛望山对她下达的命令,可她却弄丢了苏宝儿,让从小锦衣玉食的小公主沦落街头,差点丢了半条性命。
那时她便发誓,她绝不允许身边再有人受到伤害。
她要强大到能保护所有她珍视的人。
自此,她褪去妆华,终日以男装示人,日复一日地修行练功,她的勇武与魄力,让她成为了桃仙寨以至于整个南岭千百好汉都敬重的少当家。
女子当家,总有许多的不易,又更何况是成为男人堆中的领袖?
她已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万事皆有意料之外。
苏宝儿是盛桃心中最珍视的人,也是她此生难解的心结。谁能预料得到一个简简单单的赌棋小任务,竟能牵扯出一系列凶险万分的事情出来?
一想到苏宝儿有可能在与李岩的决战中被杀害,又或是被七星草九姜连联手毒死,她就头皮发麻,心有余悸。
“我知道我迟早不能再把你当做金丝雀养,但你的命首先得你自己紧着。”
苏宝儿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可有些东西,值得奋不顾身。”
“哦?”盛桃不置可否,“比如?”
“比如,报仇雪恨。”苏宝儿压低声音,“你我所负的血海深仇,岂能不以命相搏?”
盛桃神色一凛。
“盛少当家,恕我多一句嘴,您这罚得也够久了。如今已是申正,我梅某人从不申后办案,还望您给个面子,替我节约点办案时间。”
梅星川懒懒散散地靠在门帘边上,说完便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
盛桃与苏宝儿对视一眼,盛桃神色略有惊疑,但转瞬便压了下去,她朝苏宝儿点了点头,示意宝儿先去协助梅星川办案。
苏宝儿离开后,盛桃提起酒缸走出后院,期间与莫鹤生打了个照面。
莫鹤生轻摇折扇,似是探究地看了一眼盛桃,盛桃的目光冷淡地扫了过去,不留一丝痕迹。
“日进。”莫鹤生有些疑惑,“我们何时得罪过桃仙寨么?”
日进摇摇头。
“南岭这边的生意,怕是有得谈了。”
——
春满楼实际上的主人是盛望山,九姜连跑路后,盛桃把春满楼收归己用也是理所应当。
春满楼环境好,地方大,布置雅致,梅星川此番为外地办差,且非循规蹈矩之人,所以没带苏宝儿回庐陵县衙,而是借了一间春满楼的上房。
苏宝儿坐没坐相,趴在桌子上一边玩骰子一边回忆自己被掳的经历。
她说得真假掺半,有关九歌的一切全都避而不谈,只说七星草并非真凶,一切都是误会。
梅星川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进去,他的下属倒是奋笔疾书,把苏宝儿说的话一字不落地都记了下来。
“我说完了,梅大人你有听吗?”
眼睛几乎一眨不眨,一直瞪着桌上计时沙漏的梅星川回过神来,拿来下属记的证词,一目十行扫读过后,双手托着两颊喃喃自语:“和尚,会落霞掌的年轻女人,璇玑阁杀手……”
“有两个问题很奇怪,第一,他们为什么要针对避世多年的机关师常茗?第二,璇玑阁的杀手为什么要留下九歌的专属印记?”
梅星川这问题似是在自言自语,但苏宝儿怎么看都觉得是他对她有所起疑。
而且梅星川发起问来,有着毋庸置疑的威压,不过跟盛桃那一个抬眼就能杀死人的气势比起来还是略逊一筹,身经百战的苏宝儿继续摇着她的骰子,骰盅一开,六个骰子整整齐齐立成一列,皆以六点朝上。
“我哪里知道。”苏宝儿收回骰子,脸不红心不跳。
梅星川静静瞧着她不吭声,眼睛通红似兔子。
“你眼睛好红,是不是缺乏睡眠啊?还有你满脸缠着白布条,吃饭的时候怎么办?”
梅星川问了她两个问题,她便回问了两个问题,礼尚往来。
梅星川没有回答,而是“嚯”地一声站了起来,披风一甩,桌上刚巧流完最后一点细沙的沙漏不翼而飞。
他打了个哈欠,招呼下属到饭点了去吃饭,临走前忽地回头:“小丫头,你那骰子哪里来的?”
