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杨状元谪调按察使 易通判堕入身世门
腊月十七日,北京紫禁城太和殿。
晨曦吐出微弱的霞光,大殿屋檐上的残雪被映的金光闪闪。微风一吹,雪粒飞舞,像是打碎的细小玻璃渣儿,散落在每日百官上朝的台阶上。花喜鹊踩着鸱吻叽叽喳喳跳来跳去,突然又静止下来,尾巴上撩,一坨粪便不偏不倚的拉在鸱吻的眼睛上。尽管殿内的宫灯把文武百官都照的面脸通红,可冷清的空气中总感觉飘荡着一阵刺骨的杀气。
“朕早就说过,不管你们当中谁参与过江彬的案子,江彬一死,不予追究,一切画上句号。但你们不能把朕当傻子哄着玩儿!”嘉靖小皇帝说到这里,百官急忙匍匐跪地。
“锦衣卫,大理寺,刑部,这是都察院昨夜整理出来的人名单,你们今天就去办,一个一个的给朕查。朕就想让这些人明白,大明朝姓朱!”
大殿顿时一片安静,连个喘气的声音都没有。
“今天怎么不见杨廷和?”
“回皇上,这是杨大人的告老辞呈,上朝前由小杨大人递过来的。”司礼监徐慧林急忙拿起辞呈回道。
“不用看了,朕允了!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没有?”
“还有王鳌,杨一清位大人的奏折,关于正德皇帝庙号的事。”
嘉靖皇帝想了一会儿,不耐烦的回道“殿中御史孟范鸿来了吗?”
“臣在呢!”孟范鸿举起左手大声回道。
“你起来,到朕前面来!”
等孟范鸿小心翼翼弯腰走到嘉靖跟前时,嘉靖站起身小声问道“半个月了,唐寅那幅画有眉目了吗?”
“回皇上,快了快了,我已安排人时刻跟进,西安府那个通判,已经到灵石县了。”
“为何非要选这个通判?朝廷真的没人可用了吗?”说完,不自在的看了看朝堂大殿蜷缩在地上的大臣们。
“回皇上,内中原由,等事情查清楚,臣日后再跟皇上细说。”
“可朕这位兄长的庙号?也不能。。。”于是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朕想给他一个响亮的庙号,可得需要尽快拿出个说法,明白吗?”
“皇上,那《五宗罪图》里的奥秘马上就可以揭开了,大年前就会有答案。”
“五宗罪,五宗罪,不会是他唐寅耍朕玩儿吧?算了,既然叫五宗罪,那就把武宗这个漂亮的名号给正德兄长吧!正好成全了他穷兵黩武的精神。”
孟范鸿眨了眨眼,不知该说什么,不吱声的愣在那里。
“大明武宗承天达道英肃睿哲昭德显功宏文思孝毅正德皇帝。”
朱厚照的一生,年号谥号庙号三号齐全,就这样被圆满的划上了句号。
圆满吗?当然不会圆满。因为不甘心的嘉靖小皇帝,心里正憋着坏,总琢磨着把这位堂哥哥如何抹的更黑。
“启奏皇上,还有一件事,长公主她,也急着要封号呢?”孟范鸿眼神里透着一种无奈并配合着一股似哭非笑的表情。
“长公主?朕的姐姐?我奶奶的事还没处理好,她着的哪门子急。对了,朕还真有个好名字给她,那《五宗罪》图里不有个唐朝公主出家念佛的叫做什么什么的。”
“永福公主?”
“对对对,就是她。告诉永福公主,再给朕添乱,朕也赐她一座寺院。”
孟范鸿心想,这一家人到底什么变的。一个想修道成仙的皇帝,还想要让自己的亲姐姐出家念佛。自己不想当皇帝就算了,还要给自己死去的爸爸弄个皇帝的谥号。
真是奇葩到家了。
孟范鸿只是心里想,可旁边的太监徐慧林却没绷住,突然笑出了声。
“徐慧林,你是在取笑朕的姐姐吗?”
徐慧林立马吓出了汗珠子,急忙回道:“臣不敢,不敢!”
“臣?你一个太监奴才,竟然敢在朕面前称臣?你好大胆子!”
