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戏剧文本的再生与创新
基于时尚的商业性、消费性、现代性等基本特点,时尚在当代戏剧的文本呈现中存在不同的表现形式。如今,我国每年各类剧团演出的戏剧作品数量庞大、类型庞杂,其中还包含了无法精确统计的校园戏剧演出。地方主管部门或行业协会对当地戏剧演出市场的数据统计比较有参考性。根据北京市文旅局和北京市演出行业协会对2019年各类型营业性演出的统计来看,话剧、音乐剧、儿童剧等形式的戏剧演出,观演人数均超100万人次。其中,话剧、儿童剧共演出8484场,票房收入达5.01亿元,占所有演出票房的28.7%,成为2019年北京演出市场的一大亮点。但是,国内主要演出市场仍然聚集在北上广等经济发达的城市;一些准一线、二线城市的演出市场仍然依赖于北上广主要剧团的巡回演出。因此,我们对当前国内戏剧特点考察的样本主要基于北上广推出的剧目。我们发现,改编或复排经典剧目是当前我国戏剧演出的主流。如何将经典作品进行改编或复排从而赋予其新的生命力以适应当代观众的时尚审美,是众多大型团体关注的重点。
经典作品的可持续排演是全球主要演出市场的传统做法,即便是在百老汇,新剧目的比例也少于保留剧目。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简称“北京人艺”)为例,目前北京人艺主要有首都剧场和北京人艺实验剧场两个演出空间;而北京人艺实验剧场也在首都剧场内,位于三楼。我们通过对北京人艺演职人员的采访了解到,2019年北京人艺一共推出18部剧目,演出135场,其中包括新排剧目2部(30场)、复排经典剧目10部(82场)与赴外演出7部(23场)。从剧目类型来看,改编、复排经典剧目的比例远远高于原创剧目。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上海、广州等地的演出市场中,只是这两地有更多剧目属于版权引进或改编的国外剧目。当然,为了迎合当代观众在审美上的新需求,改编或复排剧目也会从不同角度进行创新。但对经典剧目的创新绝非易事,很多著名导演所谓的“新版”作品也会遭遇口碑或票房的滑铁卢。
《茶馆》是北京人艺最重要的保留剧目之一,从1958年由焦菊隐、夏淳导演至今,该剧连演不衰。焦菊隐版本的《茶馆》被业界称为“焦版”,以强大的写实主义手法将老舍原著的精髓体现得淋漓尽致。此后,北京人艺一直尝试复排《茶馆》。1999年林兆华导演的创新版《茶馆》颠覆了镜框式舞台的局限,设计了开放式的舞美,在叙事方式上也把原剧中幕之间的“大傻杨”这一“说书人”角色去除,全剧的台词也被大量删减。创新版《茶馆》一经试演,立即遭到戏剧界的“口诛笔伐”,该版本无疾而终。2005年由林兆华担任艺术指导,杨立新复排的《茶馆》本质上仍然属于“焦版”,保留了最初版本的味道。对这个经典作品的改编,林兆华说:“我想创新,但没有能力去驾驭得更好。不过我始终认为,戏剧永远是发展的,总是拿过去的《茶馆》说事,不怎么样。我失败了,不等于不可以有后来者。我希望后来者可以超越我,排出不一样的、同样经典的《茶馆》。”
近年来,有两个版本的《茶馆》尝试从不同角度进行创新。这两种改编正好反映了当代剧场在文本创新上的两种倾向:一是立足于经典,在此基础上融入新元素、新思考;二是从经典出发,依靠经典进行全新表达。
第一个版本是2017年由北京人艺四川籍导演李六乙为四川人民艺术剧院导演的四川方言版本的《茶馆》。为向原著老舍致敬,该剧首演于北京天桥艺术中心,再于当年12月回到四川省锦城艺术宫上演。大幕拉开,一幅完全不同于北京味道的茶馆呈现在观众面前,李六乙将川西风情的茶馆创新地搬上舞台。随着剧情的历史向前推进,在全剧的结尾,游行学生一边高唱着《团结就是力量》,一边将红布条给围观者系上,并鼓动人们推倒象征“落后”的茶馆的竹椅堆。全剧的语言也改成了四川话,金钱板、盖碗茶、龙门阵这些典型四川地方元素替换了老舍原著中的老北京文化元素。
通过对四川地方文化元素的挖掘和重构,老舍的《茶馆》得以在21世纪实现了创新。然而,创新不意味着真正实现了原版经典的再生。这一版本的《茶馆》也不乏批评的声音,主要聚焦于用四川文化的符号来重构的台词、舞美、灯光,并不能掩盖在对原著内涵的新解读、新思考方面的薄弱,实际上它更像是打着创新旗号对传统经典的再包装、再营销。比起对川话版《茶馆》实践的批评,其实另外两种现象更值得批评:一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热衷于直接引进国外演出;二是通过购买版权、打着“原汁原味”的口号,翻译、排演。不论是哪一种现象,都体现了当代国内戏剧创作原创能力薄弱的普遍现象。
