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小红玉巧辩画中事 大和尚点醒局外人
这世间有鬼神吗?
当然没有,更没人亲眼见过。
那么为何历代供奉神灵的寺庙宫观,不论是官方还是民间性质的,都如此之多?究其缘由,其实就是人们内心通过一种特殊媒介,对自己某种信仰的自我约束罢了。寺庙宫观即便修建装潢的再辉煌壮观,试问人世间哪座泥菩萨显过灵?又有哪尊观世音为穷苦之人度过劫?今日只说这大明朝,明英宗朱祁镇若真懂得敬畏之心,哪有机会能去蒙古留学?明神宗朱翊钧要是真的是位风水大咖,又怎么会在三百年后被郭沫沫掘了坟?
且说众人正将所有心思沉浸在水神庙南墙上那幅“大行散乐忠都秀”的身上,突然飘过一袭红妆,并带着一股香味儿。可是把几个心不在焉的人着实吓了一跳,难道这二百年前壁画里的忠都秀活了不成?
等大家定下神,心速渐渐平稳下来,才发现身边确实多了一个大活人,一个身穿红色长裙的女孩。
“红玉妹妹?怎么是你,吓了我们一跳!”
“苏姐姐,你咋说话不算数,我都盼你盼了大半年了。我刚才从山上就看到是你了,咋不先去上寺,我娘也在上面。”
原来,这位身穿红裙的红玉姑娘是山西五府(平阳,潞安,太原,汾州,大同府)声名远播的建筑工匠林庵的小女儿,又因为从正德十年就随父母到了洪洞广胜寺建造飞虹塔,当地人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做飞虹姑娘。十年过去了,红玉已经从一个小丫头变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可是呢,这飞虹丫头都到了出阁的年纪,而飞虹塔却还没有造成。
(文保小常识:广胜寺飞虹塔,始建于东汉,前身为阿育王舍利塔,唐代曾扩建,后损毁于战乱。正德十年,明武宗朱厚照敕命重建飞虹塔,直到嘉靖六年才得以完工。天启二年塔身加装七彩琉璃,现为第一批国家文物重点保护单位。)
红玉和几个人礼貌性的打过招呼,然后摇着苏溪的胳膊说道:“姐姐,你这次回广胜寺停留多久,能不能在这里陪我在洪洞过大年呀,去年你就答应我一起去看社火的。”
“鬼丫头,脑袋就知道玩儿,你都十六岁了,马上就要嫁人了知道不?”
“我才不要嫁人,姐姐都不嫁,我着急什么?”
“我有很多事要做呀,你也是,姐姐上次跟你讲过,女儿家也是可以学盖房子的呀,只要有了一身本事,以后就算玩儿,也会比别人高级。你还小,以后就知道了。”
“姐姐,我学了呀!”说着指了指墙面的壁画继续说道:“画壁之制,先以粗泥搭络毕,候稍干,再用泥横被竹篦一重,以泥盖平,方用中泥细衬,泥上施沙泥,候水胀定收,压十遍,令泥面光泽。至于绘画嘛,姐姐也教过我八个字:烘染,勾勒,贴金,立粉。哼!”
苏溪笑着摸了摸红玉的头,说道:“好好好,未来的营造专家。”
旁边的几个人看着眼前这个精灵可爱的丫头,也是一脸的微笑。
易昶回过神,转头问道:“恕虣师傅,画中之意,还望指点一二!”
恕虣师傅望着小姑娘,脸上依旧沉浸着笑容:“画中意就是你眼中意,你看到什么,它就是什么,哪来的什么玄机。呵呵,小丫头,贫僧来问你,这水神庙的壁画,你可明白画中的意思?”
红玉道:“画中意思?你想考我呀?我才不怕。广胜寺的师傅们都认识我,他们有时候跟我答辩,都输了我好几次了呢。”
“那你给我们说说,如果你说对了,我就把我手里的佛珠送给你。”
“我才不要佛珠,我要姐姐陪我下山去城里玩儿。”
“红玉别闹了,你快去上山,告诉你娘亲,我过会儿就上去看她。”
“今天山上人多,全都是香客,我才不跑回去凑热闹。水神庙多清净,在这里还能陪姐姐多玩儿会儿。”
“飞虹姑娘,听说你从小在这里长大,反正今天也是玩儿,那你先给我们讲讲这壁画上的故事如何?”
