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多年后,我时常想起那一幕。那个寒冬的下午,我不是周预才,而是周豫才,是鲁迅先生了。确切地说,是鲁迅先生的“影子”了。我仿佛被鬼魂占据肉体,只剩下没有灵魂的躯壳。下午的阳光很快过去,校长有点犹豫,和梅先生小声地说,鲁迅先生谈俄国,不会惹麻烦吧。梅先生鄙夷地说,党部也没说通缉他。先生是名人,和高层也能说上话。他在这里是我们的荣幸。
院子里的人走光了,空气骤然冷下来,似乎又有空虚寂寞袭来。这便是名人的感觉吧。我这才想起,没有吃晚饭。我摇晃着想去门房,又感到不妥。黏稠潮湿的气息缠绕着我。院内那株黑褐色的老槐树,树叶摇落,几只小虫飘下,落在脸上,毛茸茸的。树身也似浮肿病人颤抖着,在我的掌心留下湿滑的苔藓,死亡的树皮,还有诅咒般的吻痕。
我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了。
事情有些失控。访客络绎不绝,各类邀请信和公函也非常多。我的课也没法继续上,课堂挤满了慕名而来的人。我的咳嗽病又犯了,只能暂且休课。姜小姐自告奋勇照顾我。开始我对她并不领情。姜小姐流着眼泪说,她也喜欢白话文,只因父母逼迫读古文,时间久了,受到很多毒害。自从读了我的文章,也知道反封建古文了。
我不明白她是真是假。姜小姐细心,饭菜烧得可口,我也就随她在身边了。梅先生以“鲁迅发现者”自居,暂且充当我的办公秘书,替我与外界联系。我对他的品行十分厌恶,但实在不擅长应酬,又不敢过多讲话,就由着他安排。校长慷慨地让出一处幽静小院给我,梅先生和姜小姐也跟过来。小院环境不错,家具和器物,都是校长和当地乡绅凑的。
几个教员跑来哭诉,让我帮助讨要拖欠的薪水。我踌躇了一下,让梅先生请校长说明情况。我的工钱也许久没发放了。校长痛快地答应,提出让我给当地乡绅好友题字,并帮一个富绅去世的母亲写碑文,说有丰厚报酬。我想到校长借给我院子,还送来不少肉蛋和日常用品,硬着头皮应了。反正都让梅先生帮我写。梅先生拍着胸脯说,会帮我和校长谈个好价钱。
先生来休养,写世界名著,怎能浪费笔墨于什么老太太的墓志铭?梅先生义愤填膺,校长不断作揖,两人又在门外嘀嘀咕咕,终于谈妥。借鲁迅先生的名,干这样的事,我内心不安。但我也无法想更多,至于被人识破,或是灰溜溜走掉,也只能等过些日子再说了。
梅先生挡住很多求办事的人,还是有些人不屈不挠地挤来。穷苦人家的孩子,上不起学来哭诉。他们的父母也来下跪。我对他们说些鼓励的话,支援几块钱。还有几个小贩。他们是西湖旁讨生活的小摊贩,剃头匠,因为有碍市容,住处简陋失火,被政府勒令迁走,不走就要拆房子。
他们满满地跪了一地。我照例将政府骂了一通,答应为他们呼吁。我想鲁迅先生这样品德高尚的人,一定也会挺身而出。可惜的是,我是冒牌货,只能说大话,无法真正行动。他们对我也并未抱特别大的希望。他们只希望有一个有权威的名人,倾听他们的苦难,同情他们,为他们鼓吹,就满意感激了。
也有比较危险的事。一天晚上,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翻墙进了院子。我在夜里惊醒,点起灯,看到几个略显稚气、紧张兴奋的青年的脸。他们都是附近的学生,慕名而来,问我哪有红党,要投奔布尔什维克革命军。见到这些热血青年,我的内心涌动着激情,也担心惹麻烦,只能应付过去。如果我真认识那些英雄豪侠,该有多好,如果我是鲁迅先生,那有多好!我一定带这些青年,从荆棘之中踏出一条路。
姜小姐和我的关系比较微妙。她在我隔壁厢房住下。她经常痴痴地看着我问,你真是鲁迅先生吗?我沉默不语,或者说,我不是,你弄错了。我越这样说,她越殷勤体贴,有一次,伊掉下眼泪。她摸着我的脸说,你的身体是为中国累病的,我一定给你养好。她为调养我的身体,变着花样做饭、熬汤,我的气色明显好起来了。
她也期期艾艾地问家里情况,看来她多少知道些先生的事。她说,晓得我在绍兴老家有原配,她不介意做小,只要一心一意喜欢她,不要和从前的女学生联系便好。我大声斥责她,不要痴心妄想。她开始惊惧,怕我赶她走,看到我只是说说,就笑嘻嘻地转移话题,说,小时母亲给她算过命,说她会嫁给天上下凡的文曲星。
我们也有点身体接触,我躺在床上读书,闭目养神。她凑过来说话。她丰满的胸部蹭着我的胳膊,我几次涌起冲动,又按捺住了。有个声音在脑海指责我,你不过是冒牌货!真正的鲁迅先生绝不会喜欢这样庸俗不堪的女人,也绝不会利用声望占有女性,你是卑鄙小人!
