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女图书馆员
三个月之前
“这个9月热得不对劲。”站在店铺门口的、走在桉树树荫下的人们一边扇着风,一边这么说。贝利维尔的会议大厅里见缝插针地挤满了穿着府绸裙和夏季套装的人,一股碱液肥皂和捂臭了的香水味。热气甚至侵入了护墙板,木板发出嘎吱的声音,叹息着表示抗议。本内特小步挪着走过一排坐满人的椅子,对每一个站起来、几乎毫不掩饰地发出叹气声的人道歉。艾丽斯紧紧地跟在后面,她能肯定地感觉到,那些给他们让路的人向后一靠,他们身上的热气就钻进了她的身体。
真抱歉。真抱歉。
本内特终于找到了两个空位,他假装看不见周围的人正瞥眼望过来,和艾丽斯坐了下去。艾丽斯难堪得脸颊发红,本内特低头看看衣服的翻领,拂去并不存在的绒毛,然后看了看她的裙子。“你没换衣服吗?”他低声说道。
“你说时间已经晚了。”
“我可没想让你穿着家居服出门。”
她本想烤一个肉馅土豆泥饼来鼓励安妮做一些除南方菜式之外的菜。但土豆都发绿了,火候也没法估计,把肉倒进烤盘的时候还溅了她一身油。本内特进来找她的时候(她呢,当然了,已经忘记了时间),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什么在即将参加这么重要的集会之时,她不能把厨头灶脑的事交给管家去做。
艾丽斯用手遮住裙子上最大的一块油渍,决定此后的一个小时里都不把手挪开。因为这个活动要花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或者,上帝呀,三个小时。
教堂和集会。集会和教堂。有时艾丽斯·范克利夫觉得自己总是在做一件又一件枯燥无味的日常消遣。每天早上,麦金托什牧师都要在教堂里花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高声谴责罪人,因为显然他们正密谋在小镇上建立亵渎神灵的强大势力。牧师现在扇着风,看起来急着想要再次开始讲话。
“把你的鞋穿上,别人会看见的。”本内特低声说道。
她说:“都怪天热。我这双脚是英国脚,不习惯这种天气。”她感觉到,而不是看到她丈夫带着疲惫的不满。但她太热了,不能把这事放在心上,而且讲话人的声音有一种催人入眠的效果,每讲三个词她大约只能听到一个——发芽……豆荚……谷壳……纸袋——其余的就听不进去了。
别人告诉过她,婚后生活是一场历险。她将踏上一片新的土地!毕竟她嫁给了一个美国人。品尝新的食物!学习新的文化!感受新的体验!她曾幻想自己在纽约,优雅地穿着两件套套装在繁忙的餐馆用餐,走过拥挤的街道。她还会写信回家,把这全新的经历炫耀一番。啊,艾丽斯·赖特吗?她是不是嫁给了一个棒极了的美国人?是的,我收到了她的明信片——她是在大都会歌剧院还是卡内基音乐厅……
从没人警告过她,结婚会带来那么多和上了年纪的姑妈关于瓷器的闲聊,那么多缝补活儿和绗缝被子,甚至还有更糟糕的,要听那么多无聊得要命的布道。无休止的,仿佛有几十年那么长的布道和集会。啊,这些人真爱讲道!她觉得自己仿佛几个小时里都在挨训,并且一周要挨四次训。
回来这一路上,范克利夫夫妇在不少于十三座教堂里做了停留。艾丽斯唯一喜欢的是查尔斯顿的布道,那儿的传道者讲得时间太长,会众听得没了耐心,决定所有人一起,把他“压下去”——用歌声盖过他的声音,一直到他明白过来,很不高兴地结束当天的布道。他徒劳地提高嗓门想盖过他们的歌声,而他们果断地提高音量,唱得更响亮,把她乐得咯咯笑了起来。
据她观察,肯塔基州贝利维尔镇的会众令人失望地专注。
“把鞋穿起来吧,艾丽斯,求你了。”
她看到了施密特太太的目光——两周前她曾去施密特太太家里喝过茶——便又望向前方,尽量不显得太友好,免得又被请去喝茶。
“那么,汉克,谢谢你关于种子储存方面的建议。我能肯定你给了我们很多需要思考的问题。”
