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寄生(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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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鱼妇篇》:雨夜深宅的罪孽

鱼妇,一种低级而凶残的妖,长约三寸,黑脊白腹,尖齿利鳍,能钻入人的腕脉,寄生脊髓,将人化作生有鱼尾的鲛妖。鱼妇会一变十,十变百,一夜之间就能分裂出千千万万条,顺着河道扩散出去,攻城略地,沿岸生灵涂炭,均沦为死地。

夜雨无边无际,天空云层阴沉,瑜州方宅笼在一片茫茫雨雾中。

方家大小姐九蘅躲在闺房的里间,把一只小包裹藏进怀里,侧耳听了听外屋的动静——两个丫鬟正在嗑瓜子聊天。

一人道:“无聊死了!这种天气大家伙都聚一起打牌去了,就我们两个不能去玩。”

另一个丫鬟附和道:“有什么办法?夫人说了,要我们好好盯着。谁让咱们摊上这晦气主子呢?”

九蘅忍耐地咬了咬下唇——两个丫鬟说话的声音颇高,半点没有忌讳她听到的意思。从小到大,她的耳中总是充斥着这些轻侮的谩骂,她虽有小姐的名分,却从来没有小姐的尊严。她早已领悟到“如果反抗,会招来十倍责罚”的道理。只有忍气吞声,才能在这假仁假义、食人吞骨的方家活下去。

她推开里间的门走了出去。两个靠着桌子嗑瓜子的丫鬟停止了议论,一齐冷冷地看着她,没有问候和招呼,神情刁钻,毫无丫鬟对主子应有的礼数。

九蘅开口道:“我晚饭没怎么吃,有些饿了,给我去膳房拿块米糕吧。”

两个丫鬟的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其中一个生着吊梢眼的,刻薄地道:“这下雨天的,大小姐指使谁呢?”

九蘅似是习惯了这样的轻慢,轻叹一声,无奈道:“二位歇着,我自己去拿吧。”

那丫鬟嗤笑一声,满脸嘲讽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在说:你识趣就好。随后便继续嗑她的瓜子了。

九蘅不再理她,自己拿了一把伞,推门走出去。屋里的吊梢眼丫鬟跟另一个打了个眼色。

对方问:“怎么了?”

吊梢眼冷笑道:“你猜她真的是去膳房了吗?”

“不然呢?”

吊梢眼里闪着狡黠的神气:“你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雨夜的凉气扑得九蘅瑟缩了一下肩膀。她撑开伞,贴着墙根儿,紧了紧怀中的包裹,小心翼翼地往府第深处走去。

连日阴雨,石板路旁边养着锦鲤的小河渠里的水溢到路面上来,打湿了她的鞋子和裤腿,分外冰冷。

她来到一处偏僻的耳房前面。这小屋是下人房的样子,却比下人房更破败,屋前草木长期无人修剪,夜雨之中,有如鬼影森森。九蘅心中害怕,不过仍壮起胆子走近。

想要推门进去,却发现门上挂着锁。她只得四下转了转,想寻一处干燥的地方。可是这屋子前连个檐廊也没有,到处湿淋淋的。

心中酸楚,叹了一口气,将伞搁在门前檐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画轴展开,画中是名娴静秀美的妇人。她小心地把画像在雨淋不到的地方摊开,再打开那个小包裹,拿出里面的香烛和纸钱,慢慢地摆到伞下面去,嘴中念念出声:“今日是您的十年忌日,我来看您了。我不知道您骨埋何处,只能到您过去的住处来祭奠。可惜下雨,连纸钱都不能烧给您了。”顿了一下,又道,“您还生我气吗?过去了那么久,不气了吧?那时我小,不懂事,您能原谅我吗……”

阴沉的天空透露一丝半点的天光,隐约映出少女的脸,额边的发丝沾了雨水,衬得年轻的面容明丽清爽,眼眸有如蓄着水汽。

“您应该会原谅我的吧,您那么疼我。”她的娘亲善良、温柔、无害,大概是这世上唯一的光亮——曾经。

她后退一步,跪在泥地里,叩了几个头,跟自己说:“过去那么久了,娘亲大概都投胎转世了,我也不用哭了。”可泪水依然混合着雨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娘亲把这一世的苦忘了,可是她忘不掉啊,这辈子都要背负这个伤痛走下去,直到生命尽头才有希望抛却。

九蘅不敢在此久留。若是屋里丫鬟起疑,知道她来了这里,定没有她的好果子吃。她卷起小像收入怀中,站起身来擦了擦膝上泥渍,将伞留在檐下,转身想要回去。

眼睛被雨淋得睁不开,走了几步,突然撞上了一个人。这样阴森森的环境下突然撞到人,九蘅吓了个魂飞魄散,接连退了几步,慌得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看清来人是方老爷的夫人殷氏。

