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罗
有时候,如果你遵守了正确的规则,那么你每次都能得到完全相同的结果。比如,如果我遵循奶奶的巧克力饼干食谱,而不是包装上的食谱,我就会做出非常有嚼劲的饼干。如果我按照说明图组装收音机的零件,那我就会得到一个虽然很小,但“五脏俱全”的收音机,打开它就能收听爸爸最喜欢的摇滚电台。还有就是在一个直角三角形中,两条直角边边长的平方和等于斜边边长的平方。
爸爸总是说,一个人想要交到朋友只需要微笑,然后和他们聊天。我一直以为实施交友计划需要更多步骤。但对他来说,似乎很简单,他可以和任何人交谈。有一次,他和收银员聊了很久,聊得他的薄荷味冰激凌都融化了。
一想到要和一个人说话,我的胃就翻腾起来,更不用说和120个人说话了。有些人很擅长聊天。就像第一天上美术课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女孩似的,她有一头闪亮的棕色直发,头上戴着许多五颜六色的发卡,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容。我只有一条发黄的白发带,用来扎住我卷曲的头发。但有一半的时间,发带都不怎么管用。水彩画课上,她说我有一个很酷的名字,还问我从哪儿来。我说我没有搬家,只是换了学校。她耸了耸肩说了声:“哦。”然后,她把头埋到桌子下面,偷偷往嘴里塞了一块口香糖,嘱咐我不要告诉基安先生。基安先生转身后,她立刻吹出一个粉红色的大泡泡。不过,她对我笑了笑,告诉我她叫夏洛特·威克斯勒,她比任何坐在我旁边的人都热情。夏洛特的笑容也很甜美,她的指甲是明亮的蓝色。
我和她会成为朋友的。
午餐时,我在餐厅对面看到了夏洛特蓝色的背包。我笑着朝她走过去,手里拿着我的午餐包。
“我能坐在这儿吗?”
夏洛特瞪着我,她绿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把一缕头发拢到右耳后,挺直了身子。坐在她旁边的女孩边笑边吃着花生酱三明治。她们都盯着我看。
“对不起,什么?”
我让自己笑得更开心了些。“我是罗,记得吗?”
男孩子们坐在桌子旁窃窃私语。我认出其中一个就是放烟花的那个孩子。他也和我一起上科学课。
他窃笑着问:“嘿,夏洛特,她是谁?”
夏洛特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看了那个烟花男孩一眼。“我在美术课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她对我笑了笑,但只是皮笑肉不笑,“嗯,你当然可以坐在这里。”
接着,她又转过头和朋友们聊天了。
那天我带了一袋玛氏巧克力豆,我起身去拿了一张餐巾纸,等我回来的时候,半袋巧克力豆不见了。我坐在那里,觉得全身又热又痒。但我不想明天再面对一个陌生人,再经历同样的事情了,所以我决定继续坐在那里,仔细观察这一切。
爸爸总说,优秀的科学家擅长观察。我看到夏洛特的朋友们都带着闪闪发亮的发夹,她们的指甲也涂着各种明亮的颜色。我还看见那个叫德鲁的烟花男孩,偷了一个孩子的花生巧克力蛋糕。
下面,我详细记录了那天早上到罗斯福中学后的一些观察:
在过去的十分钟里,我一直在更衣室里找自己的衣服。我把它们放到储物柜里了,但现在它们不见了。这时,我听到了夏洛特说的话。
“她把她的东西放在我的储物柜里了。”夏洛特尖锐地说。她和她的朋友们站在储物柜的另一边,在水池边俯身刷着睫毛膏。“真受不了她。我已经把她的衣服随便塞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肚子里一阵痉挛。我不知道体育课的储物柜还指定分配给了不同的学生。我疯狂地扫视着周围的储物柜,它们看起来都一样。
看到了。我的牛仔裤在那里。
“她的裤子看起来总是一副要掉下来的样子。”那是霍莉的声音,那个坐在夏洛特旁边吃午餐的女孩,“她的东西都是在慈善商店[1]买的吗?”