艾丽斯刚把脚伸进鞋里,牧师就接着说道:“哦,不,女士们,先生们,不用起身。布雷迪太太想要占用你们一些时间。”
艾丽斯一听就懂了,又把鞋脱了。一位矮个儿中年妇女走到前面——那种她父亲会称之为“有分量”的女士,壮硕丰满,鼓鼓囊囊,让人想起质量上乘的沙发。
“我想说一说流动图书馆的事。”她说着,一边用一把白色的扇子轻轻扇着脖子,又整了整帽子,“有一些最新消息,我想请大家关注一下。”
“我们都知道大萧条给这个伟大的国家带来了——呃——毁灭性的影响。我们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生存方面,生活中更多的美好只能退居其次。你们中的一些也许知道罗斯福总统和夫人为唤起公众对扫盲和学习的关注付出了移山心力。本周早些时候,我有幸与莉娜·诺夫希尔太太参加茶会,她是肯塔基州家长教师会的图书馆服务的主席,她告诉我们,公共事业振兴署[1]在几个州成立了流动图书馆,甚至在肯塔基州也成立了几所,她的图书馆服务也属于这个项目。你们中的一些可能听说过他们在哈兰县建的图书馆,对不对?嗯,事实证明,这项举措获得了巨大成功。在罗斯福夫人本人和公共事业振兴署的大力支持下……”
“她是圣公会教徒。”
“什么?”
“罗斯福夫人,她是圣公会教徒。”
布雷迪太太的脸抽动了一下。“嗯,我们不会因此而对她抱有成见。她是我们的第一夫人,一心为国家办好事。”
“她应该一心地弄清自己的位置,别到处搞些事出来。”一个下巴肥厚,身穿浅色亚麻布西装的男人摇着头,往四周望了一圈,寻求众人的同意。
对面的佩姬·福尔曼俯身理了理裙子,恰好这时艾丽斯注意到她,显得好像艾丽斯在一直盯着她看。佩姬眉头一皱,仰起她的小鼻子,然后对身旁的女孩咕哝了几句。那个女孩把身子往前探,也给了艾丽斯一个不友好的眼神。艾丽斯靠到椅背上,努力地把脸上的红晕压下去。
艾丽斯,如果交不到朋友,你就无法在这里安顿下来。本内特总是这样对她说,仿佛她能够把佩姬·福尔曼和她那群脸色难看的朋友笼络过来。
“你的心上人又在对着我下符咒了。”艾丽斯嘀咕道。
“她不是我的心上人。”
“可她认为她是。”
“我告诉过你了,我们那时都是小孩。我认识了你,然后……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希望你能把这些告诉她。”
他向她靠过去。“艾丽斯,你总是一副不合群的样子,别人会觉得你有点儿——冷漠……”
“我是英国人,本内特。我们天生就不爱……献殷勤。”
“我只是觉得你和他们来往多一些,对我们也更有好处。爸爸也是这么想的。”
“哦,他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别这样。”
布雷迪太太瞅了他们一眼。“刚才我说到,此举在周边各州取得了成功,公共事业振兴署已经拨款,让我们在李县也建立自己的旅行图书馆。”
艾丽斯忍住了一个哈欠。
家里的小斗柜上有一张本内特穿着棒球服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刚打出一记本垒打,极其专注的脸上绽放着喜悦,仿佛那一刻他有了某种非凡的体验。她希望他能再次用这种目光看着她。
当艾丽斯·范克利夫容许自己去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婚姻是大量随机事件累积产生的结果:一开始是她和珍妮·菲茨沃尔特在室内打羽毛球(那会儿在下雨,除此之外她们还能干什么?),打碎了一个瓷狗,紧接着就是由于总是迟到,她被请出了秘书学校,然后厄运达到顶峰,她在圣诞酒会上不识大体地对爸爸的老板发火。(“可我在发酥皮肉馅饼的时候,他把手放在我的屁股上!”艾丽斯抗议道。“别那么粗俗,艾丽斯。”她妈妈气得哆嗦起来。)这三件事,再加上她弟弟吉迪翁的几个朋友,过量的朗姆潘趣酒和一张被毁掉的地毯(她没发现潘趣酒是含酒精的!没人告诉过她呀!),结果就是她父母提出建议,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让她开始一段“反省期”,等同于“把艾丽斯关在家里”。她听见他们在厨房里的谈话,她父亲不以为然地说:“她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她就像你的哈丽雅特姨妈。”妈妈整整两天没和他说话,仿佛艾丽斯随她家那边的亲戚是一件奇耻大辱。