“奴才错了,奴才错了。”说完,脑袋当当的如磕头虫一般。
“传锦衣卫,把徐慧林这狗奴才拉出去杖毙!”这一声令下,跪在下面的文武大臣歪着脑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里如苍蝇一般嗡嗡作响。
“别在下面嘀嘀咕咕,朕惩罚一个太监而已,你们谁有话尽管大声说出来。”
这时,人群里真有人站起来说道:“皇上,我大明有律法,无论百官庶民犯罪,都要经审再判,皇上不能一个不高兴,说杖毙就杖毙吧?别说这紫禁城了,天下百姓哪个不是皇帝的臣子?司礼监也是大明朝廷的四品机构,徐公公服侍了两代皇帝,在皇上面前称臣,并没有僭越的地方。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你是哪个?走进些,让朕瞧瞧!”
辰时刚启,红日初升,太和殿窗棂透进的一束光,正好打在这位年轻人的脸上。
“臣翰林院修撰右春坊右中允杨维聪。”
“哦,朕想起来了,你是正德十六年的状元,顺天府固安县人,没错吧?朕还记得,你还有个哥哥叫杨维杰,他这个一甲榜眼也是朕钦点的。”
“回皇上,杨氏兄弟苦读诗书,就是为了今日报效朝廷。”
“好,朕今日再给你一个报效朝廷的机会,礼部尚书在吗?”
“老臣在!”
“好!擢礼部,翰林院,三日后联合为兴献皇帝上册文,祭告天地,宗庙,社稷。还有,孝惠皇太后明年三月,葬康陵。”
礼部尚书汪俊跪在原地一声不吭,只顾着用衣袖擦拭脸上的汗珠。
“请恕杨维聪不敢接旨,还望皇上三思后再定夺!”杨维聪面不改色的说道。
“朕都六思过了,这件事今天必须拿出个结果!”
只听下面又有人喊道:“皇上此举有悖祖制,臣也赞同杨中允。”
“你也起来,也让朕看看你又是谁。”
“臣翰林修撰兼经筵讲官杨慎。”
嘉靖气的腾一下站了起来:“你们父子俩简直。。。杨廷和辞官了,朕也答应了,你难道也想随你爹一起回老家?”
“臣杨慎坚持自己的意谏,皇上此举有悖祖制。”
“那好,朕今天也成全了你。传旨,翰林院杨慎,对抗廷议,杖责五十,谪戍云南永昌卫。还有,翰林院右中允杨维聪,年轻不知事,被他人蛊惑,也学着对抗廷议,同样杖责五十,外调山西按察司副使。”
众臣听完,殿下一片哗然。然后,瞬间没有了声音。
就这样,嘉靖初期的“大礼议事件”,随着杨廷和等一些老臣的辞官,中流之臣的罢谪与外调,最终也只能顺着嘉靖小皇帝而无济于事的结束了。
杨慎,发配云南永昌卫,此后虽往返于四川、云南等地,仍终老于永昌卫。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在戍所逝世,享年七十二岁。明穆宗时追赠光禄寺少卿,明熹宗时追谥“文宪”。后来他作的诗《临江仙》被选进四大名著《三国演义》的开篇词。
固安人杨维聪,嘉靖三年,因大礼议事件外调山西按察使。嘉靖九年,任河南学正。十二年转山东布政司参政(从三品)。次年升山西布政右使(从二品),十五年转山东布政左使(从二品),嘉靖十七年授南京光禄寺卿。翌年任太仆寺卿。维聪弟兄三人,其兄维杰为嘉靖丙戌科一甲第二名(榜眼),官至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读。其弟维诚为举人。此类家庭在北方读书人中甚少。明代状元89名,河北共两名,维聪即为其一。
且说这杨状元到山西赴任的同时,易昶和铁菊花也刚刚到了平遥县城西北的郝洞村,也就是京城寺的所在之处。
易昶俩人跳下马,拴在山门前的大树上。只见门外一个手捧香烛的老妇人走上前:“官人,京城寺的菩萨最灵验了,进去上柱香吧!”