第二个版本是孟京辉对《茶馆》的改版。实际上,孟京辉只是利用了老舍原著中的故事主轴和人物,对经典进行了解构和重塑,完全延续了自己早年解构《思凡·双下山》的创作风格。孟京辉的改编是基于原著中三个核心人物展开的:老掌柜王利发,耿直、正义、爱国的常四爷和民族资本家秦二爷。孟京辉给这三个人物赋予了当代性,有人将这种改编评论为王利发成了个人主义者的符号形象,常四爷成了社会介入和反抗者的内外投射,秦二爷则是社会建构者和权力掌控者的外部投射。当然,在导演构思的表达过程中,孟京辉式的叙事方式、舞台表达、舞美灯光都成了一种经典重构的手段。孟京辉曾经表达过这样一种观点:在面对经典作品时,每个创作者都能有所收获;当你付出能量时,经典的文本会给你反馈,你能得到更多的能量……所谓经典,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具有包容性的,它值得我们把当代的思想、有价值的思考和人类共同的情感放进去。
为了赋予创作更新颖的视角,孟京辉在《茶馆》创作中的戏剧构作(dramaturg)塞巴斯蒂安·凯撒(Sebastian Kaiser)扮演了关键作用。塞巴斯蒂安是欧洲知名的戏剧构作,他在德国柏林人民剧院任职期间,还兼任了剧院艺术活动及会议策划和艺术总监。他与导演弗兰克·卡斯多夫(Frank Castorf)合作了《浮士德》《赌徒》等轰动世界的作品。在与孟京辉的合作中,他用西方人的思维方式来看老舍的经典,并与创作者进行思想上的交流、碰撞,为这部中国传统作品提供了现代性的解读。塞巴斯蒂安说:“这座大山的重量,不仅仅是来自作品的本身,更多的是来自外界给予他的名誉,这个名誉就好像是一个神庙,让大家无法去接近它。然而也是这种原因,我们更应该去改变经典剧,去控制它,让它与我们产生交点。”
戏剧构作,这在中国戏剧圈中还是一个新鲜的名词。实际上,也有学者认为这一翻译不够准确,甚至容易引起歧义,它更应该翻译为“戏剧顾问”。坚持这一翻译的学者则认为,我国演出传统中大量戏剧顾问只是虚名,并未真正发挥作用,戏剧构作这样的翻译是为了与其区别开来。不论哪一种翻译,戏剧构作或戏剧顾问,成为当代剧场在面对传统经典作品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个新的工种,甚至一些戏剧院校将其列为一个专业或一门课程来学习。不仅如此,戏剧构作或戏剧顾问也是一种全新的戏剧创作方法,一种为创作人员提供选剧意见、为剧本创作初期提供一切相关的背景知识、为排练期间提供能还原真实性的背景资料以及为解决一切剧目制作过程中艺术相关问题的重要工种。这一工种在西方早已常见,也涌现出很多知名的戏剧构作。如美国纽约公共剧院(The Public Theatre)的艺术总监奥斯卡·尤斯提斯(Oskar Eustis),美国当代戏剧的经典之作《天使在美国》(Angels in America)和音乐剧《汉密尔顿》(Hamilton)都是在他的帮助下完成的。
戏剧构作,为在当代剧场中呈现经典作品提供了当代视角,成为连接经典作品与当代观众之间的纽带。这个工种实际上是新时代、新媒介、新观众对当代剧场提出的新要求而延展出来的一个新兴行当。不论是否在剧目排演过程中增设戏剧构作一职,当代戏剧都需要从历史的、现代的、审美的多重视角为传统和经典剧作提供符合当代审美的价值观,也应该用创新的视角帮助经典作品以新的叙事方式和文本结构得以再生。
保留剧目,是当前各大剧团的一大创作重点。保留剧目当然包含了剧院历史上创作的有影响力剧目的改编、复排和传承,也包含了对当代新创作剧目的要求——要成为一部可以常演不衰的经典之作。2010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开始了优秀保留剧目的评奖,把剧院是否有经典保留剧目作为衡量剧团水平的一项指标。北京人艺当然是国内高度重视保留剧目的戏剧院团。按照保留剧目的标准来打造新剧目也促成了作品的高标准。以北京人艺排演新剧目《司马迁》为例,2015年首演之后,剧团通过座谈、调研,听取各方面的意见,再不断打磨和修改,按照保留剧目的标准要求主创团队体验、吸收、再改动。2016年,该剧再次在首都剧场上演,之后连演20多场。如今,这一作品作为保留剧目常年在全国多地巡回演出,甚至走出国门,成为我国对外传播的渠道之一。2019年年底,该剧在俄罗斯圣彼得堡亚历山大剧院(又名俄罗斯普希金国家话剧院)演出。时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的任鸣表示过,对于一部新戏,北京人艺会一直打磨下去,不断去接受时间和观众的检验,北京人艺也一直致力于通过这种方式向观众,尤其是青少年观众传递丰富的历史价值、文化价值和人生价值。价值观的传承与传播,应该是经典文本在当代的时尚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