“我骰子怎么了?”
“白玉雕花镂空骰子,这样好质地的小玩意儿可不多见。”
苏宝儿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掌心的骰子棱角硌得她有些疼。
——
梅星川由于赶着去吃饭,错过了此案重要幸存者常茗的苏醒,不过错过了也无所谓,因为——
常茗疯了。
莫鹤生请了洛荷衣来看常茗的情况,洛荷衣不愧是洛大药仙的亲徒,几针下去,九姑怎么都弄不醒的人一下子一口气就缓了上来。
但是人却意识不清,满嘴胡话,谁都认不得了。
洛荷衣也已看过了常茗的断指,但无奈地摇了摇头。
“荷衣学艺不精,常前辈的手指我实在无能为力,即便断指还留着,但筋骨已断,神仙难救。”
苏宝儿挤进围满了人的常茗屋内,听完洛荷衣的话,当下脱口而出:“洛大药仙不是有接骨续筋之法么?”
“师父所学,驳杂精深,我也不知他是否真有办法。”
常茗在床上疯疯癫癫,胡乱挥舞着两只无指之手,嘴里喃喃着“阿七”二字,枕头棉被扔了一地,洛荷衣微微叹了口气,一根银针准确地扎在了他的后颈,常茗复又躺倒下去。
“在下想带常前辈亲赴万蝶谷,求见洛大药仙。”
莫鹤生看到常茗的情状,实在于心不忍。
“可是……”洛荷衣面露难色。
“在下清楚,洛大药仙只炼药不救人,若想让药仙破例,只能成为一年一度赏蝶会之魁首。”
“的确如此。”洛荷衣朝莫鹤生歉疚一笑,亦有些无奈。
万蝶谷谷主洛景棣是太祖皇帝亲封的“大药仙”,他被武林誉为百草之王,万毒之主,所谓医毒不分,洛景棣的医术与其毒术一般举世无双。
但洛大药仙从不以医者自居,亦无意于成为治病救人的活神仙。
无论是身患绝症,还是为求功力暴涨,若想得到洛大药仙的仙丸或者点化,只有一条途径。
那就是成为万蝶谷一年一度举办的赏蝶会的魁首。
赏蝶会如今可算得上是武林中举世瞩目的年度盛会之一,世外桃源只有每年三月初一才向世人一展芳容,武林中人为此趋之若鹜,一丹难求。
不过赏蝶会后来更多地成为了江湖小辈为快速打出名号的捷径之一,每年江湖各派都会派些少年人来闯荡闯荡,治病仙丹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苏宝儿朝盛桃使了个眼色,忽然插嘴,反问莫鹤生:“你知道屠杀常氏满门的真正杀手,连七星草都有所忌惮吗?而这些杀手真正的目标就是常茗前辈。”
“我知道。”莫鹤生沉吟片刻后说道,苏宝儿所提他也早已猜到了七八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常家惹来杀身之祸的真正原因,恐怕真的就是常茗那双可赛天工的巧手。
“如今距离赏蝶会已不足半月,得即刻启程方能勉强赶上,一路上谁来护着常茗前辈?你和你的护卫日进吗?”
苏宝儿微微扬起下巴,绕过人群挤到在一旁抱臂旁观的盛桃边上,搭着她的肩膀:“可我们桃仙寨就不一样了,我们有盛桃。”
莫鹤生不自觉挑了挑眉,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倒是盛桃条件反射地反驳:“跟我有什么关……”可话没说完,就被苏宝儿掐了一下,盛桃在苏宝儿快眨瞎的眼神逼迫下,不明所以地闭了嘴。
“我们少当家盛桃,南岭百余匪寨之首,十五岁即脚踢蜀地刀魔,拳打深林老虎,三年来着手掌管南岭事务,平定南岭黑白两道大小事端,维系一方之安宁。又深得盛氏震寰斩真传,可谓一刀隔天地,二刀断山海,三刀定乾坤,刀法之凌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苏宝儿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此事发生在我南岭地界,理应由我桃仙寨出面,有我们少当家一路护送常茗前辈最妥当不过。”
盛桃在暴跳如雷的边缘反复横跳:“我什么时候答……”
苏宝儿又是一掐:“这也是常茗前辈的夫人,七星草的嘱托。”
盛桃:“???”