“她的汗可能把我的新衬衫都浸湿了。”
一阵沉默后,霍莉问:“她是什么?”
“什么?”
“我是说,她看起来有点像日本人,但我分辨不出来,她的眼睛看起来很不一样。”
我的脸颊一阵发烫。我本想安安静静地等她们离开,但我不想继续听她们说话了。我“砰”的一声关上储物柜的门,有点用力过猛。
夏洛特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那是什么声音?”
我径直从她们身边走过,穿过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草莓香精味,走出了门。
我平时很喜欢告诉别人一些事。前几天我告诉英语老师她少写了一个撇号。我喜欢提醒妈妈每天服用维生素、不要忘记带钥匙。我本可以面对夏洛特和霍莉,告诉她们,我有一半的中国人血统,四分之一的爱尔兰血统,但我的脸烧得滚烫,喉咙哽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到家之后,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然后抓了一些可可泡芙。我靠在椅背上,打开了电视机,电视上正在重播那天早上的火箭发射。我本能地把手伸进背包,想把我的紫色文件夹拿出来,但我立刻就知道出事了。
那不是我的文件夹。
我放下书包,跪坐在地上,我的膝盖被地毯扎得有些刺痒。我在看发射节目时匆匆写下的笔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叠皱巴巴的画纸,上面有水溶彩色铅笔的污渍。还有三本翻烂了的漫画书,边角都破损了。
我怎么会没注意到呢?我们有一模一样的紫色文件夹。一个有标签,一个没有。一个是我的,另一个是科学课上坐在我旁边那个男孩的。他对我皱了皱眉,然后把我的水瓶打翻了,水全洒在我的提康德罗加铅笔[2]上了。
“罗?”
妈妈从我身后的房间走了出来。其实,那不是一个房间,更像是一个壁橱。但妈妈在书架上塞满了她的书,我按照字母顺序排列了它们。妈妈收集的盆栽也越来越多,全摆在唯一的窗台上。这是她的阳光图书馆,因为窗户几乎占据了半面墙。
妈妈走过来把我抱在怀里。她脱下那件呆板的工作夹克,换上了一件褪色的毛衣。她身上有一股她常用的薰衣草乳液味。
“你回家的时候似乎特别安静。我几乎都没注意到你回来了。你在学校还好吗,宝贝?”
我把头埋在妈妈的衬衫里,点了点头。然后我抬头望着她的脸问:“工作还好吗?”
“还不错。”她说,几缕碎发从她短短的马尾辫里逃了出来,在阳光的照射下,乌黑的头发变成了金色。“我的客户今天送了我一些饼干。”她把一大盒粗糙的手工饼干推给我。我咬了一口,尝到了柔和、香甜的肉桂味道。
至少妈妈不用转学。
妈妈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她飞快地说:“听着,如果你想回到日制学校,我们可以再转回去。我的意思是,那边可能也才开学一周……”
“没关系,妈妈。”我抬头看着她说,“我发誓,学校很好。”
如果我真的想待在乡村日制学校,妈妈会毫不犹豫地给我开支票。只是,妈妈曾告诉我,去公立学校会更轻松一些。但我知道更轻松意味着在购买日常百货时不用担心钱不够用,即使妈妈还是会用她能拿到的每一张优惠券;更轻松意味着妈妈可以不用工作那么久;更轻松意味着不用总吃速食意大利面,可以多吃点炒菜。
公立学校和日制学校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没有校服,以及我所在年级的学生人数从32人增加到120人。
这意味着,在这段时间里,大厅里的人数是以前的四倍,所有人都穿着不同颜色的衬衫,噪声也是以前的四倍。声音粒子在狭窄的大厅里剧烈震荡,学生们在走廊上扔纸飞机。科学课上有30个人。那个也有紫色文件夹的男孩整节课都在涂鸦,老师一点都没有发现。
妈妈突然抬起头:“我差点忘了,我得给兰花浇水。”
