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华埠攻讦
“二哥,这个冯国辉的南洋公司真是好特别哦。让我感觉不一样,就像……话本小说里的军队出征一样,好靓仔哟!”
看着骡马商队已经渐渐远去,乔佩芸兴奋的脸色依然没有退却,情不自禁的抓着二哥乔中行的胳膊叽叽喳喳的说道。
乔中行被他这个小妹缠着没办法,顺口说道;“小妹你可不要发花痴,他系边度人?永安府嗳,那可是长毛逆匪扎堆的所在,能搞出这只队伍有什么稀奇?”
“讨厌,我不喜欢你口口声声的说人家长毛逆匪,满清鞑子从来没有把我们汉家儿女平等相看,凭啥不能反他?”
“喂……小妹,锺意外人竟然说哥哥的不好,我可要不高兴了。”
“二哥不要乱说话,什么叫锺意外人,我可没有啦!”乔佩芸脸上飞起一抹红霞,兀自嘴硬不承认。
乔中行在这方面也是迟钝,他已经定好了迎娶泗水城林家二小姐林婉儿,就在明年春时候,算着也就剩下四个多月时间。
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乔中行还是五六年前见过一次林婉儿,那时候林婉儿还小,印象中是个漂亮活泼的小女孩,家里很有教养,很有规矩。
其他的,就完全没印象了。
长这么大,乔中行谨守礼法从没谈过恋爱,沉浸在四书五经国学要义的海洋中,积累了较为深厚的学识。
对男女之事,就是个书呆子。
乔中行一门心思还想等长毛匪乱过去之后,再赴神州大陆游学深造,继续考取功名,希望成就有朝一日金榜题名的夙愿。
听到乔佩芸不承认,乔中行执拗的性子又上来了,看着小妹眼睛瞪着好大说道;
“小妹,不可污人清白。
若非你几番央求,我哪里会天还没亮就早早带你出来看热闹,莫不是自寻烦恼嘅?
如今冬日正好,清风徐拂,卧榻高睡岂不美哉?”
“讨厌,不和你说了,反正我没有。”乔佩芸被自己的二哥数落,又见到周围人异样的目光看过来,顿时羞不可耐。
于是赌气一扭身子,径直先钻进马车里去了。
乔中行不禁呆了一下,只能无奈的摇摇头道;“我也是痴了,竟然与女人说道理。”
说完后,与四周相识的人恭手作个团揖,告罪先行一步,这才也登上了马车。
黄氏家族的四轮大马车鞭子一响,迅速的驶离了街口……
泗水城北码头边的一座大宅子里
胡氏家族的族长胡震雷是个高大威猛的中年壮汉,经受海风常年吹拂黑红的脸庞和深深的皱纹,让人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个老海狼。
胡氏家族经营的主业是近海航运,从胡震雷祖父那一辈起,凭借一条小舢板和几个亲侄兄弟,不畏生死风浪一点点积攒起家业。
到了胡震雷这一辈人,胡氏家族已经拥有了大大小小7艘风帆货船,经营着泗水到巴达维亚,三宝垄,最远到新加坡的海上运输贸易,俨然成了气候。
客堂上
按照华夏传统风格,最上首是一张长条供案,摆放着先人牌位和香烛,瓜果,每日焚香祷告,祈求祖宗保佑。
供案的墙上,悬挂着大幅西洋彩画,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黑瘦老者坐相。
在这些讨海的家族中,传统观念更加迷信保守,每天焚香祭拜祖先是最最重要的事,可容不得丁点儿的行差踏错。
供案一左一右摆放两张传统的太师椅,胡震雷坐在左边的上首位置,右边坐着脸庞黑瘦的三弟胡震霆,同样也是一个老海狼。
下面两排座椅都坐满了人,每个汉子身上都有着难以掩饰的海风气息,看起来神情彪悍,是那种经过血腥洗礼的锐气。
这个年代就没有正规跑船运输的那一说,必要时摇身一变成为海盗,这也是讨海人被称为“海狼”的缘由所在。
你不去杀人,别人就要来杀你。
和安堂的坐馆“高佬华”坐在下首西侧一排椅子的头一位,正在滔滔不绝的介绍南洋公司这段时间来的所为,一直到方才观礼结束后。
滔滔不绝的讲了有半个小时,他这才住了口,端起旁边的茶盏,喝了两口润润嗓子。
堂上众人听着“高佬华”的介绍一直默不作声,气氛显得十分凝重,这是胡氏族人议事的一贯风格。
规矩多,女人不得参与议事,就连主客堂都不能踏上一步。
胆敢违反,立马打断了双腿。
“高佬华说了这么多,看来南洋公司这条过江龙要在泗水城扎下根来,他们和以前遇到的江湖堂口全都不同,行事颇有章法,你们怎么看?”