就这样,整个漫长的冬天里,吉迪翁去了数不尽的舞会和鸡尾酒会,去朋友家整个周末不见人影,或者去伦敦开派对。而她却渐渐地从朋友的邀请名单上消失,只能在家里敷衍了事地做一些零碎的刺绣,唯一的外出活动就是陪着妈妈去看望年迈的亲戚,或是参加妇女协会的聚会,那里讨论的主题不外乎蛋糕、插花和圣人的生活,仿佛他们一心一意地想把她闷死。过了一段时间,她不再问吉迪翁玩乐的细节,因为这只会让她更难受。她转而生着闷气打打塔牌[2],暴躁地在大富翁游戏上作弊,趴在厨房的餐桌上,脸靠在手臂上,听着广播,远离心中令人窒息的忧虑,去往另一个世界。
所以两个月后一个周日的下午,当本内特·范克利夫忽然出现在牧师的迎春会上,带着美国口音,下巴方方正正,金色头发,散发着与萨里郡相隔万里的那个世界的气息的时候,坦白地说,即使他是巴黎圣母院的驼背怪人,她也会觉得搬进一座咣咣响的钟楼是一个相当适宜的好主意。谢谢你。
男人都爱盯着艾丽斯看,本内特也立即为这位秀美的英国年轻女人而倾倒。她长着一双大眼睛,金发齐耳,话音清脆,话语简单利落,是他在列克星敦从来没听到过的。他父亲则认为,她拿起茶杯时动作优雅,端庄大方,就像一位英国公主。艾丽斯的母亲更是透露道,他们家祖父母辈通过联姻出过一位公爵夫人,把老范克利夫先生高兴得差点儿咽了气。“公爵夫人?皇家公爵夫人?啊,本内特,要是你母亲还活着,她得多开心呀!”
父子两人为东肯塔基上帝庇护联合传教会到欧洲来做外联工作,观察信众出了美国以后的敬奉活动。为了纪念已故妻子多洛蕾丝,范克利夫先生资助了好几位集会的出席者——聊天的间歇他总会提到。也许他是经商的,但如果没有上帝的福佑,这一切毫无意义。艾丽斯觉得他对圣玛丽教堂的普通礼拜中大家那不大不小、不温不火的宗教热情显得有些失望,而教众们一定被麦金托什牧师对火和硫黄那热情洋溢的、吼叫式的宣讲吓得不轻(可怜的阿巴思诺特太太不得不被护送着从侧门出去透透气)。但是,范克利夫先生观察后发现,英国人在虔诚方面的欠缺,他们利用大小教堂和悠久的历史加倍地进行了弥补。这本身不也是一种精神体验吗?
与此同时,艾丽斯和本内特正忙于他们自己的不那么神圣的体验。分离时,他们紧握双手,情意绵绵,一想到马上就要天各一方,就爱得更热烈了。本内特继续去了兰斯、巴塞罗那、马德里,其间两人一直保持通信。当他到罗马时,他们在书信里已经海誓山盟;等他回来以后,家里只有既聋又哑的人才会对本内特的求婚感到惊讶;而艾丽斯呢,就像鸟儿看到鸟笼门被打开了一样,犹豫了整整半秒钟便乐滋滋地答应了这位正害着相思病、皮肤晒成漂亮棕色的美国男人。他英俊,下巴方方正正,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她是绢丝做的一样,这样的男人谁能拒绝?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其他人看她的样子就好像她有传染病。
“天啊,你真是太完美了!”本内特对她说,用拇指和食指握着她纤细的手腕。他们坐在她父母花园里的秋千椅上,把衣领竖起来抵挡凉风。他们的父亲从图书室窗户里溺爱地望着他们,出于各自的原因,心里都为这次婚配感到宽慰。“你那么优雅脱俗,就像一匹纯血马。”他说“优雅”的时候带上了很重的南方鼻音。
“你帅得不可思议,就像电影明星。”
“妈妈还在的话,她会非常喜欢你。”他把一只手指顺着她的脸颊轻轻地滑下去,“你就像一个瓷娃娃。”
