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失去至爱后的日子
“后人,注意了!”
这句敦促或恳求,在罗兰·布莱的日记里出现了二十三次。莉利亚每次读到这行字时,总安慰他:好的,罗兰,我在这儿,仔细听着呢。假如她的孩子中有人在年幼时要求她千万不能死,莉利亚会用同等肯定的语气说:我绝不会死。可她注定食言。罗兰要求的仅是永存,并非不可能之事。除了她,他还会有别的后人吗?
这本单卷本日记有七百多页,是罗兰唯一出版的著作。他从他六十年所写的日记中挑拣出这些,留下指示,请一位朋友所在的出版社将它们付印成书。他把一切留给威尔逊夫妇:彼得和安妮,安妮是他妻子赫蒂最心爱的侄女。
莉利亚不赞同威尔逊夫妇的做法。打心眼里讨厌他们。他们把罗兰的日记从三卷压缩为一卷,在本应保留完整记录的地方插入省略号。第一次阅读该书以及彼得·威尔逊为删减申辩的序言时,莉利亚给奥布雷·莱恩出版社寄了一封信,地址是新斯科舍省达特茅斯的一个邮政信箱。说罗兰的日记“时有重复”,可真傲慢自大。“人生是重复的,”她写道,“忠于死者应当是编辑最重要的守则。”她未收到答复。
三卷变成一卷:这些人不如去兼差当厨子,把罗兰一生的事业搅拌浓缩成一碗肉汁。彼得·威尔逊在序言中夸耀自己的编辑功夫,称许自己在决定略去哪些内容上的慎重态度和在既尊重罗兰的意愿,又不给家庭成员造成不必要的痛苦上所持的节操。
哪样的痛苦?哪些家人?赫蒂没给罗兰诞下一儿一女。在这本完成的著作里,超过一半写的是罗兰的婚姻。倘若威尔逊夫妇认为,通过删节,他们可以把赫蒂变成罗兰人生的主角,那是愚弄自己。凡是阅读了罗兰日记的人都明白,西德尔·奥格登才是唯一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人。就一个大多数时候只爱自己的男人而言,能做到那样,实属了不起。
莉利亚不在乎。在她看来,衡量一个女人的价值,不是根据她生命中男人的优劣,而是那些男人生命中女人的优劣。在罗兰的日记里,莉利亚虽然仅被一笔带过,但她的出现恐怕会使任何女人感到自豪。
莉利亚一生见过罗兰四次。如果她告诉人们,至今她已经反复阅读他的日记数年,人们大概会说她疯了——为男人疯,为书疯——可人们经常错得离谱。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爱情故事。一本书远远不止那几页字。
但这个世上到处是像威尔逊夫妇那样什么也不懂的人。他们以为把罗兰的几页日记付印就是达成他的愿望。他们心安理得将罗兰遗忘。的确是罗兰的作风,把自己传世的东西托付给丝毫不致力于铭记他的人。
“相。”莉利亚教那两个小孩怎么拼写她的姓。她不具备耐心这种美德,可如果她已有足够的耐心活到八十一岁,没道理不能分一点给这几个三年级的学生。抑或是二年级?这点无关紧要。在他们长大、变得些微有意思以前,她将早已作古。不过连那渺小的希望也不能打包票。莉利亚是六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大,她自己又抚养了五个孩子,这些孩子为她带来十七个孙儿孙女,所以她很了解青少年未来的命运。没错,他们起步时温热纯净得像一桶鲜奶,但迟早会发馊。
谈到小孩,莉利亚有许多可发表的高见。最可怕的一条是她给她的曾外孙女约拉下的断言。倘若约拉是别人家的孩子,莉利亚会直言不讳地讲出来。生来一事无成,那姑娘正是如此。可当然,莉利亚不会对约拉的母亲凯瑟琳说这番话。到了莉利亚的年纪,其他孙儿孙女都是她人生的点缀,但凯瑟琳除外。不曾被亲生父母当作必要一员的她,对莉利亚而言,是她有生之年不可失去的人。
上周,凯瑟琳前来探望,她一个劲儿地讲约拉的事,搞得莉利亚没时间询问凯瑟琳自己的婚姻状况,而她似乎前景不妙。由于预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莉利亚认为凯瑟琳应当向她报告每一步恶化的动向。关于泰坦尼克号,假如我们能知道的只有它从港口出发(还是处女)和在海上沉没(穿着新娘的礼服),那故事肯定枯燥乏味。