上首的族长胡震雷目光环视一圈,声音低沉的发问道。
在高佬华对面,同样坐东侧排椅第一位的胡华东双手抱拳,道;
“这个南洋公司的底细我们也查清了,领头的冯国辉及余众,是21天前乘坐英国人的“黑胡子布朗森”号双桅风帆货船,刚刚抵达泗水港。
据说在马尼拉,还有二三十个同伴。
初来时
我们以为是英国鬼佬夹带的“猪仔”,也就没有留意,没想到突然就做大了起来。
看他们的行事作为,完全不顾忌什么江湖规矩,下手很辣果决,确实是长毛余孽的一贯作风。
至于说能否在泗水城扎下根来,现在判断还为时过早。
黄宗翰那个老鬼心腹狭窄,睚呲必报,不可能吃这么大亏还无动于衷,肯定要有所行动。”
“没错,黄老鬼那是粪车走门口过都要尝一口的货色,这个死扑街,这些年我们在他手上吃了多少亏?”
“水房和顺海堂是黄家的左膀右臂,做那些缺德冒烟的贩卖猪花和烟土生意,大多靠的是这两个堂口。现在彻底歇了,仲不让人大快人心。”
“黄老鬼肯定没憋好屁,先看着就是了,看南洋公司能不能挺过这一遭。”
“狗咬狗啊,一群仆街。”
能够坐上胡氏家族议事堂的子侄们,至少也是一个船长的身份,手下有着几十上百人不等,是家族的骨干中坚力量。
哪怕是缺席,位置也要空在那儿。
胡华东是胡震雷的长子,少族长。如今不过31岁的年龄,看上去脸庞黑瘦比实际年龄大的多,相当的沉稳老练。
众人议论了一番后,大多的意见是不干预,隔岸观火看好戏,反正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族长胡震雷转过脸来看了一下老三胡震霆,见他摇摇头不感兴趣。
便转过头来,看着自家的孩子开口问道;“华东,你也是此意?”
胡华东浓眉一竖,摇头答道;
“不是的父亲,我觉得应该卖一个好给南洋公司,提醒他们黄老鬼的下作手段。”
“哦……为何?”族长胡震雷兴趣一下子就被勾上来了。
胡华东双手一抱拳说道;
“父亲,三叔,各位兄弟;
黄老鬼这些年来已经坏了我们很多事,屡次向红方鬼佬举报我胡家贩卖香料违禁品,劫掠友船,独霸近海贸易航线,私藏兵械,居心不轨云云。
若不是几次大出血,我胡家还能至少再添五艘风帆大货船,这些仇怎么能忘了?
举凡黄老鬼筹谋的事情,绝不能让他如意了,这是其一。
其二,南洋公司若能打通南部和西部的陆上腹地运输线,从内地贩卖来的山货,天然橡胶,铝锭铅块,咖啡豆,茶叶,蔗糖,玉米,花生木棉,油棕可可这些货品,运到新加坡都是抢手好货。
这对我们有利,毕竟南洋公司走的陆路,我胡家走的海路。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其三,南洋公司也不是易相与的货色,黄老鬼即便能聚众打掉威尔逊道这些人手,也不能彻底拔除南洋公司。
枝叶受损,主干尚在。
一旦南洋公司率众返回,见到泗水城物是人非,肯定又是一场更加惨烈的争斗。
若能趁机伤了黄家的根本,我胡家也忍不住要出手啊,忍黄老鬼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趁他病,要他命。”
他的话引来了胡氏一众兄弟们的热血沸腾,纷纷大声叫好。
若是论打打杀杀,黄氏家族比胡氏家族可差远了,在座的兄弟们哪一个手上没有人命,谁没经受过血腥洗礼?
讨海人都是直性子,黄氏家族一直牢牢的压着胡氏家族一头,就是因为玩弄阴谋诡计搞不过黄老鬼,屡屡吃大亏。
若不想造反,那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日子久了,心里憋的这口气要释放出来,怎能不热血澎湃?
这时候
一直没说话的三叔胡震霆,突然出声道;“华东,若这次南洋公司渡不过这一劫,彻底覆灭了呢?”
啊……怎么可能?