苏宝儿继续道:“总比你大老远把你们知闲山庄的高手召集来快得多不是?”
莫鹤生不自觉地又托住了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苏宝儿和盛桃。
“所以,我们少当家愿意助你和常茗前辈一臂之力。”苏宝儿笑眯眯地转头瞪向盛桃,“桃桃,你说对不对呀。”
盛桃蹙眉低头回瞪回去,最后不情不愿地答道:“对。”
“那就多谢桃仙寨众位施以援手了,不愧是江湖闻名的南岭义士,在下无以为报。”莫鹤生拱手答谢,却只得到盛桃一个冷哼和冷漠离去的背影。
——
苏宝儿拉着盛桃上街,盛桃一副“你最好跟我解释清楚的”危险表情,苏宝儿还没来得及说自己真实想法,洛荷衣便跟了上来。
有了外人在,三人也就只好说些没什么营养的口水话,盛桃不爱闲聊,抱着手臂跟在两个娇滴滴姑娘的后面,俨然像个高大勇猛的护卫。
洛荷衣一路上买了不少零嘴和首饰,最后分了一大半给苏宝儿。
“荷衣姐姐,这也太多了。”苏宝儿嘴上客气了客气,但手上收礼物的动作一点也不含糊。
“不多,这些钱也全是靠你才拿到的。”
“啊?”苏宝儿啃了口桂花糕,不明所以。
“刚才莫少庄主给了我一吊钱,说是找到你的赏银。”
苏宝儿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合着那打发乞丐的寻人悬赏一吊钱,是死抠门莫鹤生发的!
正好此时街边有小贩在卖糖画,引了一群小孩儿围观,洛荷衣也去买了三副,将一副骑马打仗将军形状的糖画递向盛桃。
盛桃一愣:“我不吃这些小女孩才吃的东西。”
洛荷衣也是一愣:“盛少当家巾帼不让须眉,小女还以为你喜好与我们差不多呢。”
这回盛桃倒是惊了:“你如何知晓我是女子?”
洛荷衣将糖画塞进盛桃手中:“小女虽是药师,但也略通医理,若连人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那就有辱师门了。”
“瞧,这将军英姿飒爽的模样,倒与少当家如出一辙呢。”洛荷衣欣赏了片刻,“这糖画师傅手艺是真不错。”
“荷衣姐姐要保密哦,说出去我们少当家在江湖上不好立威。”苏宝儿大口大口嚼着她那只凤凰糖画,含糊不清地道。
盛桃犹疑片刻,还是舔了舔手中的糖画,如此甜腻的东西她很少尝试,但初品之后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
她抿抿嘴,一口咬掉了手中画将军的头。
这时夜幕将垂,衙门口却传来一阵锣鼓喧嚣,有一队穿着官服的差吏来到告示牌前张贴布告,引来众人围观。
等人群散去,苏宝儿才看清布告上“龙驭上宾,举国大丧”八个大字,那一瞬间她只觉得手脚冰凉,热血猛地冲到了头顶,几乎要顺着眼眶喷涌而出。
她连忙闭上眼,把自己的一切失控都掩了下去。
那个堵在皇爷爷福宁宫门口,指挥着众兵士朝她和皇兄放箭的男人,那个害得他父王惨死狱中,母妃悬梁自尽,皇兄万箭穿心的男人,就这么死了。
死得轻轻松松。
死得风风光光。
就连死了,还要天下之人为其服丧!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力道很大,把她都按疼了。
苏宝儿睁开眼抬头去看,只看见盛桃刀削般的下颌线,和火气冲天的眼神。
盛桃紧盯着布告栏,咬牙切齿地道:“那如今,岂非林家的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