还有可怜的约拉。到头来,她有可能无法足以成为一艘船,被命运摧毁。
以下是约拉的最新败绩。有个玩伴的父亲是房地产开发商,他让他上幼儿园的女儿负责用她朋友的名字给街道和死胡同取名。约拉班上只有两个小姑娘没入选。
什么样的父母会那么做,凯瑟琳抱怨道。
没有一条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街道怎么啦?莉利亚努力不点破,假如约拉的名字被选中,凯瑟琳又会觉得这个主意别出心裁。“约拉”这名字太短,包含太多元音,太不同寻常。但莉利亚没把这些看法讲出来。另一个女孩叫什么?莉利亚问。我的天哪,但愿她不是姓库普,她说。她叫米妮,凯瑟琳接着说,并不耐烦地讲解了一番具体的写法,和莉利亚现在向年少的来访者讲解“相”的写法一样。
“记得怎么写,别写错。”她对他们说。莉利亚保留了她第二任丈夫的姓。不是因为她对诺尔曼·相有多么特殊的感情,而是因为她喜欢这个姓的发音,不愿为了米尔特·哈里森而舍弃。“相太太,”莉利亚此时说,“叫我相太太。”
吉尔伯特·默里若在的话,准会安慰凯瑟琳,说约拉这个名字太宝贝,不能用在街道上。而诺尔曼·相会和凯瑟琳一样哭丧着脸,哀叹这个世界不公平,发最没用的牢骚。米尔特·哈里森会用那些入选的名字编一首打油诗,罗莎莉、纳塔莉、凯特琳、吉纳维芙,让她们个个都遭殃。
有些女人专门嫁错人。莉利亚不在其列。只是丈夫们都已经走了,记忆中他们的宽厚和微瑕无非是餐桌上的香草布丁:低卡、无糖、滋味寡淡。谁曾料想,她会活着看到有一天食物以尽可能不填饱肚子为荣?
对待凯瑟琳,莉利亚必须讲究策略。和她母亲露西一样,她善于用失落谱写人生。露西在二十七岁时自杀身亡,那时她刚诞下凯瑟琳两个月。早年,莉利亚曾幻想向凯瑟琳死去的母亲炫耀她取得的无论多微小的成就。瞧小凯瑟琳新长出的牙齿!瞧她柔软的鬈发!瞧你错过了多少东西。莉利亚从未如此激烈地与谁在一片名叫可爱的战场上较量过。
现在,约拉似有赶超之势,算在她身上的失落多得与她的年龄不符。她们三人的这一共同特点从何而来?不是来自莉利亚。她没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她知道,那是失落滋生所需的土壤条件。会不会是遗传自罗兰?不过他本人肯定第一个反对,坚称他天生没有心。
“不著书,无子嗣——至少没有名正言顺的后人。就算我有私生子,身上流着我的血,我也不知情,”罗兰在他1962年6月5日的日记中写道,“没有女人温暖到能融化我的心,当然,前提是我的体内真有一颗心。”
没错,罗兰,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你女儿的出生,你外孙女的出生,你女儿的死。
“响太太,我们可以把这段采访录下来吗?”莉利亚面前的男孩检查了一遍他的笔记,然后抬起脸,黑白分明的眼睛令她一惊。时下在滨海花园养老院,见到的尽是下垂的眼睑和浑浊的双目。
孩子们还在这儿呢!果不其然,莉利亚心想,意识多么灵巧地穿越时间,身体却在这岁月中变得无法舒适地在椅子上久坐。
有些日子,莉利亚想从人生这堂课上逃逸,今天是其中一日。早餐的咖啡不够热(也不够劲,但那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因为厨房只供应没劲道的咖啡,一如住在这儿的男士的双腿);菲莉丝挑了个莉利亚旁边的位置坐下(不请自来,不过谁坐到她旁边都会被归入不受欢迎之列);坐在莉利亚对面的米尔德丽德,正在讨论该给她的孙女买什么生日礼物(谁关心这个);伊莱恩强烈要求大家参加附近一所学校主办的一个口述历史项目。那儿的校长是她侄女,伊莱恩介绍道。
莉利亚先前断定,开点小差会对她有益。现在她发现是失策了。“请叫我相太太,”她说,“你是不是把字搞错了?”