铁菊花顺势从怀里掏出一小锭碎银子,从老妪手里换取了两把香烛,说道:“婆婆,这里为啥叫京城寺呀?我瞧这周边都是农田村落,这寺庙名字起的够大气的。”
“夫人有所不知,这京城寺在方圆百里之内,就它年纪最老了。这里所说的京城可不是现在的京师,我们平遥虽隶属汾州府。可却比邻太原府。这太原府五百年前就是皇城,城里的达官贵人都要这里上香的。”
铁菊花点点头,随即跟着易昶跨进山门。寺内香烟缭绕,古树参天。在两株大槐树的身后,是一座单檐九级歇山顶大殿。大殿面阔三间,斗拱飞檐深远,正中间的匾额上书写三个大字“万佛殿”。
踏进大殿,只见十二尊塑像形态各异,栩栩如生。佛祖神态庄重,菩萨体态自若,护法金刚威严神武。
易昶二人双手合十跪倒在地,点上香烛,恭恭敬敬的插进香炉。
易昶抬头起身的一瞬间,看到殿内正上方的大梁上红纸墨字写着“维大汉天会七年岁次癸亥三月建造”。殿内当心间东缝六椽栿下也有一行题字:“奉为皇帝相公及文武寀寮,建造佛殿一所,愿法界生灵早登觉岸”。
(文保小常识:平遥县京城寺,始建于五代十国时期北汉天会七年,公元963年,为皇家寺院,万佛殿及殿内塑像均为五代时期遗构佳作。嘉靖四年改为镇国寺至今。现为第三批国保单位。1997年与平遥古城,双林寺一同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易昶绕过大殿,直接朝禅房走去。
“施主,你说的可是资寿寺的恕虣和尚?”
“大师,正是恕虣师傅。”
“他确实在我京城寺挂单,但他也是这里供养和尚。”
“供养?还请大师指点。”
“他曾是官家出身,这个你应该清楚吧,他在这里供养着不是菩萨,而是他遁入佛门之前的一些业障。”
“业障?大师,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恕虣师傅出家之前或许做过一些不便示人的事情,从而通过这种供养的方式来消孽?”
“你们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万佛殿金刚大士的脚下。阿弥陀佛!”
等俩人再次回到万佛殿,果真在金刚大士的脚下发现了恕虣供养物。可易昶伸着头仔细看的时候,眼神直直的被惊呆了。
“南山,你怎么了?别吓我,中邪了吗?”铁菊花拽了拽易昶的衣袖,见他一动不动,急忙又双手合十对着菩萨金刚一通点头念道:“大慈大悲的菩萨,我们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宽恕!”
易昶伸出胳膊就要从金刚脚下抓恕虣和尚的供养物,大殿内的值事小沙弥急忙拦住:“施主你不能乱碰殿内之物。”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易昶抓起来拿在眼前,翻来覆去的看着。
原来,恕虣和尚的供养物是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五条团龙的图案。
“南山,你见过这玉佩?”
“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一块玉佩,简直一模一样,养父跟我说,是我亲生父母留给我的。当初去大散关寻宝,遗失在乱石堆里。怎么会在这里?或者说,跟我得那块如此相似?”
“施主,请你放下供养物,这里可是皇家寺院,再不停下来,我就报官抓你了。”一脸幼稚的小沙弥认真的训斥道。
易昶回过神,将玉龙佩放回原处,对小沙弥问道:“小师傅,你可认识这玉佩供养的主人。”
“资寿寺恕虣师傅,我当然认识。他不光在我们京城寺有供养物,隔壁的双林寺韦陀殿也供奉着。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有,多谢小师傅。”说完,易昶走出大殿。
“你刚才说什么,你也有块同样的玉佩?”
易昶点点头,脑袋里一阵凌乱。
“陪我再去双林寺韦陀殿看看,这恕虣和尚到底是谁?一个太监,怎么可能和我有块同样的玉佩?”
俩人在寺庙前的小摊贩那里,吃了碗豆面,又给马儿喂了些草料。打听了双林寺的方位后,便跃上马背向平遥城东南奔去。
“哎!易南山,你没事吧?别瞎想了,或许跟你一点关系没有,只不过巧合而已。”
易昶没有理会她,或者根本听不到铁菊花在说话。
“猪脑袋,你听不到老娘在说话吗?跟你骑马跑来跑去,老娘的屁股快颠烂了。晚上再想让我伺候你,门都没有!”
易昶依旧没有表情的快马而行,心里飘过一万个不可能。
没一刻钟的工夫,就到了双林寺。可前前后后就压根儿没有找到韦陀殿。后来跟庙里的和尚打听才知道,根本就没有韦陀殿。可韦陀像却有一尊,竟然不起眼的站在偏殿千佛殿观音菩萨的右下方。
只见这尊韦驮像与人身高矮相似,他身披甲胄,左手拿着一个金刚杵,右手握拳,昂首挺胸,成丁字步站立,十分威风。他的眉头紧锁,眼睛怒视前方,表现出刚正严明的性格,颇有一种儒将风范。
易昶哪有心思去欣赏韦陀帅不帅气,眼神扫荡着殿内的所有供养之物。
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除了上百尊大小不一的佛陀像之外,怎么也找不到能够吸引眼球的特殊物件。
易昶眉头紧皱,心想这恕虣和尚出家资寿寺,却跑到几十里之外的寺院供养东西,为的到底是哪般?
