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带他回家
她躺在原地,因惊吓过度而动弹不得。他没再说话,眼睛也还是闭得紧紧的。天还没亮,她依旧躺在这个男人身边。他的胸膛随呼吸起伏,似乎呼吸更稳定了。她救了他一命,但结果会如何呢?她想说服自己相信他是韦纳·葛拉夫,但怎么可能?德国空军军官怎么可能在睡梦中喊出英语?她虽然不太会说英语,但英语的发音节奏平缓,不难辨识,她是听得出来的。这个人究竟是谁?要是她向本地警局告发,他会有什么下场?那就等于是把他送进盖世太保手里。身穿德国空军军服的他如果是英国人或美国人,肯定会被当成间谍枪决。而她也会在协助盖世太保进一步扩张恐怖暴行之前就死去。所以她该怎么做?
她离开他身边,蠕动着钻出雪洞。冰寒的空气啃噬她裸露的脸庞,宛如冷冽的液体灌进她的肺部。雪停了。云像一块被扯成条状的脏桌布,墨黑的夜空露出一颗颗闪烁的星星。风也变小了,树枝发出轻轻的飒飒声。除此之外,万籁俱寂。要是她就这样丢下他,会怎么样呢?他会从睡梦中醒来吗?等他醒来,可以自己爬出雪洞吗?她拉他穿过的野地此时已一片平展,没有任何足迹,美丽非常。就算有人经过此地,也不会发现他们的存在。但是黎明就要来了。他们孤立在这个人烟稀少、连人声都罕能听闻的野外。她估计,在冬日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照亮森林之前,她还有三小时的时间。也就是说,再过三小时,他们就有可能被人发现。他们跋涉穿过雪地的时候,可能会碰上某个滑雪越过乡野的人,到那时,决定权就不在她手上了。那人很可能会向盖世太保告发,这是遇见陌生人时惯常的做法。和盖世太保站在同一阵线向来比较容易——这样做的人会得到奖赏,不这样做则会入狱。而不遵从盖世太保的命令则需要非比寻常的勇气。这就是他们这套制度的精妙之处——要做正义之事,必须付出几乎无法想象的代价。不举报你的邻居是危险的,因为反社会行动是盖世太保最关心的问题。也就是说,他们的眼线到处都是;所谓的“德国眼神”——偷偷迅速一瞥,确定没有任何人在看你——已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她先前的计划又悄悄浮上心头。她本来认为自己的尸体应该会在隔天被发现,也期待自己能如愿。她当然也可以走到森林深处,如果这样,好几个月之后才会有人发现已化为一堆白骨的她。但眼前她似乎别无选择,只能放弃原本的计划,对这个男人伸出援手。要是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个洞里,他肯定会没命。要是把他交给当局,他也会没命。然后她还得怀着愧疚活下去,一辈子后悔自己帮助了盖世太保和他们所代表的政权施行暴政。要是她等到天亮,或许就没有任何选择可言了。因为可能会有人看见他们,强迫她把他交给盖世太保,那么他会被处死,而她说不定也会是同样的下场。
大雪抹去了她跋涉至此的足迹。但无论有没有积雪覆盖,她对此地的山丘与草原都了如指掌。她开始往回走。走到小木屋至少需要一小时,然后还要再花上一小时才能回到这里。他是间谍还是逃脱的战俘?如果他是战俘,又怎么会从飞机上跳伞到德国呢?说不定是因为飞机被击中,或发生机械故障,所以他必须跳伞,否则他有什么理由到这深山野地来?弗赖堡距离这里大约只有十英里。说不定他的飞机是因暴风雪而偏离航道。轰炸越来越频繁,就连此地也不例外。想起轰炸,她就想起父亲,想起让她口袋里揣着父亲的手枪来到这个地方的痛楚。但是想到雪洞里的那个男人,她只能强迫自己回到当下,迈开脚步往前走。
她走下发现这个男人的这座山丘,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不一会儿,就看不见雪洞,也看不见雪洞上方的林木了。
“控制不了的事情就别担心了。”她大声说。
能把心里的想法大声说出来真好,仿佛有人在她身边,仿佛她不是只身一人在努力挽救这个男人的性命。
“你究竟是在干吗?”她说,“为什么要惹上麻烦,救一个你根本就不认识的人?”这句话像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