男孩低头看他的拍纸簿。他旁边的女孩抬起一张无辜的脸。“我们可以把这段采访录下来吗,相太太?”那个女孩说。
莉利亚不耐烦地表示同意。这项晨间活动的通知传单上写明有曲奇饼、小柑橘和加了棉花糖的热巧克力。她想象琼和她的助手在隔壁茶水间,剥开一只小柑橘分着吃。侵犯住客的权益。严格来讲,属于偷盗,不过在这儿没有人严格追究情节轻微的罪行。人离死亡越近,理所当然对越多东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去计较。计较得越来越少,直至毫无所谓,到那时,他们就把你打发到隔壁那栋楼。记忆护理科:仿佛你的记忆,像孩子或狗一样,仅是暂时交给没心没肺的他人照管,等着你下班后把它们接回去。你必须小心,不要不知不觉变得毫无所谓。斤斤计较地活着,释怀地死去,死了便了无牵挂。“可谁在乎呢?”莉利亚大声说。
男孩端详莉利亚的脸。女孩轻拍他的背。莉利亚凑上前,看了一眼女孩的耳钉。“是钻石的吗?”
男孩也看了看。“你知道吗,有颗钻石叫‘希望之星’?”他对着空气说。
正常情况下,莉利亚会提醒男孩,当问的不是他时,开口发言是不礼貌的。但在她体内的某个地方,有种奇怪的感觉。换作六十年前,她会称之为欲望,但现在这欲望想必和她一样长了皱纹。记忆中的欲望。
“是水晶的。我在温哥华的表姐给我做的。”女孩说。
莉利亚转向那男孩。“那是水晶的。比你的‘希望之星’便宜吧?”那颗“希望之星”钻石曾是罗兰在与一个女人做完爱后聊天的话题,他的日记里这么记道。和莉利亚一样,在那本书里,另外这个女人也被简化成单个大写字母。
莉利亚自己是“L”,在那本日记里出现了五次。第一次是在第124页,彼得·威尔逊加了一条脚注:“L,身份不明的情人。”身份不明。几乎所有罗兰的情人都归于那一类,莉利亚经常寻思,有没有一些遗漏的。假如没在那本书里找到她自己——无从知晓是哪个男人删去了她——她的心会刺痛。抹杀她,不管有意或无意,会令她一样气恼。
“去年,我妈妈带我和弟弟去看那颗钻石,”男孩说,“在首都华盛顿。”
“是吗?”莉利亚说。把女人和钻石放在一起,可以写出一千个故事,无一有趣。“我跟你赌一百块钱,你的母亲准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怎么养出乖巧的儿子。”
“我没有一百块钱。”
“我也没有。只是讲讲而已。”
“可我的母亲死了。”
女孩环顾四周,搜寻可以出面干预的成年人。
“听你那么讲,我很难过,”莉利亚说,“但没关系。每个人都会死。什么时候死,不由你和我说了算。”
男孩本就表情不丰富的脸,变得出奇木讷。
“相太太,我们可以开始采访吗?”女孩问。
相太太不喜欢听话的小女孩,莉利亚心想。
那采访比莉利亚预期的短。五个问题,全都无关痛痒、平淡无奇。你在何时何地出生?你小时候的家庭状况怎么样?你上学时最喜欢的老师是谁?小时候你的家乡是什么样的?讲一件你做过的、引以为傲的事。
“我引以为傲的一件事?很难选。太多了。比如,我曾认识一个男的,他的朋友想要借你说的那颗钻石,”莉利亚朝男孩颔首,“去展出。”
“他们借到了吗?”女孩问。
“是‘她’。我说想要借的人是个女的。”
“他们不借给她吗?”
“她的祖国,”莉利亚说,“正巧是加拿大。”
“我的爸爸是加拿大人。”那女孩又说。
“哎,他们不让加拿大借那颗钻石。”莉利亚说。
“为什么?”
