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与先知:张竞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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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光少年

毫无疑问,张竞生童年的天空战云密布,阴霾蔽日,如果把父爱当作日光的话。事实上,张竞生与父亲的关系始终处于紧张的冲突之中,这种冲突严重地影响张竞生性格的形成,而父亲的悭吝、专制、独断专行像阴影一样笼罩着张竞生,他以后性格中的执拗、偏激、极端以及与社会的难以协调等负面倾向便与他早年的精神创伤有着深刻的联系。

幸运的是,双亲中对张竞生影响更深、呵护有加的,还数母亲。因为最初的教育是最为重要的教育,而这种教育往往经由慈爱而又勤劳的母亲之手来完成。母亲从不多事,却也绝不怕事,她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传统乡下女子,而是极有主见,极有原则性。有时父亲想克扣母亲家用的钱财,她就跟父亲据理力争;有时妾室想故意找碴儿,她就毫无惧色地与妾室大闹一场。她的强悍个性既是出于护雏舐犊的本能,也是生存环境逼迫的产物。

母亲的身教有绝不妥协的斗争哲学,更有温柔敦厚的传统美德。那时家里已是大家庭,吃饭时人多手杂,特别是小孩子们,一不小心,总是把饭掉到黑乎乎的泥地上。母亲没有训斥,而是专注地把一颗一颗的饭粒捡起来,吹干净,然后全吃到肚子里。这使张竞生惭愧,也使张竞生感动。

而在张竞生幼小的头脑里,记忆最深刻的,是母亲卧室里那张硕大无比的龟床。床身是沉实黑亮的花梨木,四屏都雕花刻鸟,精致绝伦,上下屏分别是“龙凤呈祥”“百年好合”,后屏则雕满“麒麟送子”的图案。最令他着迷的是眠床脚,三只用红砖垫着,另一只却垫着一只活的金钱龟。潮汕习俗,龟有着很强的适应性和生命力,是健康长寿的神物,吉祥如意的象征,殷实人家用龟支垫床脚,以求富贵长寿,因而有“龟床”之称。

张竞生不解:“金钱龟这样子不吃不喝,不歇不睡,会死掉的。”

母亲安慰说:“龟的生命力很强,定期喝些水,或者喂喂蚊子,它就能够活着。”

从“龟床”中,母子得到了启发,更得到了鼓舞。虽然生而不幸,虽然世道艰难,但在这个世界里,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也没有不能受的苦日子。龟犹能熬,人是万物之灵,岂能自暴自弃,哭哭啼啼,没有出息?

转眼间,张竞生已长到八岁,该上私塾了。

浮滨张厝共有四个村:桥头、溪楼、大榕铺、宫下。私塾设在浮滨张厝的开基祖地宫下村,私塾先生是村里有名的老秀才,饱读四书五经,在邻近的四乡六里,颇有些名声,人称为德先生。

大榕铺到宫下有三四里路程,中间隔着一些平缓的山坡和一畦畦碧绿的水田。开学那天,母亲一大早就领着张竞生来到宫下的张氏祠堂,见过为德先生,交了进学发蒙的一年资费,一个文盲母亲就这样把心爱的儿子推进了文明的门槛。对儿子来说,母亲是第一任老师,也是最好的老师。但对母亲来说,儿子的希望在教育,儿子的成才靠先生。就像木材需要木匠的精雕细刻一样,懵懂的学童需要先生智慧光芒的照耀。为了使孩子受到先生更多的关照,获得更细心的指点和教育,除了该缴的学费外,母亲又偷偷地另外塞给了为德先生六块大洋。

母亲的苦心感动了为德先生。更重要的是,张竞生生性颖悟,智力过人,又资质俊秀,聪明伶俐,在十来个族中子弟中,为德先生一眼就看出张竞生是一个可造之材,他打心眼里喜欢上这个有些黝黑的学生,特地为他取了一个学名,叫张公室。

张竞生自然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为德先生告诉他,就像自己的名字出自《论语》中的“中庸之为德也”一样,他的名字则出自秦相李斯《谏逐客书》中的一句话:“强公室,杜私门。”

为德先生还专门解释了其中的含义,张竞生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但从先生郑重其事的态度和不厌其烦的语气里,他领悟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关切与器重。

念书就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些最基本的儿童启蒙读物开始,以后随着年级的提高,逐步增加了《幼学琼林》《增广贤文》《龙文鞭影》《论语》《孟子》《诗经》《楚辞》等经史子集的内容。

张竞生出生时住的房子,一个新加坡归侨之家

求知是艰苦的,许多孩子因此把读书视为畏途,只有那些真正的读书种子,才不把念书当作苦差事。张竞生从小就对读书怀有浓厚的兴趣,这不仅是天性使然,而且他也从中获得了一种自然野趣。因为路远,他每天都要起大早到宫下村去读书,母亲不放心他一个人走路,就常常陪着他一起走到学堂。