她暗叫一声苦。在这里见到殷氏,真是比见到鬼还可怕。

殷氏是九蘅名义上的母亲。她小时候就知道这个“母亲”对自己冷漠无情,毫不亲近,大一些后知道自己的生母另有其人。殷氏也不再刻意隐瞒,待她连个下人都不如,打骂随手即来,二人之间毫无半分母女情义。

殷氏身边领了两个丫鬟,一个提着灯笼,一个打着伞。提着灯笼的,正是九蘅屋里那个吊梢眼的丫鬟,嘴角挂着嘲讽的笑,脸上带着小人得势的嘚瑟。

九蘅心下一沉,知道定是这丫鬟跟殷氏通风报信,特意赶来捉她的。暗叹一声,心知这一劫必是逃不过了,还是规规矩矩地行礼:“是九蘅莽撞,冲撞了您,请您恕罪。”

殷氏用刻毒的眼神上下扫了九蘅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子、哭红的双眼,斥道:“一个姑娘家,大半夜地跑出来浪什么?”

九蘅明白无论如何也撇不清,身后不远的纸钱香烛还摆在那里呢,索性低头不语。

殷氏冷笑一声:“长辈问你话竟敢不理不睬,没规矩,掌嘴!”

吊梢眼立刻上前一步,重重地抽了九蘅一个嘴巴,厉声骂道:“冲撞惊吓到夫人,该打!”反手又是一巴掌,“姑娘家大半夜不在自己屋里待着到处乱跑,该打!”

打完后退两步到殷氏身边,手法娴熟,步法流畅,显然是做惯了这样的事儿。

九蘅两边白嫩的脸颊上浮起发红的掌印。但她也习惯了被自己的下人这样教训,连半下都没有躲闪,眼中甚至毫无波澜,只低着头,小声道:“您教训的是。”她尽力做出顺从的模样,希望能缓解殷氏的怒气,少受些折磨。

然而殷氏的火气更盛了,冒出比雨水还冰冷的嘲讽:“什么‘您、您’的,养了你这么些年,连一声‘母亲’都不会叫吗?怎么,当着‘她’的面,叫不出来了?呵,说起来这骚货死了十年了吧?果然是大骚货生了小骚货,一样的贱!”

“轰!——”

九蘅的心犹如天边这一声刺耳的响雷,猛然炸开。这些年为了在这毫无人味的方家苟且偷生,她一直压抑着悲伤和仇恨,走一步看一步,过一天是一天,浑浑噩噩。

可是今日,是她生母的十年之忌啊。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地方,害死生母的凶手却依然对她口出恶言,肆意侮辱,自己一直以来的忍让是何等屈辱啊!一瞬间,她决定结束这可耻的忍让,无非就是死罢了!

九蘅突然伸手,一把揪住殷氏的发髻,狠狠地将她扯倒在湿地上!殷氏吃痛,尖声叫起来。九蘅一向温顺忍让的眼中,燃起凶狠的火光,如一头暴怒的野兽,骑在殷氏的身上,抓着她的头发拼命撕打!

平日养尊处优的殷氏,何曾受过这等殴打?尖利的哭叫声似要穿破云霄。

两个惊呆的丫鬟终于反应过来,急忙扔了手中的灯笼和伞,上前对着九蘅又是拉扯,又是抽打,无奈情绪失控的九蘅力气大得惊人,依然将压在身下的殷氏一巴掌又一巴掌地甩打,两个丫鬟怎么拉也拉不开,急得高声喊人。

护院的家丁闻声赶来,才将九蘅从殷氏身上拉开。被打蒙的殷氏回过神来,坐在地上大哭大骂:“这小浪货疯了!打死她,往死里打!”

家丁们就地将九蘅按倒,一棍又一棍地抽打在她的背上。九蘅心中膨胀的怒气似乎抵住了棒打带来的痛苦,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尽力地扬起脸,用仇视的目光死死盯着头发散乱、泼妇一般哭骂的殷氏。

就在这里以凶狠的模样死去吧,化作一只厉鬼钉在殷氏的眼里,让殷氏生不安生、死不安宁!

殷氏突然有片刻的慌张。她的哭闹停歇了一会儿,目光望向几步远的小屋子黑洞洞的窗口,那是那个女人居住过的下人房。这个一向温顺的女孩突然变了个人一般,难道是那个女人不散的阴魂附到了女孩身上,寻仇来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脸色都白了。

有家丁提着灯笼,引着一个身着锦服的中年男子匆匆走来。来人看上去道貌岸然,正是方老爷,九蘅的亲生父亲。

殷氏刚刚升起的不安顿时烟消云散,指着方老爷厉声斥道:“你看看你的好女儿!我辛苦抚养她十七年,她非但没有半分感恩,居然还动手打我!”