当远远看见小木屋时,她几乎已经累到没有力气了。门没锁,一推就开了。她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这幢小木屋,但昨天离开之前,她还是把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算是个礼物吧,送给找到小木屋的人。她在门口脱掉雪鞋,走进屋里。她褪下手套,摸索着找到摆在附近桌上的火柴。她点亮蜡烛,屋里盛满了柔和的光线,还来不及转开目光,她就瞥见镜子里的自己。她一点都不想看见自己。壁炉里,昨天的柴火余烬已熄灭,柴薪已经烧光了,但这可以晚一点再处理。她快步穿过玄关,走到起居室,找到一瓶白兰地塞进大衣口袋里。她手捧着头,拼命思索着待会儿带他回到这里的路上,可能还需要什么东西。她自己一个人走回来已经够辛苦的了,现在她有些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带他回来。她好想坐下来,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就算只是片刻也好。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光。在把杯子摆回厨房时,她顺手拿起刀子放进口袋。她前一晚睡的卧房,房门微敞,床单已经揭下,整整齐齐叠好堆在床尾。这张床代表了她无法享受的余裕,却也是她此时此刻最渴望的。一旦躺下来休息,雪洞里的那个男人会有什么下场,她心知肚明。所以她关上房门,再一次走出小木屋,踏进夜色里。她前一个星期砍拾来的木柴还原封不动地留在遮雨篷下,只蒙上一层薄薄的雪。她看见了她用来把木柴从森林拉回来的雪橇。这雪橇很结实,能够承载那男人的重量。她把雪橇从房子侧面拉出来,然后又走进屋里。
五点钟了,墙上的咕咕钟上出现了一尊两英寸高的人偶,拿起小锤子敲了五下。她弟弟弗雷迪很爱这座钟。若不是因为这座钟曾经带给他无比的快乐,她早就把这白痴到极点的咕咕钟给砸烂了。他爱的东西,他碰过的每一样物品,如今都像金子般珍贵。
“弗雷迪,”她说,那个小人偶又消失在咕咕钟里了,“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对吧?我需要你在我身边。我需要感觉到你在我身边,没有你,我办不到。”
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喊他的名字了,她没办法说出口,因为太痛苦了。最好是忘掉——遗忘过去,才能控制住痛苦的折磨。但她此时此刻需要他,需要再次感受到爱的存在。她努力回想她所曾感受过的爱,把它从内心深处拉出来,仿佛从沙漠深处的水井里汲起一桶珍贵的水。她紧握拳头,深吸一口气,打开大门。
风平息了。空气安静得像死了一样。她拉起绑在雪橇头的绳子,开始跨越雪地。她的脚印清晰可见,并且会一直留在雪地上,直到下一场雪。任何人都可以循着脚印追踪到她。夜色可以掩藏她的行踪,但几小时之后,任何一个清晨出门行经此地的人都看得见她的脚印。她该怎么解释自己拉着雪橇载运倒卧雪地的德国空军军官?她苦苦思索,编织着万一必须派上用场的谎言。但眼前最重要的是,一步一步向前迈进。
一路上她都担心他已经死掉了。要是盖世太保在追捕他,怎么办?要是他们早就看见他的降落伞,只是苦于暴风雪而无法立即逮捕他,怎么办?如果是这样,他们此时肯定已经奔向那片旷野了。她想起侦讯的残酷场面,想起监狱牢房,以及盘问她的那个盖世太保冷酷的灰色眼睛。她现在满脑子想到的都是如何不被发现。
旷野空无一人,和她离开时一样。她侧耳倾听,没有听见任何声响。寂静的夜仿佛有话要说。林木静止,积雪厚重。她等了两分钟,却发现自己是在浪费时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看见他,但如果她不快一点儿行动,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她从藏身的树木后面偷偷探头,再次越过雪地往雪洞走。雪洞的洞口只剩下几英寸宽,她跪下来,挖开洞口的积雪。那男人还躺在她从他背包里拿出来的睡袋上,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依旧昏迷未醒。
“你好,”她用英语说,“你醒了吗,先生?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她的声音在仿佛真空的夜色里回荡。男人还是一动不动。她俯身戳戳他的肩膀,仍然没有动静。太阳很快就会升起,现在就得采取行动。她拼命拉着降落伞的肩带,让带子紧紧绷在他身上,然后双脚稳稳踩进积雪里,开始用力拉。他的身体一寸一寸地被拉上坡道,出了洞口。她累瘫了,倒在他身边大口喘气,心脏狂跳。他已离开雪洞,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他弄到雪橇上,拖他走上两英里,回到小木屋。就只有这样。