“问你旁边的同学。”
“我不知道。”男孩说。
“我以为你亲眼见过那颗钻石。”
“我的妈妈带我们去的。”男孩说。
而你的妈妈死了。“你能帮我一个忙吗?”莉利亚对女孩说,“跑去找那位女士——对,站在手推车旁的那一位。问她是否需要你的帮助。”
女孩走开后,莉利亚凑那男孩更近些。“你的妈妈怎么死的?”
“心脏问题。”
“什么样的心脏问题?”
那男孩摇头。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没有一刻因泪水而模糊。不掉眼泪是莉利亚认可的一个优点。她考虑把那位老师或她年轻的助手拉到一旁,打听这男孩的母亲是不是自杀身亡(若是,怎么自杀的)。死于心脏病发作和死于心碎是两回事。无论发生什么,应当如实讲述,这点至关重要。
露西死后,吉尔伯特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人们,死因是突发的疾病,某种产后并发症。不,莉利亚说,在死亡这件事上,我们不撒谎。凯瑟琳长到一定年纪,问起她的父母时,莉利亚说,她的爸爸史蒂夫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而露西病了。她明白没有医生能治愈她,所以她自己把问题解决了,莉利亚说。她知道,她可以放心地把你交给我们照顾。对那些自杀的人,人们会议论纷纷。但是,凯瑟琳,你妈妈是个勇敢的女人。
凯瑟琳那时还不满六岁,没有追问更多细节。后来也没有,莉利亚便未再提起那个话题。可在全家人看电视的晚上,每当情景喜剧里冒出一个讲自杀的笑话时,凯瑟琳会大笑,笑得比莉利亚更大声,像是在比赛。那一刻,莉利亚难得见到凯瑟琳身上露西倔强的一面。她们私下鲜少提起露西的名字。对莉利亚来说,露西走后的这种家庭生活是新的一页。而对凯瑟琳来说,只有这一页。
琼拍着双手,招呼养老院的人去吃点心。莉利亚示意那个男孩需感谢她接受采访,男孩照做了,然后旋即与另一个男孩在地毯上打起滚来。
角落里有一台小型三角钢琴,是一个活到一百零四岁的老头留给机构的,有人上前演奏,先是怯生生地,后来,当连最吵闹的男孩也安静下来时,琴声变得更有底气。弗兰克靠近莉利亚,告诉她,弹的是巴赫的小步舞曲。弗兰克得意于自己的学识,每当他认为有必要时就忍不住和莉利亚分享。
一点不出所料,令满屋子人陶醉其中的是采访莉利亚的那个女孩。不安于现状,总是好表现,莉利亚心想。这时,那些吃完点心的人正要找个地方坐下来。瓦尔特一手拄着拐杖,用另一只手臂在指挥。人离死亡近了,不需要找太多借口来假装重获生机。
莉利亚在屋内走了一圈,寻找那个失去母亲的男孩。他坐在一张桌前,桌上有时会摆着切花,但今天花瓶是空的。他的脸上再度露出那种迟钝的表情。莉利亚招手叫他出来,他没有动。
世人也许不会喜爱这个男孩。世人也许根本不会觉得他可爱。但没关系,因为有个秘密,一个除了莉利亚以外,无人能向他揭示的秘密:一件大多数人不懂的事。人们指望你永远记住有母亲在时的甜美或失去她的苦痛。他们给你找来替代品,认为这样做是在帮你。可相信我。失去至爱后的日子漫长空洞。要使这些日子不显得那么漫长空洞,靠的是你和我。其他那些人,他们对我们没用。
莉利亚,像你这类女孩,我未来的妻子不会喜欢。
罗兰在他们第二次见面时对莉利亚讲了上述话,露西就是在那天怀上的。有时,莉利亚觉得她能回想起罗兰在讲那番话时脑袋确切的倾斜角度和脸上的表情,但她越努力回想,想象中的那个男人就越像亨弗莱·鲍嘉。人怎么会分毫不差地记得六十五年前发生的一幕?莉利亚拥有的仅是罗兰的话。还有露西,不过露西也已成了回忆。关于她的一切,无一会被遗忘,但假如露西留下一本书,莉利亚绝不会打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