六个月之后,艾丽斯能确定他已经不再把她看作一个瓷娃娃了。
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向大家解释,范克利夫先生必须回去打理生意,所以才那么匆忙。艾丽斯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翻了个个儿。她在这个漫长的冬天里有多苦闷,现在就有多高兴,甚至是忘乎所以。她妈妈给她收拾行李时,也带着些许不大合适的喜悦。她给身边每一个人讲了关于艾丽斯可爱的美国丈夫和他富有的实业家父亲的事。自己唯一的女儿将搬到美国一个所有她认识的人都没去过的地方,如果这时她能带着一点悲伤的表情就好了。不过,艾丽斯恐怕也巴不得赶紧去。只有她的弟弟在大家面前表现得很难过,她能肯定他到下星期出去玩了就能恢复过来。吉迪翁说:“我会来看你,一定会来。”他们都知道他不会。
本内特和艾丽斯的蜜月包括五天航行回美国,再从纽约走陆路前往肯塔基。(她在百科全书里查阅了肯塔基的资料,对那里的赛马非常感兴趣,看起来就好像长达一年的德比赛马会[3]。她不管看见什么都要发出惊喜的尖叫:美国的汽车真宽敞,美国的远洋客轮庞大无比,本内特在伦敦伯灵顿拱廊街一家商店里给她买的钻石吊坠真美。她不介意范克利夫先生一路都跟着他们。毕竟,把老人撇在一边也太不礼貌了,而且能离开萨里郡每个星期天死寂的客厅和永远存在的否定她的气氛,她想想都兴奋不已。)
范克利夫先生像紧紧抱住岩石的帽贝一样黏着他们,艾丽斯一旦有一些隐隐地对这样的行为感到不满,她就立刻将这不满扼杀掉,尽最大的努力成为两个男人期待她成为的那个快乐的自己。客轮从南安普敦驶往纽约的路上,她和本内特还是能想办法在晚饭后单独在甲板上散几个小时的步,而他父亲则去处理商业文件,或者去和船长坐一桌,和老年人们聊天。本内特会用他强壮的手臂将她拉到身边,她会举起戴着新的闪亮的金戒指的左手,为她,艾丽斯,已经是一个已婚女人的事实感到惊叹。回到肯塔基以后,她告诉自己,她将正式步入婚姻生活,到那时候,他们就不用像现在一样同住在一间船舱里,中间用帘子隔开。
“这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新娘该穿的衣服。”她穿着长内衣和睡裤,小声地说道。自从范克利夫先生有一天晚上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把他们双人铺位的帘子当成洗手间的门以后,她就再也不敢不多穿点儿。
本内特吻了她的前额。“反正爸爸总是在旁边,感觉也不对。”他轻轻地回应。他把长长的垫枕放在两人中间(“不然我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他们并排躺着,双手在黑暗中纯洁地握着,巨大的轮机在身下震动,他们的呼吸声也很大。
回首往事时,她发现那次漫长的旅途中处处都是她被压抑的渴望。他们偷跑去救生艇后面亲吻,脚下的大海起起伏伏,她的想象力也跟着翻腾。“你真美,等到了家,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他喃喃地在她耳边低语,而她则凝视着他雕像般俊美的脸庞,再把脸贴到他散发着甜美味道的脖颈上,心想不知自己还能忍多久。
此后从纽约到肯塔基一路都是走不完的车程,他们在各处停留,与会长、牧师见面。然后,本内特宣布,他们不会像她设想的那样住在列克星敦,而是在更靠南边的一个小镇上。他们的车驶过列克星敦,此后道路变窄,灰尘越来越大,一直开到茂盛的山林覆盖的高山下,分散的几处房屋群,显得很稀落。第一眼看到贝利维尔镇的大街的时候,她掩饰住失望之情,安慰地告诉他自己觉得这里很好。镇上只有不多的几栋砖石楼和几条很窄的路,并不通往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她很喜欢乡下。