我僵硬的手臂触到姜小姐软鼓鼓的胸部,滑腻腻的。羞愧的心情占据上风。我缩回手,流下热汗来。看到我如此表情,姜小姐还以为我发热,赶紧给我拿药。我的欲望之心也就慢慢平复了,赶紧将她撵回隔壁房间。
昏昏乱乱过了几天,我的病居然慢慢好了。我不再咯血,讲话也有了威严气度。我这个“杭州鲁迅”当得有模有样。西历耶诞节后的一天,我想去孤山转转。梅先生强烈反对,说对我的健康无益,但姜小姐同意,说走走恢复得更快。更何况,春天来了,她希望与我同游。梅先生见如此,勉强应承了。校长听说,也要跟着去,被梅先生严词拒绝了。
我们一行三人去孤山。姜小姐紧紧地依偎着我,一阵阵女性体香传过来,我舒畅无比。梅先生更像忠心耿耿的保镖。他前后吆喝,胖大身躯在我身前身后跳来跳去。油黑的胖脸,汗珠子滴滴答答地掉下。初春天气还透着湿冷,梅先生反而热气腾腾的。我和姜小姐打趣他,他也不生气。孤山附近游人不多,那一刻,我的内心恍惚,仿佛我真是鲁迅先生,仿佛这样温暖幸福的时光永远伴随着我。我从没有这么被重视过,关心过。我甚至为这种虚假的幸福感动。我贪婪地呼吸着冷冽的空气,步伐渐渐加快。春天的泥地也像被酒灌了浆,起起伏伏带了弹性。
一座孤坟赫然出现在面前。坟前数点梅花,已露出红意。梅先生抢先跑来,说,大先生,这是苏曼殊的墓。我点头。我有一个同乡留学日本,认识苏曼殊和鲁迅先生。据他说,鲁迅和曼殊是认识的,虽说一个在仙台,一个在横滨,他们后来在东京相识,起因是鲁迅的弟弟,也就是周启明君。周启明在南京水师学堂读书,苏曼殊在南京陆军小学当教员,两人热爱文学而熟悉。鲁迅弃医从文,滞留东京,和弟弟弄文学,搞过杂志《新生》,苏曼殊也曾参与。鲁迅不喜欢苏的颓废冲动,两人的关系也不冷不淡。
民国七年,苏曼殊辞世。如今也已过了十年,墓地有了衰草,字迹也模糊了不少。我怔怔地望着孤坟,心中涌动起复杂感情。曼殊虽短命,还有后人凭吊,我空活这些年,不过是一个虚伪骗子罢了。鬼使神差地,我向梅先生要了笔,在墓碑旁写下这样的文字:
我来君寂居,唤醒谁氏魂?飘萍山林迹,待到它年随公去。
鲁迅游杭,吊老友。一,一〇,十七年。
梅先生与姜小姐连声夸好。旁边凑过来两个穿蓝色棉袍,围白色围巾的女子。她们好奇地看着我,又看看墓碑。一个女生尖叫着说,您是鲁迅先生?您真的……近来我对于崇拜,已渐渐习以为常,不复从前的慌乱紧张。抓住我的女孩,皮肤白皙,身材苗条,梳着齐耳发,明亮的双眼笔直地盯着我。她比姜小姐漂亮很多,从衣服布料和气质来看,出身也明显很好。
这引起了姜小姐的不安。她赶紧插过来,略显尖酸地说,先生很忙,不便打扰。女生歪歪头,不回答,只自顾自地和我对话。她又问,先生离了厦门,暂居于此?先生是否打算一直隐居在这小地方,还是去大上海看看?那里文坛很热闹呢。
我应付着说,暂居于此吧。我终究要走。女生见我答话,脸上更现娇羞,说,先生,我是上海法政大学的女学生李珍,您到上海就好了,方便的话,我会常去请教您。
美丽女性容易让男人生出遐想,让女人产生敌意。姜小姐脸色惨白,好像有些自惭形秽,低着头不敢讲话。我不忍心,就辞谢了两个女生。女生们不依不饶,又请教我短诗来历。我不愿多讲,只用眼神暗示梅先生。梅先生早就不耐烦了,迅速地将女生隔离开。两个女生叽叽喳喳地讲了阵话,才不舍地与我告别。
没走出多远,那个叫李珍的女学生又飞速折回,将张纸按在我的掌心,笑着说,这是我家的地址,我就是上海人,鲁迅先生是中国青年的导师,可不是某些人的哟。
说完,她努起鲜红的嘴唇,斜着眼看了看姜小姐和梅先生,又笑着跑开,只留下那小小的纸片和可爱的背影。回去路上,姜小姐和梅先生都有些沮丧。我劝慰他们说,暂时还不走的。姜小姐的眼圈红了,听了这话,又展颜笑了。她又紧紧地依偎过来,让我不能移动分毫。
姜小姐不停向我要那有地址的小纸片,我没有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