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李先生正如易仁说的那样,同自己的学生告别,这些天,他去了村长家,去了与自己相交甚欢的邻居家,同时也去了苏老汉家,众人只知道他要走了,却不知道他为何要走,走了去哪,走出王家村要去干什么,也唯有祝愿尔。
他也并非无亲无故,心中始终惦念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是瞎瘸子。瞎瘸子在这世界上最后的时光是李先生陪同度过的,虽然瞎瘸子表面看着如狼似虎不容易亲近的样子,说起话来咄咄逼人,可李先生明白,只有瞎瘸子是看的最为通透的那个人,两个同样孑然一身的人相互取暖,这样的时间过了七年,李先生便又自己一个人了,没人喊去打酒,没人喊去买肉,没人挑剔来挑剔去,没人对他的学问他的字他的文章说来说去,就突然的,毫无征兆的,又变成了自己一个人,一个人的房子,一个人的塌。
至于另外一个,便是明眼人都看的明白的采竹。
自从采竹来找瞎瘸子的那天起,他们便熟络了起来,王家母女相继离世后,采竹有时会来找李先生聊聊天,以排遣心中的寂寞,久而久之,李先生隐约成了采竹心中的寄托,李先生对采竹也是一见倾心,可两个人谁都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只有旁观者清而已。
这天,李先生从苏老汉家中出来,便不由自主的来到了李宅,虽然相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来到李宅,想敲敲门,又犹豫退了回来,就这样反反复复的重复了多次,才鼓起勇气扣门,正赶巧采竹开门要去桂花婶子家送绣品,差点撞了个满怀。
“李先生?”因为这也是采竹第一次给李先生开门,满眼的欣喜和惊讶藏都藏不住。
“我,我,你这是?”
“李先生,我正要去桂花婶子家送绣品,换些钱,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你送完能不能去书斋找我,我,我想,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啥话不能在这里说啊!”采竹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哦”了一声,关上门就往桂花婶子家走去,也不能说走,小跑这个词更为贴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李先生停在原地默默的看着采竹离去的背影,心中仿佛堵了一块大石头似的上不去,下不来。
采竹去往桂花婶子的路上,一直思忖着李先生的话,这还是他第一次上门来找自己,他是要向自己示爱吗?可夫人这边却是不能离开人的,自己不能因为爱自私到要离开夫人,刚才的欣喜瞬间烟消云散,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人生在世,生不由己之事甚多,每一个人都有他这一世的使命,想到这采竹的遗憾也稍稍减弱了许多,嗯,就当是老友谈心,将当是知己相伴,没有哪两个人是偏偏要在一起的,想罢,便提着篮子进了桂花婶子家的门。
“呦,采竹来了,该说不说,你的绣工可是一顶一的好啊,什么绣法来着,苏绣对吧,我想我是没说错,这是真好看,还是南方的人秀气灵巧啊,”还没等采竹说话,桂花婶子又继续道:“哎,你听说了没,李先生,就是那个教书的,他不在村儿里开学堂了,他要走了,你听说了没?我觉得你肯定知道,我就想问问你走不走,和他一起?”
采竹一愣,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桂花婶子看了采竹的脸色不对,赶忙又说:“你别嫌婶子多嘴,我也不是嚼舌头根子的人那,我就是问问你,这不怕你走了,我没地方搞这绣品,这不是少挣好多钱嘛!”
“婶子,”采竹突然提高了音量,这是她说话声音最高的一次,温声细语的音调仿佛才是她的专属,可下一句便弱下来,“我不走。”话说完便扭身出了院子门,强忍着的泪水在这一刻不由自主的落下来,仿佛这些年所受的委屈全都像垃圾挤满一样喷涌而出。若不是苏家以及李先生的照拂,一个女子怎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如此安然,想到这,更加想哭了,越走越快,最后甚至由小跑变成了奔跑,这已经是她突破了自己心底最后的礼仪防线,此刻,就允许自己如此放肆一把,连哭带跑到了李先生的书斋。
“李鸿儒,你是要走了对吗?”
李鸿儒正在书斋收拾书本,书架之类,转身看到采竹梨花带雨气喘吁吁,“采竹?”
“我以为我在你的心中是万分的重要,可我竟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
“采,采竹,不是这样的,我,我是不知如何开口,我”
还没等李先生讲完,采竹便冲上来死死的抱住李鸿儒,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声细语,只是哭腔很重:“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到底对我是什么样的情感。”可能是怕听到与自己相悖的话,便又松开双手转过了身子背对着李鸿儒。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留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参差,”
采竹没有等李先生讲完这首《关雎》,便吻了上去,刚开始李先生想躲开,于礼不合,可身体却很诚实,很快回应了采竹的爱,两个人情不自禁翻云覆雨,屋子内确是一片狼藉。
“采竹,怪我羞于表露自己的情感,众人皆闻读书人的迂腐,想来还是有一番道理的。”
“你的确迂腐,不然怎会让年纪小的怀音抄写《女戒》?”
“这个事你还记得?”
“我只是单纯不喜欢这本书罢了。”
“我想要离开王家村去革命,去为这飘摇的国家增加自己的一分力量,这一去可能会九死一生。”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知我者采竹也。”李先生便更加紧紧的抱紧了采竹,“如果我苟活于世,定会八抬大轿迎你进门,让你做堂堂正正的李夫人。”
“男儿志在四方,你我相伴这些年我已然如愿,今生不愿嫁郎君为妻,愿来生化作比翼鸟,与君长相守。生而为人,实在太苦了,下辈子,我想获得恣意些。”
两个人没有说话,次日,李先生在苏老汉和易仁的目光中渐渐成了一道光,这道光渐行渐远,无人可知这光会不会熄灭。采竹没有前来送别,她每日依旧做着女工,浆洗着衣物,像从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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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采竹回去的那天,蓁夫人问了句:“那人便是怀音说的李先生?”采竹嗯了一声继续打扫着二楼的卫生,蓁夫人自顾自的说了句:“这个人很好,”采竹插话道:“夫人,您的琵琶挂在墙上好久了,要不要取下来擦一下?”两个人便又回归了安静的氛围之中。蓁夫人继续梳洗打扮簪花,每日都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