议事堂中瞬间一片寂静,刚才热烈讨论的众人喉咙就像被堵住一样,目光齐刷刷的聚集在三叔胡震霆身上。
就连胡华东也难以置信,南洋公司可不是软柿子。
他的武装骡马商队有近400人呢,有刀又有枪,战斗力强悍还是长毛余孽出身,最擅长战场厮斗了。
即便胡氏家族出马,没有一两倍的人手,也不敢说能够胜过南洋公司的武装商队。
迟疑了下,胡华东好像想到了什么,用不确定的语气问道;“三叔,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没错,黄氏家族花了上万银币从英国鬼佬那里弄了一批军火,转手大部分都送给伊尔万迪-尤素夫那个土著老鬼。他能瞒得过南洋公司,可瞒不过我们的眼线。”三叔胡震霆神色不变地道出了这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一时间,众皆哗然。
为什么?
华人与荷兰红番鬼佬不存在竞争关系,而是依附关系,上层社会之间的互动,与中下层华裔百姓没什么影响。
但华裔与当地土著是奴役者与被奴役者的敌对关系,这就造成双方关系紧绷,在各个层面都尖锐对立。
胡华东万万没想到,黄老鬼没有底线竟然到了这一步,竟敢联合土著对付华人。
这已不是华人内部势力倾轧,而是甘愿充当外鬼,联合土著对付华埠自己人。
消息一旦确凿,黄氏家族在泗水华埠甚至爪哇岛都在无立足之地,被人人唾弃之。
胡华东气急的骂道;“这个黄老鬼当真坏的脚底流脓,头上生疮,莫非想自绝于华埠?”
“哼,你以为呢?黄老鬼拿不回威尔逊道地盘,两个得力臂助一死一残,整个黄氏家族的影响力就一落千丈,岂不比死了还难受?”三叔胡震霆冷冷一笑说道。
他的目光看向族长胡震雷,胡震雷也点头说道;
“没错,这一招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当初欺负上门,黄老鬼万万没想到南洋公司的反击如此犀利,如此致命,而又如此血腥,生生将水房堂口打的灰飞烟灭。
事已至此,想要逆风翻盘。
以黄老鬼阴险毒辣的个性,肯定已经计谋周全,不会留给南洋公司异地再战的机会。
就是因为素知黄老鬼的秉性,吃够了他的苦头,我胡氏一族才紧紧的盯着他,一举一动都不放过。
东华,做事须留三分余地。
如今黄氏家族与南洋公司是不死不休的死结,任谁也无法解开。
此情此景,又该如何应对呢?”
胡震雷这是在细心培养长子胡华东,老胡这一族人都是心直口快的秉性,热血上头便不管不顾,为此着实吃了很多苦头。
包括胡震雷自己,当了族长以后也是吃了乔,黄,林三大家族很多苦头,慢慢养成了愈发谨慎的性子。
华人家族势力的内讧乃是常事,每当胡氏一族发展迅猛,露出赶超的苗头时,总会遭到其他家族的出手打压。
三代人经营70多年,胡氏家族在四大家族中只能排在老三,想想其从事堪称暴利的近海航运业。不是没有缘由的。
在以前,黄宗翰经常会讥笑胡震雷;
“拜托胡老大,在岸上做事是要食脑嘅,讲规则,讲游戏,不是大海上打打杀杀,都要那么简单的话,土著猴子也能当山大王喽。”
议事堂里一片寂静,这些饱经风霜强悍的汉子个个抓耳挠腮,想不出什么靠谱的点子来。
这对他们而言,太强人所难了。
和安堂的坐馆“高佬华”也是一头雾水,他是胡氏家族力撑的江湖大佬,属于胡氏家族二房头所出,因为人长得瘦高,江湖人称“高佬华”。
他手下大多是住在贫民窟的扛活苦力,在码头上讨生活的汉子,在大帮会堂口中属于比较穷的,因为不沾手暴利的贩卖猪花和大烟土,只是凭着勤力混个温饱。
若是江湖事,不行开战就是。
今天议论的这些华人势力的尔虞我诈,对高佬华来说也超限了,说不出什么个一二三出来。
别人想不出来可以,胡华东不行,他毕竟是胡氏家族的少族长,今后要将整个家族扛在肩头上前行。
沉默片刻
胡华东也是想的一头脑水糊涂酱,索性不管不顾的一拍木头椅把子,出声说道;
“蒲他老母啊,要我说还是去通知南洋公司,反正惠而不费的事情,起码先留一份香火情在。
南洋公司这帮人如果能闯过这片险滩,我高看他们一眼。
闯不过,让黄老鬼和土著猴子多付出些代价,也是我胡氏家族愿意看到的局面,就这么定了。”
“行,就按华东说的办。”族长胡震雷脸带赞许的说道。
实际上这事,他自己也久久确定不了孰去孰从,想到脑袋痛,索性便推到了儿子身上。
这样的结果,好像对胡氏家族也没什么妨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