他们可以外出时上城里去,就像她母亲去河岸街的辛普森餐厅[4]一样,对吧?当她发现婚后至少一年里,范克利夫先生都要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也挣扎着用同样乐观的目光来看待。(“我不能撇下父亲不管,他还在为妈妈去世而悲痛。总之,现在还不是时候。别那么难过的样子,亲爱的。我们家有镇上第二大的房子,而且我们有自己的房间。”)等他们终于进入自己的房间后,一切都变了味儿,变得她都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解释。
艾丽斯咬紧牙关,就像当年忍受了寄宿学校和马术俱乐部的煎熬一样,努力适应这个肯塔基小镇的生活。她要在文化观念上做出巨大的转变。如果她用心去发现,就能看到这里风景中特有的粗犷的美,天空一望无际,道路空旷,光线变幻不定,高山密林中有真正的野生狗熊,还有老鹰掠过树梢。这里的一切都大得没边儿,到哪儿都有辽阔的天地,令她惊叹,仿佛她看世界的整个视角都要重新调整。但事实上,她在每周写给吉迪翁的信里写道,这里的生活,不过如此。
尽管安妮,一个几乎不说话的管家帮她分担了几乎所有家务,她仍觉得这所白色大房子里的生活令人窒息。房子的确很大,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但里面塞满了笨重的古董家具,到处都摆着已故的范克利夫太太的照片、装饰品和各种眼睛一眨不眨的瓷娃娃。要是艾丽斯想把它们挪动一英寸,家里两个男人就要说:这是“妈妈最喜欢的”。那个死板、虔诚的范克利夫太太阴魂不散,至今还在影响着这栋宅子里的生活。
妈妈不会喜欢把枕垫摆成那样,对吧,本内特?
哦,不。妈妈对软装很有她的看法。
妈妈的确很喜欢她的那些刺绣赞美诗。哎呀,麦金托什牧师不是也说了吗,他不知道整个肯塔基州还有谁的毛毯锁边能比她的更精细!
她觉得范克利夫先生非常专制。他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他们生活中,他们做什么、吃什么,以及每天的日程,都由他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一定要干涉,即使她和本内特在自己房间里听留声机,他也会不打招呼就闯进去:“在听音乐,是吗?哦,你们应该放比尔·门罗[5]的歌,没人能比得过老比尔。快呀,孩子,把那难听的唱片拿下来,换上老比尔。”
一两杯波旁威士忌下肚,他就更爱鸡蛋里挑骨头了。安妮会在他开始发脾气,挑晚餐的毛病之前找借口躲进厨房。他只是还处在悲伤之中,本内特喃喃地说。一个人真心不想自己待着,你总不能因此而怪他。
她很快就发现,本内特从不反对父亲的意见。有几次,她大胆、冷静地说,不,实际上,她从来都不爱吃猪排;或者,她个人感觉爵士乐没那么激动人心。两个男人就会被气得把叉子一放,带着一模一样的震惊和不满瞪着她,仿佛她脱光了衣服,在餐桌上跳起了吉格舞[6]。“为什么你非要和他对着干,艾丽斯?”当父亲气得去对着安妮嚷嚷,指着她干这个、干那个的时候,本内特小声地说。她很快就意识到更妥当的做法就是完全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走出家门后情况也没变得更好。贝利维尔镇的居民用看待“舶来品”的目光对她评头论足。这里大多数人是农民,大概一辈子都没走出过这方圆几英里的土地,彼此之间知根知底。这里当然也有外国人,在霍夫曼矿业公司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多达五百个矿工家庭,管理这些人的就是范克利夫先生。但矿工基本上都住在公司提供的房屋里,只去公司开的商店、学校和诊所,全都穷得买不起车或马,几乎没有矿工会越界跑到贝利维尔来。