“那好,你们要答应我,带我下山去吃好吃的。然后我就说。”
铁菊花道:“没问题,姐姐我说话最算数,不光要带你去洪洞玩儿,我还可以带你去长安玩儿,姐姐还会亲手给你做水盆羊肉。”
“啥叫水盆羊肉?”
易昶急忙接过话题:“就是用大水盆炖的羊肉,可香呢。”
“前几日,也有个长安城过来的人,也让我给他讲了壁画里的故事。还给了我一件礼物,你们看。”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一件布偶,一个可爱的红色小老虎。
易昶一听长安城也有人来打听这件事,脑袋里又开始飞速旋转。然后镇定下来问道:“那人长的啥模样,你还记得吗?”
“就是一位爷爷的样子,头发花白吧,不不不,也不是全白。反正是位爷爷。好啦,你们到底听不听我讲壁画的故事?”
“好好好,我们不问了,你讲吧。”
“这幅大壁画,是讲述当地老百姓祈求明应王降雨的故事。但是呢,明应王并没有马上答应他们,为什么呢,因为求雨的人里面有坏蛋。比如说,有人贪图享乐呀,打球呀,下棋呀,喝酒呀,他们只会欺负穷人。你们看,那个渔夫多可怜,为了能把鱼多卖几个钱,还要陪着笑脸面对那几个讨价还价的坏蛋。后来,唐王李世民出现了,把世间的坏人都给关进大牢了。再后来,明应王就命令风神雷公电母诸多神仙,开始为百姓普降甘霖喽。再再后来,老百姓为了感谢明应王,就请来了戏班子为他唱戏。”
“那戏班子唱戏到底应该感谢明应王还是应该感谢唐王呢?”恕虣师傅问道。
“当然是感谢明应王了,不对,也应该感谢唐王。唐王不抓住坏人,明应王是不会下雨的。”
“哈哈,那你再回答我,这座水神庙到底应该供奉明应王还是应该供奉唐王呢?”
“这个嘛?唐王能抓坏人,但不能降雨。明应王只会降雨,但抓不了坏人。这问题好难呀,我咋突然脑子不好使了呢?”
“哈哈,飞虹姑娘,你若答不上来,可就算认输了。”
“本姑娘才不认输,其实月余前我陪七两哥游览水神庙时,他已经把答案告诉我了。水神是看不见的神灵,活在人的想像中,而唐王是活生生存在过的人物。神灵之所以神秘,是因为人们可以肆意的去想象他如何伟大。而人们对唐王的敬畏,是因为他不但真实的存在过,也真实的做了一些对百姓有益的事。”
“你说的看似有道理,可明应王也不完全是神,他也是历史中真实存在过的人物呀。”
“这个我当然知道,可是你别忘了,赐封明应王为水神的那个人,就是唐王李世民呀!”
“那你的意思是想说,人们心中的水神既可以说成是明应王,也可以说成是唐王,对吧?”
“真正大智慧的人,是不需要搞个人崇拜的,随便拿起一件衣服,披在谁的身上,谁就是明应王,谁也可以是唐王。你看那散乐班主忠都秀,一个女人同样可以扮成帝王。只要国泰民安,老百姓不在乎谁是皇帝,只要风调雨顺,谁又是水神也就不重要了。”
“呵呵,小丫头年纪不大却伶牙俐齿,贫僧输给你了。”
易昶接过话茬儿,问道:“红玉,你刚才说的那个七两哥又是哪位?”
“哦,七两哥是苏州人,他可是厉害的,他既是一位差人,也是一位商人,还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大傻瓜,他总是把南说成北,呵呵。”
易昶一脸的疑问,旁边的苏溪说道:“红玉,你说一个月前井七两又来广胜寺了?”
红玉点点头:“对了,七两哥也是苏姐姐的好朋友。”
“红玉嘴里说的这位井七两,是苏州府的捕快,其实就是一份闲职,因他义父曾在南直隶做过大官,后被安排在苏州府当差,府衙上下都知道他的身份。所以呢,每月三两的工食银照领,也没人管他。闲暇时喜欢帮那些书画院倒买一些颜料什么的,因为绘画用的一些特殊颜料有的产自山西,所以呢,跟我们这些人一来二往有些熟知。据说,唐寅生前作画用的一些颜料,里面不乏有经他的手从山西过去的。”苏溪回道。
“他与唐寅认识?”易昶问道。
红玉急忙回道:“这个我知道,七两哥有一位干姐姐,可漂亮了。据说就是伺候一位姓唐的大画家做浣衣女。”
易昶点点头,思绪再次回到水神庙的壁画前,这画中机密又是什么呢?唯一与画中之意衔接的就是南墙上的这幅“大行散乐忠都秀作场图”。一个女人穿龙袍假扮帝王,一个女人离开皇宫去了佛光寺出家,一个女人与不喜欢的皇帝同穴,三幅画都与女人和帝王有关。而第一幅里面也出现了帝王,而那个女人又藏在哪呢?