她迅速走进阳光图书馆的时候,我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厨房。毛巾和脏盘子摆得到处都是。妈妈总是把盘子堆在水槽里,爸爸不在,盘子就会一直在那里堆着。我开始按颜色整理毛巾。
蓝色搭在红色上。
红色搭在黄色上。
黄色搭在绿色上。
绿色搭在白色上。
秩序让我平静。我似乎总是在帮妈妈收拾残局,但我并不介意。只要书架上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毛巾的颜色也按顺序摆放,我就没那么紧张了。整理可以为最好的下一步做好准备。
在过去这几个月中,我不断地让自己成长起来。还记得3月的那个晚上,医院的墙和窗帘都白得可怕。因为一个醉酒司机拐进了错误的车道,爸爸的心脏以错误的节奏跳动着。我记得杀菌剂的味道让我恶心,还有医院地板上瓷砖的图案。我记得护士紧紧抱着我说:“对不起,亲爱的。”妈妈崩溃地大哭了起来,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没这样伤心过。而我只能麻木地盯着那些瓷砖和放在椅子上的小册子。
悲伤:下一步。
好像我甚至能想到下一步之后该怎么做似的。
于是我“发明”了最好的下一步。
我现在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是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能试着让生活变得更好一点点的事情是什么?
它们都是小事。比如拥抱妈妈,或者吃一整块巧克力饼干,或者把爸爸的大电子表戴在左手腕上,只在洗澡的时候摘下来,又或者确保床边总有纸巾。对妈妈来说,最好的下一步就是把阳光图书馆装满,然后把厨房弄脏。起初,她只养了芦荟,后来她添了英国常春藤。现在她又开始养兰花了。周末的时候,她还和外公外婆通了几个小时的电话,用普通话和英语连珠炮似的说话。
整个夏天我都在做这些小事,现在我开始做更大的事情了。比如整理房子,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安慰。另外,如果我把家里的东西都记录好,它们就永远不会丢了。
我关上身后的门,坐在卧室地板上的一个纸盒子旁。我抓起一本便笺纸和一支圆珠笔,然后打开盒子。
在那天晚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再动过爸爸的东西。他的夹克静静地躺在椅子上,他的手表就放在桌上,他的文件和文件夹都放在工作台上,我觉得就好像他会回来拿这些东西似的。这太奇怪了。但是5月的时候,妈妈听完忧郁蓝调乐队[3]的专辑之后,就起身把爸爸的东西都放进盒子里,然后塞进我们的储物柜。我悄悄把其中一个盒子拿走了。
我打开收音机——爸爸和我一起组装的那个,调到调频93.7兆赫,忧郁蓝调乐队的吉他前奏飘了出来。听着音乐,我开始列清单。
我看着爸爸妈妈的照片,他们很可能是站在黄石公园中一座山的山顶上,妈妈站在一块岩石上,用胳膊搂着爸爸,下巴靠在爸爸的肩膀上。突然,我明白为什么妈妈再也不想看到这些照片了。
盒子底部粘了一样东西,我轻轻地把它拿了下来。
那是一张1977年8月21日的剪报。
标题是《旅行者号起航,将地球的声音传送到宇宙》。
我记得那时爸爸坐在桌边,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小心翼翼地把它从报纸上剪下来。“旅行者号里面真的什么都有。”他对妈妈说,“他们放了照片,录了人类心跳的声音,还有各种很酷的东西。谢丽尔,他们造就了历史。”
妈妈呷了一口茶说:“它不会迷失在外太空里吗?”
“没错!”爸爸激动地说,他的剪刀“咔嗒”一声掉在桌子上,“这就像用瓶子传递信息,我们把自己的一部分信息放在那里面,这样也许有人,或者是什么东西可以找到它,然后看看我们都在做什么。想象一下你的照片在一百万年之后被发现。我们将成为外太空的一部分!”