范克利夫先生和本内特每天早晨坐范克利夫先生的车去矿上,傍晚6点钟过一点儿就回来。在这期间,艾丽斯就在这栋不属于她的房子里想办法打发时间。她想要和安妮做朋友,但那个女人一味地埋头做家务而不吭声,表明她不想和艾丽斯说话。艾丽斯主动提出要做饭,但安妮郑重告诉她,范克利夫先生对饮食很讲究,只爱吃南方食物,而且她猜得没错,艾丽斯对此一窍不通。
这里的人大多自己种水果和蔬菜,几乎家家都养了一两头猪和一群母鸡。镇上有一家杂货店,大袋大袋的面粉和糖在门道上放成一排,货架上全是罐头食品。餐馆只有一家,名叫“好又快”,门是绿色的,严格规定顾客进店必须穿鞋,提供的菜肴她听都没听说过,比如油炸绿番茄和羽衣甘蓝叶,还有一种他们叫作“饼干”的东西,实际上是一种介于饺子和司康饼之间的东西。她试着做过几次,但每一次的成品都相差甚远,不像安妮做的那样柔软有弹性,而是十分坚硬,放在盘子里时咣当作响(她发誓这是被安妮诅咒的)。
本地女士邀请她去参加了几次茶会,她试着和她们聊天,但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女士们醉心于绗缝棉被,而她的手艺一团糟;她们议论别人的家长里短,那些名字她也一个都不认识。除了第一次以外,此后的茶会几乎都以艾丽斯在上茶时搭配“饼干”,而不是“曲奇饼”的故事来开场(其他女人都觉得这事太可笑了)。
最后,她觉得还是坐在她和本内特的房间里的床上,再看一遍她从英国带来的几本杂志,或者再给吉迪翁写一封信,尽量不流露出她有多不高兴,这样的日子过得更容易一些。
她逐渐意识到自己只不过从一个家庭的牢笼换到了另一个牢笼。有几天,她再也无法忍受晚上呼吸着为了驱蚊烧的浸透了油的破布的味道,手里给本内特父亲的衣物缝上新补丁(上帝不喜欢浪费,哎呀,这些裤子才穿了四年而已,还能再穿好几年呢),看着他坐在门廊吱吱作响的摇椅上读《圣经》(我们只需要从上帝的话里就能得到所有的精神娱乐,你妈妈不就是这么说的吗?)。艾丽斯心里嘀咕道,如果上帝也必须坐在几乎漆黑的地方给别人补裤子,他可能会直接去列克星敦的阿瑟·J.哈蒙绅士用品商店去买一条崭新又好看的。但她只是挤出一个笑容,眯起眼睛努力看清缝线。与此同时,本内特经常是一副吃亏上当、却又搞不清楚前因后果的表情。
“那么,萨姆·希尔的流动图书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本内特用手肘把艾丽斯猛推了一下,把她从沉思中惊醒。
“密西西比也有一个,建在船上的。”大厅后面一个声音喊道。
“我们这儿的小溪来回都不能划船,水太浅。”
“我相信我们这儿的计划是骑马。”布雷迪太太说。
“让马在小溪里蹚着走?瞎扯。”
第一批书已经从芝加哥运来了,布雷迪太太继续说道,还有更多的在路上。这些书里有从马克·吐温到莎士比亚的各种小说,以及食谱、居家窍门和育儿指南等实用书籍,以后甚至还会有漫画书,这个消息让孩子们兴奋得尖叫起来。
艾丽斯看了看手表,心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去吃刨冰。这种聚会的一个好处就是他们不用整晚地闷在屋子里。她已经在发愁冬天怎么过了,到时候找借口出门就更难了。
“什么人会有时间去骑马呢?我们要工作,没空入户拜访,送上最新一期的《妇女与家庭》杂志。”这话引起了好一阵低低的笑声。
“但是汤姆·法拉第喜欢看西尔斯百货公司商品目录里的女士内衣广告。我听说他在屋外厕所里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波蒂厄斯先生!”
“不是让男人去,是女人。”一个声音说道。
屋里很快静了下来。
艾丽斯转过去看。一个穿深蓝色棉外套,卷着袖子的女人靠在后门上。她穿皮马裤,长靴子没有擦光打蜡,大概三十多岁,顶多四十岁出头,长相俊俏,长长的黑发在脑后随意地盘成发髻。
“是让女人去骑马送书。”
“女人?”