她躺在雪地上,瞪着夜空中一闪一闪的星星。她精疲力竭,几乎克制不了想睡的渴望。此刻最美好的事莫过于闭上眼睛,臣服于睡意。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拉他离开雪洞,她肩膀和手臂灼痛,浑身酸疼。但她必须继续前进。此刻停下来就等于失败。她绝不容许自己失败。雪橇有四英尺长,而他身长六英尺。如果不考虑他已经骨折了,她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拖着他走,让他的双腿露在雪橇外面,在雪地上拖行。她总不能扛着他的脚,让他的头拖在雪橇后面,对吧?她把雪橇拉到男人身边。这是他仅有的机会。如果非让他的腿在雪地上拖行不可,那也只好如此了。但她或许有办法可以让他舒服一点。
男人的背包还在雪洞里,她回洞里去把它拿出来。她之前看见背包深处有一卷绳子,现在她把它掏了出来。绳子太长,但她身上有一把从家里带来的刀。她把绳子裁下六段,每一段大约十八英寸长。这得花上好几分钟,所以她从口袋里掏出白兰地,扳开男人的嘴巴,倒了点酒进去。起初他吐了出来,但她把他的头往后仰,终于可以灌进去一点。她觉得很满意,自己也喝了几口,感觉到酒的热气一路往下窜到胃里。
她花了两三分钟捡来几根结实的树枝,每一根直径都有三四英寸。她把树枝丢在男人身边,准备进行最困难的部分。她脱下手套,冰冷的寒意啃咬着她的双手,但她不顾疼痛,专注于正要进行的工作。
她一手放在男人的左踝上,另一手伸进他的长裤里,摸索骨头的位置。骨折处在他膝盖下方约两英寸的地方。其实最理想的状态是她一发现他,就马上把骨头归位,但当时她有更迫切的事情要做。感觉到她的触摸,男人蹙起眉头,但她没有停下,继续把他皮肤底下的骨头调整好,缓缓用力往下一拉。骨头复位了。她拿起两根树枝夹住他的腿,用刚才裁好的绳子绑起来。这条腿固定好了,无法动弹——只要绳子撑得住,就不会有问题。她又检查了一次,绳子绑得非常牢靠,跟她原本期待的一样。现在轮到右腿了,她再次把手探进他的长裤里,摸到骨折的位置。这条腿骨折得似乎不严重。她把骨头复位,绑上树枝加以固定。
她就这样静静站了一会儿。“你到底是什么人?”她轻声问。
她等了一会儿,仿佛他马上就会坐起来回答她的问题。但他双唇之间并未吐出半个字,只有风再次吹起,发出呼呼的声音。现在应该已经快七点钟了,她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她背起他的背包,把降落伞从他身上解开。这顶降落伞的使命已完成,但她不能把它留在这里,因为可能会被人发现。这是很严重的事。有人因为比这更微不足道的事情被处决。就算盖世太保并没有在搜捕他,但只要降落伞被发现,就会招致盘问,最后他们就会循着线索找到他。她可以冒险带降落伞上路,因为万一他们被逮住,不管有没有降落伞,她都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和他划清界限。她把降落伞尽量折小,变成一叠单手就可以捧住的尼龙布,然后摆在他身上。她拿起剩下的大约二十英尺长的绳子绑在雪橇上,把他整个人和胸口的降落伞都稳稳固定在雪撬上。她绑得很紧,但没紧到让他不能呼吸。一切已经就绪。
她抓起绑在雪橇前端的绳结,开始用力拉。雪橇在平滑的雪地上移动,他们总算起程了。最初的几百码非常轻松,因为脚下是铺满积雪的草地。回小屋最近的路要穿过部分树林,跨过一条结冰的小溪。但背后拖着这个男人,根本不可能走这条捷径。她必须走在步道上,而这同时也增加了他们碰见其他人的概率。她思索着可能碰到什么人,也想到纳粹让德国人失去的互信。手枪还沉甸甸地躺在大衣口袋里,她刚才回小木屋的时候忘了拿出来。
每走完一段轻松的下坡路,就有另一段上坡路等着他们,而抵达漫漫长途的终点之前,他们还得爬上一道陡坡才能到小木屋。那时她肯定已经筋疲力尽。尽管肌肉开始酸痛乏力,她还是继续前行。她感觉到力气逐渐消失,呼吸变得更加沉重,也更加大声。她的身体开始冒汗,露在衣物之外的皮肤上的汗水结了冰。她知道这样的状况非常危险,因为可能会造成严重冻疮。但她不能停下脚步,绝对不可以停。太阳从地平线探出头的时候,她还没到目的地。看见日出,她没有感到丝毫喜悦和安慰。她离小屋还有将近一英里远,夜幕很快就会褪去。