这时,殿外突然有人喊道:“红玉,你真的在这,赶紧上去看看吧,你爹从塔上不小心滑了下来,腿受伤了。”
红玉一听这个,脚下生了风火轮一般,蹭的一声窜出门外,朝山上跑去。
“红玉,你慢点,等等我。”苏溪急得也跟着跑了出去。
易昶和铁菊花随即迈开步子跨出殿外,也快步朝上寺而去,可没走几步,突然停住回过头,只见恕虣师傅正对着大殿内的壁画行着佛礼,然后轻轻把水神庙的殿门关好。这场景,俨然就和《五宗罪》里最后一幅画一模一样。
“请问大师,这水神庙满墙壁画,其中之意真如红玉所释?”
“哈哈,连个小丫头都能看明白,难道你还有所猜疑不成?记住,不要把简单的事物想的太过复杂。这壁画与禅宗的意思大致相同,见悟见智而已。人生本就一梦,皇帝是谁不重要,真假也不重要,梦醒了一切都是虚无。”
等几个人赶到飞虹塔附近时,林庵师傅已经被众人抬到弥陀殿前的柏树下,本来一脸痛苦的表情,可看到红玉满脸汗水的跑到跟前,强忍疼痛的安慰道:“爹没事,看把我姑娘吓得。”
红玉轻轻用手碰了碰父亲的小腿,哪知道林庵下意识的一声嚎叫。红玉吓得眼泪哗哗直流:“爹,你还说没事,你不要吓我。”
“爹老了,爬上爬下的腿脚不利索了,别害怕,你娘回住处取药了,一会儿擦上药就没事了,别怕啊,闺女。”
“这么多师兄师弟,比你年轻的有好几个,非要你爬那么高吗?你就是逞强!呜呜。”
“飞虹塔建了三年,马上就要收工了,身为一名营造匠人,每一处小缝隙都不能马虎,塔底下的金佛是正德皇帝为老太后敕命铸造的,塔身若有了闪失,那怎么行?”
“你就是太固执,做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你以为自己还是年轻的小伙子不成。”说着,看了看围观的香客们,喊道:“这里不是看热闹的地方,你们该烧香的去烧香,该拜佛的去拜佛,都散了吧。”
等人群渐渐散去,恕虣师傅走上前,蹲下身,施了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来两粒红色药丸:“林师傅,先吃下它。”然后看了看其他工匠,示意寻一碗水来帮助把药服下。
过了一会儿,恕虣又挽起衣袖,两只手轻轻在林庵的腿上一按,看了一眼红玉,说道:“扶好你爹,不要让他喊疼。”回头又看了看易昶:“别愣在那里,过来帮忙。”
没等易昶说话,铁菊花急忙蹲下身:“我来我来,我和红玉妹妹把林师傅板住。”
其实易昶傻傻立在那里,心里正在想刚才林庵的那句话。正德皇帝为皇太后铸金佛放在塔下,那么也就是说,这位太后奶奶真的有可能就是昨天在资寿寺提及的那位娘娘了。
经过恕虣师傅巧妙流畅的一轮操作,林师傅摔裂的小腿被轻松的接上了。等纱布捆绑结实,被人抬回了住处。
“大师,真没看出来,您还有这般本事,真是佛门中的华佗呀。”易昶恭维道。
“救人于危难,不论出世还是入世,佛祖渡众生,更不会问出身卑贱富贵。易施主,记住贫僧的话,人生一场梦而已,何苦事事都要弄清楚个真相呢?善哉!阿弥陀佛!”
易昶话里话外早就听出恕虣的用意,从资寿寺到这里,好像恕虣一直有意引导他查案的方向,但又感觉又是在有意的阻止他不要再查下去。
这位恕虣师傅到底什么来头呢?
恕,宽恕。虣,暴虐。
直觉告诉易南山,这位大师来头不会小,甚至和那位皇太后也有着特殊的关系。可是皇太后在多年前已经殡天了,这位恕虣师傅又在这里守候什么呢?