正在踌躇之际,铁菊花突然指着韦陀身后的几个小泥塑说道:“南山你看,这几个佛陀身上都各有一个字。”
易昶探着头仔细一看,只见五尊佛陀的身上确实刻有不同的五个字,分别是“棆,槟,橒,榰,梈。”
“南山,这五个字啥意思?难道是五个人的名字?谁起名会起这么古怪的名字?”
易昶也是满脸疑云,但直觉告诉他,既然是供养,那肯定是五个人的名字里都分别带有这几个字。
谁家起名字能这么有文化?除非是卑贱出身又害怕别人看不起的一群人,那么这群人无疑就是姓朱的帝王之家。世人都知道大明皇室起名字是按五行排序,哪怕与金木水火土沾边的所有汉字都用完了,也会给自己造个字出来。后世人把大明王朝皇室宗的名字,比喻成金属元素周期表,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么按照皇室宗亲排序一算,这五个名字很快就出来了。他们分别是明宪宗朱见深的五个儿子:岐王朱佑棆,雍王朱佑橒,寿王朱佑榰,汝安王朱佑梈,益王朱佑槟。
恕虣和尚为何要供养这五位王爷呢?这五位王爷跟恕虣和尚又有着什么渊源呢?易昶在没有任何佐证下,所有的猜测都是苍白无力的。
回资寿寺从那位口无遮拦的胡大姐嘴里找线索?还是去潼关卫找那位做过御前侍卫的辛大人?总不能直接兴师问罪般的去审问恕虣和尚吧?
易昶陷入深深的苦脑中,其实最让他苦恼的原因就是那块五龙佩。
他突然又想到了太原府那位河道总督雷震,既然水神庙壁画中的玄机已然知晓个七八分,那不如去趟太原府拜访一下这位雷大人,看看能否从他口中得到一些关于这五位老王爷的事来。
易昶看了看铁菊花,突然一股莫名的心酸涌上心头。
“我真该当初听你的,不接手这案子,这几天你陪我辗转奔波不说,今天又将自己卷进其中,我是进也难退也难。要不,你回长安吧,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说什么呢你,我一个寡妇家,脸都不要了跟你跑到这里,你让我回去?我回哪里?回哪里?”
“即便你公婆那里不理解你的所为,可你还有自己的父母家人在长安呀,我有啥?我除了贱命一条。”
“不许你胡说八道,事已至此,你易南山去哪里,我铁菊花跟到哪里。我一个老娘们都不怕,你个大男人怕个屁!走,我陪你去太原府。”
易昶叹了口气:“太原府的事先放一放,让我停下来好好想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我需要捋捋头绪。”说完,俩人慢慢悠悠向城里走去。
桐福客栈,人进屋,马归厩。
腊月二十一,一轮下玄月静卧天边。
等两人用过晚饭,易昶坐在烛光前开始回忆这几天发生的事,而铁菊花着实无聊,推开屋门朝城隍庙方向走去。
一个时辰后,易昶还在灯下发呆。铁菊花推门而入:“还在这里坐着,想出啥法子没有?”
“你去哪了,这么久?”
“与其陪你一起坐着皱眉头,而且我也帮不上啥忙,不如让你自己清静一下,或许能想出什么办法。所以呢,我就去了城隍庙逛了逛,这庙前街上还挺热闹,花市灯如昼的,人影攒动,霓虹闪烁。说实话,没有咱长安好,我都有些想家了呢。”说着,铁菊花坐下身,将头靠在易昶的肩膀上。一片白色的羽毛顺着铁菊花的头发,慢慢飞落在床头。
“大晚上逛城隍庙,你胆子确实大。嗯?你身上什么味儿?一股鸟粪味儿,你去偷鸡摸狗了?”
“去你的,你才偷鸡摸狗。”说着,铁菊花抻起衣袖下意识的闻了闻,脸色也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好了,我去洗洗,今晚好好睡一觉。昨夜资寿寺秀念和尚的呼噜,可把我吵的一夜惊魂。”
等易昶起身去了,铁菊花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笔墨纸砚,只见上面写着几个人的名字:雀灵,扈宁,姬春花,刘延辉,五位王爷。
铁菊花脸色一沉,眼神望向窗外。屋内烛光闪烁,而漆黑的窗外好似有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如一把尖刀,随时可以划破窗棂。。。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