正在棒打九蘅的家丁暂时停下手中的棍棒,小心观察着方老爷的脸色。大小姐再怎么不吃香,也是方老爷的亲生女儿不是?

九蘅的目光转到父亲的脸上,心中并没有升起半点求救的希望,瞳中的火焰泯灭了下去,变成一潭死水,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她笑那执棒的家丁还是太天真,以为父亲会对她心有怜惜。

殷氏嫁给方老爷之前,其父是个地方小官,方家是当地富商。当朝视商人地位最为低等,殷氏算是下嫁。没过几年,殷父谋了个京官之职,颇有些实权。方家是做丝绵生意的,沾岳丈的光,揽下了雷夏国军队军需被服的生意,更加财源滚滚,富甲一方。从此,方老爷恨不得把殷氏供起来,无论她做什么都一味纵容。

方老爷听了殷氏哭诉,果然勃然大怒,指着九蘅怒道:“打,给我狠狠地打这个不仁不义的东西!”

犹豫了片刻的棍棒再次落下,背部的衣裳渗出血色。九蘅咬着牙忍住,依旧一声不吭。

在殷氏的眼中,九蘅无疑是眼中钉、肉中刺,尤其兰倚死后,她把对兰倚的全部妒恨都转移到了九蘅身上。而九蘅一直清楚,殷氏的狠毒与父亲相比算不了什么,殷氏对她再狠,只是嫉恨她的生母罢了,可这个人,强暴府中丫鬟,致其两次怀孕生子,放任他人欺侮这个丫鬟,对最终的虐杀罪行也视若无睹。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人才是罪魁祸首,才是真正的狠毒之人。

这便是豪门大户方家的作为。这个世界怕是已经烂得千疮百孔了吧,这样歹毒肮脏的世界,上天为何不来一场毁天灭地的洪水,将它清洗得干干净净呢?

九蘅睁大眼睛看着父亲,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

殷氏也看到了这个笑,脊背掠过森森寒意,一时间从这女孩的脸上,竟看到了当年兰倚的影子。殷氏突然觉得这个女孩不能再留着了。

她的脸上闪过掺杂着恐惧和狠绝的神情,对着方老爷,用尖锐到撕裂的声音道:“老爷!你今日若不重罚这个丫鬟,我也没有脸面在这个家待下去了!”

方老爷立刻弯腰扶着殷氏的手臂温柔安抚:“夫人莫要说这等气话……”

“我没有说气话!一个下贱丫鬟生的都可如此折辱我,你今天若不做个正当决断,便休了我,让我回家跟我父母过去!”

方老爷听了这话,顿时吓得要跪——若是跟岳丈家翻了脸,他的前途岂不是立马要毁啦!他急忙拉着殷氏的手安慰,却被殷氏一把甩开。

正在挨着棍责的九蘅咬着牙冷笑起来:“谁下贱?你与管家苟且,我可是亲眼看见的!”

殷氏的脸唰地变得雪白。殷氏与管家的不清不楚早已暗暗风传,如今突然被当众说破,气氛顿时尴尬。大家都看着方老爷的脸色。殷氏慌张之下竟哑口无言,惴惴地瞄着方老爷。方老爷的脸色何止雪白,简直白里透青。

然而大家万万没料到,他并没有朝着殷氏发难,而是上前一步,一脚踩在九蘅的脸上,将她的嘴碾进泥土,厉声喝道:“信口雌黄!你母亲辛苦抚养你,你不知感恩,竟以如此污名毁你母亲名声,无孝无德,死不足惜!”

殷氏原本紧张的神色一松,扬了扬下巴,嘴角一丝得意的笑一现即隐,神色一变,哭天抢地,声嘶力竭道:“老爷!你若不为我主持公道,我便不活了!”

方老爷指天发誓:“夫人放心,我必对这个白眼狼重罚!”然后对着家丁下令:“拖下去关好了!明日召集族中老人商议,必要对这大逆不道的东西……施行家法!”最后四个字从他的牙缝里迸出,透着阴狠和绝情。

九蘅苦笑不已。这桩见不得人的丑事,原来最想隐瞒的,不是殷氏,而是父亲。

早就知道父亲懦弱,没想到懦弱到这个地步。在他的心目中方家生意比什么都重要,绿帽子可以戴,女儿可以死。九蘅的咽喉里泛起血腥的味道,心中充斥着对一切的厌弃。

不久之后,半死不活的九蘅被丢进一间小屋,门从外面沉重地锁上。这里本是方家专门用来关押犯错的下人的地方,但是,大小姐九蘅可不是第一次被关在这里了。

她在冰冷的地上匍匐了许久,一个词迟钝地一跳,跳进她木然而苍白的脑海中——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