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家风育出一个奇儿
大明成化十八年(1482),南直隶镇江府金山寺,一个皓月当空的静夜,长江东流的奔涌之声从北方隐隐传来。
一班留宿在寺的游客闲来无事,又不愿辜负了这大好月色,便围拢在一起开始吟诗赏月。为了助兴,有人甚至还吹奏起了玉箫,但闻其曲调清静幽远、意味绵长,令人无限遐思……
杯酒、歌诗助兴的节目上,轮到一位六旬老人作诗了。这位老人平素风雅得很,诗酒文章自然不在话下,此番他在心里试拟了好一阵,但都不甚满意,正有些犯难。毕竟上了年纪,才力已有所不及。
恰在这时,老人身边十一岁的孙子突然站了出来,他要帮爷爷解围,只听这位秀气的少年从容赋诗道: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众人初闻之下,惊异不已,于是便又让少年细细吟诵了一遍,方觉其中有动有静、有张有弛,意境高妙,甚是不同凡响。虽则还不是那么工整,但出自一个少年之口,不禁让人称奇!
做爷爷的保持着一份镇定姿态,嘴上虽不言语,但孙子如此富于捷才,心里自然格外高兴。然而众人还有些怀疑,要命题试探少年一番,于是便有人提议,要少年以山、月为题,再作出一首诗来供大家品鉴品鉴。
还没容爷爷客套一番,但见毫不示弱的少年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的明月,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群山,低头略一沉思,便缓缓地吟诵道: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有人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好诗!好诗!”众人一致赞赏道。
这首诗不但别有韵致,还有一种玄理在其中,极能显示一个人的洞察能力与聪明才智!这一次,众人是真的服气了,都大赞少年是“神童”!
讲到这里,聪明的读者都已不难猜测出这少年究竟是谁,他正是我们本书的传主、十一岁时的王阳明。
阳明本名王守仁,字伯安,于明宪宗成化八年(1472)出生在浙江省绍兴府余姚县的一个书香门第,父王华,母郑氏,初名“云”,五岁时才改作“守仁”。
针对阳明改名一事,还有个真假难辨的典故在其中。
话说在阳明出生的时候,其祖母岑老夫人梦见有一神人降祥云而至,将一婴儿送与老夫人,于是家里便以“云”字为此孩命名,以纪念仙人的恩赐。这个故事后来被亲朋好友们广为流传并传布乡里,从此阳明诞生时所在的那座楼房便被命名为“瑞云楼”。
可是小阳明到五岁时还不会说话,急坏了家人。有一次,他与一帮孩子在街上玩,路遇一个道人,这道人突然停下来端详了小阳明半天,最后丢下一句:“好个孩儿,可惜道破!”
阳明的爷爷听说了此事,才顿悟到原来是自家道破了天机的缘故,于是为孙子改名为“守仁”,“仁”与“伯”都是那时为长子命名的方式。果然,小阳明很快就可以开口说话了。
王家的先祖据说正是出自“书圣”王羲之一脉,真可谓大雅之风源远流长。
由阳明往上追溯六代,皆为不同凡俗之辈,真是百年树木家有余荫,亦正如湛若水《阳明先生墓志铭》所道:“夫水土之积也厚,其生物必藩,有以也夫。”良好的家庭成长环境,无异于肥沃的土壤,对于参天大树的长成往往是至关重要的。
阳明的六世祖王纲,是个文武全才,并擅长识鉴人物。明太祖洪武初年,受浙东文士集团精神领袖、诚意伯刘伯温的推荐,王纲被征至京师。后来他官拜兵部郎中,又擢为广东参议,到任后恰值苗人作乱,王纲不幸殉国于广东增城。
五世祖王彦达号“秘湖渔隐”,父亲殉国时他才十六岁,他深痛父亲之死朝廷未以厚礼安葬,又见仕途异常险恶,遂绝意于仕进,一生都过着隐居生活,朝廷几次征召,都避而不应。王彦达不以粗衣恶食为意,躬耕奉养老母之余,仍不忘诗书传家,曾经取出先世所遗留的书卷,对儿子们嘱咐道:“今天要你记住,勿废弃我先人事业,为父并不望你们将来做官!”
四世祖王与准伟貌长髯,绍承家学,精究《礼》《易》,并曾著有《易微》数千言。受父亲的教导,王与准也终生未出仕。由于他会打卦,所以知县等官长常找他去算卦,有一次终于弄得他不耐烦了,便当着知县派来的人把卦书烧毁,并言明心志道:“我王与准不能为术士,终日奔走豪门,谈祸福。”后来,朝廷有司再次访求遗贤,与准为了躲避官差的纠缠遂逃入山中,竟不小心弄伤了腿,由此因祸得福,不再被列入征召之列。为了感念那块把自己的腿伤了的石头,与准便自号“遁石翁”。
三世祖王杰是与准的次子,也是一位淡泊名利的饱学之士,且著述甚丰。朝廷号召天下推举异才,王杰被府县强行荐举入京,次年竟不幸病亡。
阳明的祖父王伦,字天叙,生性酷爱“君子之友”——竹,所居轩的四周都种满了竹子,他时常悠然地啸咏其中,人称其为“竹轩先生”。不仅如此,只要看到有人砍伐竹子,王伦总是忍不住上前制止,并心痛地说道:“此乃我直谅多闻之友,我不忍见其遭伐毁也!”