“得了吧,理查德。”妈妈说,但她又对着杯子笑了笑。因为只要爸爸兴奋不已,妈妈总会偷偷地跟着开心。
接下来的几天里,爸爸记录下了每一条关于旅行者1号和2号的新闻。“看啊,罗,他们收录了鲸鱼的歌声!而且还有人类用60种语言问好的声音!”
爸爸一直梦想着成为一名宇航员,直到他的视力实在糟糕到无法实现这个梦想,但他仍然会记录他能接触到的所有关于航天器发射和航天任务的新闻。
爸爸的东西散落在我的周围,小饰品、文件还有照片。我盯着它们,想起了今天在阅读与语言艺术课上,凯莉夫人让我们拿一件能够代表自己的东西来,我就在想,我要挑一件什么东西才能代表爸爸。
我不能看着他的东西都被尘封在盒子里。
然后,我突然有了主意。
我走到壁橱前,打开门,伸手拿出另一个盒子。我检查了火箭的主体、电线、螺母和螺栓。
我和爸爸已经收集了一些材料,他给我买了两个火箭发动机和做尾翼用的木板。他甚至还买了个前锥体。我们已经把火箭的机身,也就是它的主体连接到了前锥体上。我和爸爸还画了几页设计图,计算了火箭的尺寸。
但我们也就做了这么多,只完成了一些表面工作,而所有实质性的工作,比如设置有效荷载和安装火箭内部负责飞行的部分,都只能靠我自己来完成了。而且,我在查阅《火箭模型手册》的过程中发现,我们缺少了很多东西。我必须组装整个电点火装置,也就是能够启动引擎并倒计时的发射装置。爸爸本来打算从埃斯蒂斯火箭目录帮我订购一架火箭相机来记录发射与飞行,但我知道现在我和妈妈永远也买不起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盯着那枚组装了一半的火箭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看了看爸爸的那堆东西。慢慢地,那个奇怪的、不可能实现的想法就被我消化了。
我一直梦想自己有一天可以造出火箭,但我从未想过我能把爸爸的东西发射到外太空。我可以把他的袖扣、他和妈妈的照片,以及他的巨人队雕像放进一个盒子里,火箭可以带着盒子经过火星和木星,到达遥远的银河系。一百万年后,如果有人或其他生物发现了这枚火箭,像漂流瓶一样在太空中漂流,他们打开它,就会看到爸爸的袖扣、爸爸用胳膊搂着妈妈微笑的照片,照片将永远保存他们令人炫目的微笑。
我只需要先学会如何制造火箭。
我拿起文件夹,打开了它。我都忘了那不是我的文件夹了。纸上沾了水的部分起皱了。尽管如此,还是能看出他是个不错的艺术家,事实上是非常好。他画了外星人,还有一个看起来有点像土星的行星,只不过是蓝紫色的。画面上还有许多爆炸的场景、对话框和明亮的色彩,它们混合在一起。他用铅笔画出了平滑的曲线,然后渐渐变成了坚硬的直角。
我合上了文件夹。
我可以试着买到剩下的零件,但我肯定负担不起火箭相机。也许我可以造一个无线电发射器来代替,那些零件并不贵。我可以自己制造一个——我和爸爸以前做过收音机,也就是无线电。我还有一些零花钱,是过中国春节和生日时得到的红包。
一切皆有可能。
我拿出了箱子里的所有工具,重新绘制了火箭草图,然后做了一些计算。我伸手去拿我的记事本,翻到新一页,在最上面写下了缺失物品清单,然后画了下画线。
我决定,最好的下一步就是完成这枚火箭。当然,我要先拿回我的文件夹。
注释:
[1]慈善商店:慈善商店最初源于美国,主要是接受、处理和低价销售市民捐赠的旧物,并利用销售这些捐赠的旧物所得到的善款帮助不同的弱势群体。
[2]提康德罗加铅笔:美国家喻户晓的办公用书写铅笔。
[3]忧郁蓝调乐队(The Moody Blues)是英国的小型爵士乐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