看似有了头绪,却找不到合适的切入口,这与平日里在府衙遇到的那些案子不同,毕竟牵扯进了朝廷和皇上。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易昶也不敢轻易的往下猜。这件事,急的又急不的。但凡一个疏忽和误判,自己这条小命有可能就搭进去了。
可就在这时,两个小沙弥无意中的谈话,证实了易昶的推断。
且说受伤的林庵师傅,自从三年前来到广胜寺建塔,就一直跟随寺庙主持建塔的达连大和尚一起住在下寺,因为带着家人不便,就靠着寺庙后墙搭建了几间木屋。
也就是这一墙之隔,里面小沙弥的说话声,吸引住了易南山好奇的神经。
“这一千年的佛塔,建了倒,倒了再建,这来来回回前世今生的,我倒是真佩服达连师傅。你说这掏银子的娘娘没了,铸金佛的皇帝也没了,今天林师傅又从塔上摔断了腿。依我看,这塔挺邪性的。”
“休要胡说,让师父听到非罚你三日不吃斋饭。以后不要在广胜寺提娘娘两个字,你呀,快去后面瞧瞧林师傅的腿上,还有这大殿内的壁画有些破损之处,听说今天苏溪姑娘过来,顺便让她过来瞧瞧。”
“知道了,大师兄。对了,今天的恕虣和尚还真有一套,我就说嘛,他出家之前肯定是位武林高手。”
易昶听到这里,对着铁菊花说道:“你在这里陪着红玉妹妹照看林师傅,我去里面看看。”
易昶顺着院墙走进下寺的山门,只见里面布局方正,两进院落,前殿单檐歇山顶,供奉着四大天王,与其他寺院大致相同。后殿大雄宝殿,两棵古槐刚劲苍翠,正中间一尊黑黑的铁质香炉。
易昶见几位师傅走过来,相互合掌行礼,尔后迈进大殿。本来想去打听刚才说话的两个和尚,却被大殿墙壁上的壁画吸引住了。或许是这几日与苏溪相处,不经意间也对壁画感了兴趣。
只见大殿西墙是一幅《炽盛光佛佛会图》,仔细看这幅壁画,画面中最大的三个人物是一佛二菩萨,中间为炽盛光佛,左侧是日光菩萨,右侧是月光菩萨。佛像和菩萨像主要以曹衣描和柳叶描为主,线条均匀流畅,给人沉稳和庄严。在一佛和二菩萨之间,前后左右安排了八位胁侍菩萨,前排四位手持供品,后排四位手持幡。而在胁侍菩萨外侧则为当时流行的十一曜星神,左侧为日神、罗睺、计都、紫炁、月孛五位神祇,右侧为月神、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即月神与五星。
(文保小常识:广胜下寺大殿壁画,元代作品。1928年,美国文物贩子华尔纳等人发现这幅元代壁画叹为观止,遂与当地豪绅李宗钊和寺僧贞达联络并达成买卖协议,原因是大殿年久坍塌没钱修缮。壁画随时会毁坏,不如舍画保殿。最后以1600银元成交,用来修缮寺庙,并且还在门前立了一块石碑记录这件事。运到海外的壁画现存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
易昶正看的出神,只听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原来是位大和尚。
“这位施主,可是苏姑娘的师兄?”
“长安府通判易南山见过大师,我是苏溪姑娘的朋友。”
说完,彼此施礼。
“原来是位官爷,老僧达连有礼了。真没想到,你们这些官家出来的人对壁画倒是都很感兴趣。”
“呵呵,大师见笑了。我也是跟苏溪姑娘认识以后,才多少对壁画有所了解。哎?刚才大师说,还有人对这壁画感兴趣?”
“岂止是壁画,老僧也不怕得罪你们这些官家,我就有话直说了。重建飞虹塔是我毕生夙愿,林庵师傅也是我的至交,和贫僧一起完成这件工程更是我们二人的愿望。但是,先皇帝执意要将金佛放于塔下,并敕命为皇太后消灾。这已然有悖我佛门的法规。倘若将金佛供奉这大雄宝殿也不以为然,这塔基下自汉代开始就已经有佛骨奉存于此,为你们官家消灾的法像岂能与佛骨舍利同穴?你们长安府扶风县法门寺不就是因为当年则天皇帝的一意胡闹才惨遭唐武宗的灭法浩劫吗?”
“大师此言差矣,唐武宗灭佛运动是因为当时百姓为了避赋税兵役而纷纷出家当和尚,满城都是和尚了,这个国家不是要亡了?”
“简直一派胡言!你与那恕虣太监简直一丘之貉!”
易昶大吃一惊问道:“大师您说什么,恕虣和尚是个太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