“她们自己去?”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
“我没记错的话,上帝给了她们两只手和两条腿,就和男人一样。”
听众间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艾丽斯感到很好奇,仔细地看了看她。
“谢谢你,玛格丽。她们在哈兰县建起了一整套系统,共六位女性,已经开始行动。就像我说的,我们也要照她们那样去做。我们已有两位图书管理员,而且吉斯勒先生好心地借了两匹马给我们,我也想借此机会为他的慷慨表示感谢。”
布雷迪太太示意那位年轻女子上前来。“你们中的很多人都将知道奥黑尔小姐……”
“哦,我们都认识奥黑尔小姐。”
“那么你们知道在过去几个星期里她一直在给我们帮忙。还有贝丝·平克——请站起来,贝丝……”一位长雀斑,鼻子又短又扁,头发暗金色的女孩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又立刻笔直地坐了下去——“她将帮助奥黑尔小姐。我召集这次会议的原因之一是我们需要更多有一定文学基础,懂图书分类的女士参与进来,我们才能继续推进这项极具价值的公民计划。”
马商吉斯勒先生举起了一只手。他先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轻声但坚定地说:“嗯,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我母亲过去就是一个爱读书的人,我也把自己的旧牛奶库房提供给了图书馆。我相信在场所有正直之人都应该支持这项事业。谢谢大家。”他又坐了下去。
玛格丽·奥黑尔背靠着大厅前面的桌子,镇定地凝视着台下无数张面孔。艾丽斯发现屋里四处响起了嘟嘟囔囔不满的声音,似乎都是针对她的。她还发现玛格丽·奥黑尔毫不为所动。
“我们这个县很大,”布雷迪太太补充道,“光靠两个姑娘家是没法的。”
坐在大厅前面的一个女人喊道:“所以,都要干些啥呢,马背图书馆这事儿?”
“这个嘛,要骑马到比较偏远的居民家,为那些不能去县图书馆,比如因为生病、体弱或没有交通工具的人带去阅读材料。”她低下头,透过半月形的眼镜往下看。“我还要补充一下,此举将有助于教育的普及,把知识带到目前文化比较贫瘠的地方。我们的总统和夫人相信这个计划能把知识和学习带入乡村人民的生活。”
“我才不会让我太太骑马到山里去。”后面一个人喊道。
“你是怕她走了就不回来吧,亨利·波蒂厄斯?”
“让我老婆去吧,要是她骑上马就再也别回来,我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屋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布雷迪太太沮丧地提高了嗓音:“先生们,请安静。我请求女士们报名,为这项利民的善举做出贡献。公共事业振兴署将提供马匹和书籍,你们只需做到一周里能有四天去送书。我们这个镇风光壮丽,然而地形复杂,可能要尽早出发,行程也会很漫长,但我相信回报也是十分丰厚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呢?”从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我很想参加。但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知道,我长期受髋部病痛折磨,加尼特医生警告过我,如此长距离的骑马会带来极大的损伤。最理想的是从我们的年轻女士中寻找志愿者。”
“年轻女士单独行动不安全。我不同意。”
“这不妥当。女人要顾家。此后会变成什么样?女人下矿洞?开卡车运木材?”
“西蒙兹先生,如果你看不出来运木材的卡车和《第十二夜》简直就是两回事,那么我只能求上帝保佑肯塔基,因为我不知道我们未来的经济发展会怎么样。”
“山区人家该读《圣经》,别的都不需要。无论如何,那些书里写的东西,谁能管得过来。你们也知道北部的人是啥样,什么瞎话他们都信。”
“西蒙兹先生,书只是书呀,就和你小时候读过的那些一样。不过呢,我好像想起来了,你那时候更喜欢揪女孩的辫子,不怎么爱读书。”
又爆发了一阵笑声。
没人站出来。一个女人看了看她的丈夫,他却微微地摇了摇头。
布雷迪太太举起一只手。“哦,我忘记说了。这份差事是有酬劳的。一个月大约有二十八美元的报酬。那么,谁想报名?”
人们纷纷低声议论。
“我不行。”一个红头发上别满了发卡的女人说,“我有四个不满五岁的孩子。”
“我想不通,别人辛辛苦苦纳的税,为什么政府要浪费在不识字的人身上,给他们买什么书。”乔利·曼说,“唉,他们中的一半人连教堂都不去。”
布雷迪太太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绝望。“有一个月的试用期。快呀,女士们。我不能回去告诉诺夫希尔太太,贝利维尔一个志愿者都没有。那样的话,她会怎样评价我们镇呀?”
没人说话,沉默在持续。艾丽斯左边有一只蜜蜂在慢吞吞地撞击着窗子。人们开始在椅子里扭动。
布雷迪太太不屈不挠地注视着这一群人。“来呀,我们不要再像孤儿募捐会那次一样出丑了。”
好多人忽然低下头去研究自己的鞋子。
“没人吗?真的吗?好吧……那么,伊兹来当第一个。”
一位身量矮小,体形几乎滚圆的女孩,混在拥挤的观众中并不显眼,这时惊奇地用手遮住了嘴。艾丽斯与其说是听见,不如说是看见这个女孩张嘴发出了抗议。“妈妈!”