王伦博览群籍,尤好《仪礼》《左氏传》《史记》等书,曾著有《竹轩稿》《江湖杂稿》等书。其人志趣高雅而生性平淡,在家乡以教书为业,时人常把他比作东晋的陶渊明及北宋的林和靖。阳明幼时,常围绕在爷爷身边听其读书,自己默加记诵,加之聪明出众,所以天性显得早熟。爷爷喜爱孙子的聪明伶俐,小阳明又是跟着爷爷长大的,所以祖孙二人感情极深。
阳明的父亲王华是科举制度下的佼佼者,曾在成化十七年高中状元,这份尊荣几乎是后代无法超越的了。然而不承想,作为王华长子的阳明竟成为有明一代首屈一指的旷世大儒、命世人物,恰证了孔子所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父亲对儿子的影响也是巨大的,王华作为一位才德兼备的儒士,在那个时代也是备受推崇的,他的一言一行自然对儿子起到了言传身教的作用,虽然少年时代的阳明显得有些“另类”。
话说王华年轻时,曾在家乡余姚附近的龙泉山寺院中读书。他的同学中有不少富家子弟,他们心知这寺院的香火是靠着他们父祖的施舍才得以繁盛的,所以在寺中向来横行无忌,根本不把和尚们放在眼中,还常常以恶作剧捉弄他们。不过有一段时间,寺院里因为“闹鬼”,同学们都四散回家了,只有王华还坚持留在寺里读书。
一个风雨之夜,王华照旧苦读,记诵之余,只听到外面又传来“鬼”的怪叫。可是王华仍旧神情自若,安然地读着自己手上的书,对外面的声响充耳不闻。次日,一个和尚专门跑来问王华道:“他们都走了,你一个人留在寺里,晚上不害怕吗?”
“我心里没有什么愧疚之事,有什么可怕的?”王华慨然道。
“昨晚上又闹鬼了,你不知道吗?”
“如果真有鬼,你们都不怕,我又怕什么?只怕是有人装神弄鬼吧!”王华微笑道。
见王华如此聪明,品性又佳,和尚们这才说了实话——原来这“鬼”正是他们一干僧人装扮的,而他们装鬼的目的是吓唬吓唬那帮胡作非为的富家子弟,省得他们整日搅扰佛门清净,又给自己报了一箭之仇。最后,和尚们对王华不禁叹服道:“你这般年纪,就有这样的好修为,将来必定出人头地!”
王家数代志行超卓,又不忘诗书传家,终于结出了王华这颗闪耀的硕果。想当初,那还是在成化初年,时为浙江学政的张时敏,在对余姚的一帮士子进行过仔细考校后,便大胆地断言道:“谢迁与王华两位最优,他们将来都是状元的材料,前途无可限量。”果然被他言中,谢迁后成为成化十一年的状元,日后终为一代名相;王华则得中成化十七年的状元,只是在仕途正如日中天之际,因遭遇刘瑾之祸而未能遂志。
宁良当时是掌管浙江一省民政的布政使,他想为宁家子弟挑选一位启蒙良师,于是便请张学政推荐。于是张学政推荐道:“浙江士子之中,学业优异者固不在少;若只是为子弟的举业择师,可推荐的也不少;若论学品兼优,最堪为人师表者,实在非王华莫属。”宁良便欣然采纳了张学政之言。
王华当时恰好有些科场失意,正在为生计发愁之际,所以欣然受聘。宁良的老家在湖南祁阳,王华受聘后便被安排进了宁家的梅庄别墅。宁良出仕前曾在此处读书,当时别墅中尚有数千卷藏书,这让一心好学的王华大喜过望。
王华白天用心授课,晚上则夜读藏书,手不释卷,乃至在当地三载,竟足迹不入城市。这般勤勉发奋,学问自然愈加精进。当地士子中有个姓陈的听说王华笃学的事迹后,特至梅庄请益。陈氏随手取过几本王华读过的书讨教,王华竟皆能默诵如流,陈氏遂不禁感叹道:“过去听说有专门装学问的一种‘五经笥’,今天我也算亲眼见到了!”
在祁阳士子中,当时非常盛行狎妓酗酒之风,而王华虽孤身在外,亦不为所动。在他结束聘期将回浙江时,当地士子便为他在江边亭楼设宴饯行。饮至夜深,众人皆沉醉而去,独独把王华安排在亭中留宿。待王华进入亭中,刚要宽衣就寝时,恍惚间发现两个美貌的年轻女子坐于帐中。王华此时虽已有几分醉意,但心知不可放纵,想要退出,谁料亭门已经落锁。
两个女子赶紧上前侍寝,王华大呼住手,可对方居然不予理会。情急之下,王华破窗而出,又卸下亭内一块门板掷入江中,然后便义无反顾地跳上门板,竟连夜渡江而去,只留下身后那帮要瞧好戏的人惊异和赞叹的目光……
王华因曾就读于龙泉山,故被人尊称为“龙山先生”,晚年则自号“海日翁”。成化十七年,王华得中状元,被授为翰林院修撰。次年,他便邀了父亲和儿子来京团聚,这样更便于亲自管教和影响儿子了。
阳明小时候性子粗野,多乖拗于俗,且身手矫健异常,又十分胆大,相距丈许的两块巨石他都敢跳跃。但身教重于言传,身为状元的王华在为人处世方面,颇多可圈可点之处:其人气质醇厚,生平无矫言饰行,且仁恕坦直,不立边幅,无论人多人少、对大对小,都能始终如一——阳明在这些方面,其实跟父亲很相像!
王华谈笑言仪,由衷而发;广庭之论,入对妻子,也无两副面目;他对待百般事务,总是能应付裕如,熟悉他的人从未见过他面有难色。不过,在教育儿子方面也许是个例外,但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王华也许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能成为与孔孟并肩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