脚步声来自前方。起初很难辨别是从哪里来的。她静静站着,心跳加速。她竖起耳朵,努力适应周遭的寂静。这时她能清楚地听出来,脚步声是沿着步道从前方接近的。她转头看看躺在雪橇上的男人。很难说他们还有多少时间,但她估计顶多一分钟吧。在步道前方有个拐弯的地方,也就是说,等他们看见来人的时候,再想躲藏就已经来不及了。她把雪橇拖离步道,在一排树木后面躲了起来。她尽力把他藏好,用一些散落的枯枝盖在他身上。她觉得任何人都可能注意到他们所在的地方。她用手掩住嘴巴,避免发出呼吸的声响。
经过漫长的一分钟,脚步声越来越明显。人影出现了。她认出来是谁后,摇摇头,差点就要笑出声了。是贝克尔先生,她前男友丹尼尔·贝克尔的父亲。他肯定会举报他们,她一点都不怀疑,因为丹尼尔就是一名盖世太保。检举揭发“敌人”是贝克尔先生最乐意做的。他离他们大约六十英尺远,手持步行杖,轻松地沿着步道慢慢走着。自从她和丹尼尔分手后,她已经好几年没和他讲话了。老贝克尔是个粗鲁的男人,既无魅力,也没什么教养。他就住在附近,这里很可能是他每天例行散步的路线。
贝克尔先生身材魁梧,年纪已经六十好几。她摸着口袋里的手枪。她要怎样保护这个几个小时之前才碰见、完全没交谈过的陌生人?她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看着贝克尔先生,她仿佛也看见了吞噬她的国家的那一个个恶魔。她转头看看雪橇上的那个男人,感觉到内心的希望一点一滴出现。他拯救了她,就像她救了他一样。
贝克尔先生停在步道上,离他们的藏身之处约莫只有二十英尺。他身体后仰,伸展背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双唇之间,划亮火柴点燃,然后深吸了一口。从这里,她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脸。他收回目光,又开始走,但这次他放慢脚步,看着眼前的步道。他看看左边,看看右边,然后在离她藏身的地方不到几英尺时停下了脚步。她心脏狂跳,手指紧贴在手枪扳机上。她准备好了。她准备击倒这个她认识了大半辈子的人,就为了几个小时之前发现的这个男人。但她要把尸体藏在哪里?她祈祷最好不要发生这样的事。贝克尔先生摇摇头,继续走。他经过他们藏身的地方继续往前走,似乎没发现他们的存在。
她又等了五分钟才探头查看步道上的情况。刚才的千钧一发让她的眼眶不由自主地盈满了泪水。她抓起雪橇的绳子,勉强抬起酸痛的手臂,把雪橇拉回步道。干净又爽利的蓝天上,太阳灿灿闪耀,照亮了前一夜降下大雪的白茫茫大地,看上去美丽非常。这一层层的白雪平滑无瑕,只有一行贝克尔先生留下的脚印。她再次拉着雪橇上的男人上路,一心只想要把他活着带回小木屋。
今天早晨没有其他人出门。她放开手枪,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双手一起用力拉雪橇。此刻她心里所有的思绪都随风飞散,唯一的念头就是带他回到小木屋,除此之外,别无他念。除此之外,这世界没有其他存在的意义。她迈出疼痛艰难的一步,又一步,渐渐地,最后一个山坡终于出现在眼前。这一路上,除了因贝克尔先生出现而不得不暂时停步之外,她一刻也没有休息。但她这会儿却坐了下来,让呼吸恢复平稳,准备接受最后的考验。她已经走了这么远,只剩下最后一段上坡路了,爬上去之后,她就能回到小木屋,一个有着食物、饮水、止痛药,以及——更重要的——睡眠的地方。
她转头看他。“我们快到了,只剩下一小段路了。”
她双腿的力气几乎用尽,但她强忍着疼痛和虚弱,直起身子,拉紧绑在雪橇上的绳子。她用力往前拉,汗涔涔地一路拉到小木屋门口。
她简直喘不过气来了。她伸手推开大门,把雪橇拉进屋里,在地板上留下了一道雪迹和污印。这等晚一点再处理吧。
他在这里,在小木屋里了。这简直是个奇迹。她把他拉进起居室,让他躺在昨夜已熄灭的炉火前。家里还有足够的柴薪可以生火,所以她花了几分钟重新燃起火焰。帽子和外套沾在她身上,仿佛是她的第二层皮肤,她费了好大工夫才脱下来。她走进厨房连灌了好几杯水,才再回到他身边。她把杯子送到他嘴边,把水一滴一滴地灌进他嘴里,总算让他喝进了一些。他脏兮兮的,浑身发臭,两条腿都断了,但他还活着,这就够了。她让昏迷不醒但已经安全无虞的他躺在火炉前,自己回到卧房,换掉衣服。她躺在床上,头一碰到枕头就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