“有一位志愿者了。我的小女儿将不畏艰难地为本县服务,对不对,伊兹?还有谁?”
没人说话。
“你们谁都不想去吗?你们都认为学习不重要吗?你们不觉得鼓励那些不幸的家庭接受教育是当务之急吗?”她生气地瞪着会众,“唉,我没想到大家会是这样的反应。”
“我报名。”一片沉默中响起了艾丽斯的声音。
布雷迪太太眯着眼睛,把手抬到眼旁。“您是范克利夫太太吗?”
“是的,叫我艾丽斯吧。”
“你不能报名。”本内特急忙小声地说。
艾丽斯向前俯身,说道:“我丈夫刚刚对我说,他和他敬爱的母亲一样,深知尽公民义务的重要性,所以我十分愿意成为志愿者。”当大家的目光朝她转过来的时候,她的皮肤刺痛起来。
布雷迪太太用手慌乱地扇着风。“可是……你不认识这些地方的路,亲爱的。我觉得这样有些不太可行。”
本内特气呼呼地说:“就是,你不认识那些路,艾丽斯。”
“我能教她。”玛格丽·奥黑尔对艾丽斯点点头,“我能骑马领着她走上一两个星期。在她熟悉路线之前,我们可以只派她在镇子附近送书。”
“艾丽斯,我……”本内特小声地说。他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又抬头瞥了一眼他父亲。
“你会骑马吗?”
“从四岁就开始骑了。”
布雷迪太太满意地身体向后倒,脚跟终又踩回地面。“好,就这么定了。奥黑尔小姐,你又多了两位图书管理员。”
“这只是开头。”
玛格丽·奥黑尔对着艾丽斯笑了笑,艾丽斯做出了回应,发现自己也对着她露出了微笑。
乔治·西蒙兹说:“好吧,但我认为这个主意非常不明智。我要给哈奇州长写信,把我的看法告诉他。我认为派年轻女性单独外出只会招来祸患。尽管这是第一夫人的决策,我还是认为这项考虑欠妥的行动必将导致邪恶的想法和不良行为。再见,布雷迪太太。”
“再见,西蒙兹先生。”
人们开始慢慢地从椅子上起身。
“星期一早上在图书馆见。”当他们走到外面的阳光下时,玛格丽·奥黑尔说。她爽快地伸出手来和艾丽斯握了握手。“你可以叫我玛格丽。”她抬头望望天,把一顶宽边皮帽往头上一扣,大步向一头高大的骡子走去,用同样抖擞的热情和它打招呼,仿佛在街上偶遇了一位老朋友。
本内特看着她离去。“范克利夫太太,你觉得你在干什么?我真搞不懂。”
他说了两遍,她才想起来,其实这个称呼,已经成了她的名字。
注释
[1]公共事业振兴署(Works Progress Administration),20世纪30年代,美国总统罗斯福推行“新政”时建立的机构,主要任务是兴建学校、医院和图书馆,包括骑马送书到偏僻山区的“马背上的图书馆”,以及扶植艺术家和社团。
[2]塔牌(canasta),一种用两副牌的纸牌游戏,可以有二到六个玩家,目的是尽量把手中的牌组成顺子、葫芦、同花等。
[3]德比赛马会每年6月份在英国萨里郡埃普瑟姆镇举办,是全英著名的赛马会之一,始于1780年。
[4]河岸街是伦敦威斯敏斯特教堂后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区。辛普森餐厅是始于1828年的老牌奢华英式餐厅。
[5]比尔·门罗(Bill Monroe,1911—1996),出生于肯塔基州俄亥俄县的著名歌手,他将蓝调、福音音乐、爵士和美国南部山区叙事歌曲融合在一起,创造了一种新的音乐风格,并以他的乐队名将这种音乐称为“蓝草音乐”。
[6]吉格舞:轻快活泼的英国民间舞蹈,手臂动作简洁,有大量脚部动作。踢踏舞就由吉格舞发展、衍生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