这时节,晨曦初露,朝雾朦胧,太阳尚未出山,如镰的新月悬挂在村边的榕树梢头,清冷如银的月光洒在路面上,掺进母子细碎而节奏清晰的脚步声中。响应着这种二重和声,张竞生边走边背诵“人之初,性本善”,或者“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等等,往往到了学堂,前一天的课文已经背得滚瓜烂熟。虽然这内容也难免佶屈聱牙,但当它与一路上的亲情融融、春虫唧唧、凉风习习相结合,它就会变得奇妙无比,其乐无穷!因此,张竞生的课文念得比别人多,比别人好,为德先生对他就更加另眼相待了。

张竞生也常令为德先生大伤脑筋。他过目成诵的智力优势使他在同学中很快就确立了威信,而他的淘气与顽皮又帮助他在同学中巩固和扩大这种威信。孩子们敬畏先生,因此对敢于挑战先生的同学自然格外佩服。张竞生身手敏捷,喜欢上树掏鸟窝。有一次,他抓了一只鹧鸪,悄悄地放进书篮里。上课的时候,他趁为德先生转身去板书时,把手伸进书篮,用力地捏着鹧鸪,鹧鸪“咕咕”地叫了两声,为德先生回头疑惑地望着大家,课室一片静默;他一转身,“咕咕”的叫声又响起来,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张竞生却装得一脸无辜,跟大家一起傻笑。

夏日中午,燠热难耐。午饭后,为德先生吩咐大家在课室背书,不得到处乱跑,然后就照例到寝室去睡午觉。张竞生本是无拘无束、奔放不羁的山间自然之子,整日被囚在祠堂里背诵子曰诗云,他难受得抓耳挠腮。祠堂外芒果树上声嘶力竭的蝉鸣一阵阵地鼓噪,空气仿佛要燃烧起来一样,张竞生再也按捺不住,朝大家眨了眨眼。大家心领神会,纷纷溜出祠堂,直奔不远处的荔林溪,一个个扎进小河,浸泡进清凉世界里。

临近上课,大家才匆匆地提着衣服,像猫一样闪回座位。看这架势,为德先生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俗话说,擒贼先擒王。他踱到张竞生的座位前,问他中午是否到小河里洗澡了,张竞生虽然心里发虚,但还是嘴硬。说时迟,那时快,为德先生一把抓起张竞生的右臂,用食指指甲一划,一道雪白的印痕呈现在大家的眼前。

张竞生理屈词穷地垂下了脑袋,一副甘愿受罚的表情。

为德先生绷着脸让张竞生背诵上午刚教过的《大学》“诚其意”一节,自忖如背不出来再收拾你。

张竞生却气定神闲,朗声诵道:“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张竞生背完了,为德先生愠怒的神态也缓和下来了。但他仍不罢休,望着天井里的炎炎烈日,道“火云当午热如焚”,要张竞生对出下联。

张竞生沉吟片刻,从容对道:“清露临晨凉似洗。”

全班同学都欢呼起来,为德先生也暗暗吃惊,这小子涉猎广泛、博闻强记,遂不再为难他,还破例给大家放假半天。

为德先生对张竞生宽严相济,在张竞生就无异于放任纵性,只要先生管束稍懈,他就会设法溜出课室,钻进豆棚瓜架,或者徜徉于山边水涯,独嚼黄瓜的清脆与红薯的甘甜,或者体验极目苍穹流连山水的快慰。而很多时候,他就像啸聚山林的绿林好汉,领着一班同窗好友到河里摸虾捉鱼,上山追风采果,弄得人心浮动,无心向学。

宽容总是有限度的,当越过底线,事情就会走向反面。这一次,张竞生结结实实地闯了祸。那天,趁着先生午休,张竞生带着大家跑到山上去采摘“多年”(一种山稔子)吃。乌黑发亮紫液欲滴的“多年”,让张竞生和伙伴们兴奋得翻筋斗、吹口哨,边摘边吃,边吃边玩,直到红日西坠,忘记了上课,也忘记了回家。

家长急了,一个个找到祠堂要为德先生管教好张竞生,不要让他带坏他们的孩子。为德先生气得脸色发青,又无言以对,为息众怒,他只好劝告张竞生另择良师。

临别的时候,为德先生诚恳地对张竞生说,你天分很高,材堪造就,不是先生狠心,实际上先生已经没有更多的知识可以传授给你。每一个人的心灵有它自己的形式,必须按它的形式去指导才能取得成效。为了受到良好的教育,你不应该只跟随我一个先生,应该到更大的地方去长见识。

张竞生理解为德先生的良苦用心,他没有怨恨,只有感激,他向为德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