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君臣
无为,无不为也。
这不仅是老子劝诫君主治国的理念、冯唐口中修道成仙的准则,还是此时刘迁对待天子继承一事的看法。
淮南王刘公干被刘迁这么一说,却只是沉默不言,似乎心中仍是惦记着天子之事。
见此,刘迁不由心中一叹,想起了上一代淮南王,他的祖父刘长。
高祖十一年七月,淮南王黥布反。立子长为淮南王,王黥布故地,凡四郡。
至文帝继天子位,高祖八子便只余文帝与淮南王二人,淮南王刘长为了报仇,径直闯入前左丞相辟阳侯审食其家中,以袖锤杀之。文帝伤其志,为亲故,弗治,赦淮南王刘长。
后来淮南王刘长令男子但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令人使闽越、匈奴,事觉,治之,文帝使使者召淮南王入长安,众臣多次上书斩杀淮南王,文帝念手足之情,遣淮南王,载以辎车,令县以次传。淮南王至雍城,已绝食而死。
这些是汉庭布告天下所言,淮南王刘长死后,天下之人却都认为此事大有蹊跷,唱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于是文帝将淮南王刘长的祭祀标准从列侯的礼仪提升为诸侯礼仪,被封为阜陵侯的刘安被加封为淮南王,坐拥一郡之地。
刘迁身为刘长之孙、刘安之子,自然知道这一段历史,对于祖父刘长荒唐的“谋反”,自然也心知肚明。当初他祖父坐拥四郡之地,若真的谋反,为何不直接举兵,反而听从帝令前往长安受审?
淮南国与闽越相接,却与匈奴相隔甚远,派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更是如同儿戏,谋反之事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也正是因为如此冤屈,他祖父刘长才在发配的路上绝食而死。
“父亲,祖父因谋反之罪含冤绝食而死,您在二十六年前的七国之乱都未曾举兵,儿便知您并无意天子之位。”
“之后您好读书鼓琴,辩博,善为文辞,不喜欢嬉游打猎,很注意抚慰百姓。又召近千门客编撰《鸿烈》,书成便已流誉天下,越发受到当今天子尊敬。此时正值海晏河清,您又何必为了孩儿去忧心天子传承之事呢?”
刘公干眉头紧锁,显然听到了父亲刘长之事,心中有些难受,过了好一会,他才深吸了一口气,悠悠叹道:
“迁儿,你祖父之死,为父也怪不到当今天子身上,只是这天下终归是天子所有,为父兢兢战战数十年,好文德而不修武功,就是为了防止天子的猜忌。”
“当年你祖父坐拥四郡之地都未反,为父此时不过统治一郡,哪里会做谋反之事呢?为父只是怕你元神成仙之事传出,反而会遭到他人嫉妒,若是被天子所知,恐怕他就要忌惮我们淮南国了……故此为父这才多沉思了一会。”
此言一出,刘迁心中就是松了一口气,若是他父亲刘公干真的有问鼎天下之心,那身为儿子的他可就不好做了。
“父亲,元神成仙本就是怀璧其罪之事,孩儿自是不会四处宣扬……只是不知,父亲准备如何处置雷被之事?”
刘迁元神之相骤然归来,除了父亲刘公干和舍人是知情人之外,就只有雷被牵扯到了这件事情之中。
可随着昨晚宴席上雷被的接连否认,恐怕舍人也会认为刘迁是在发癔症或是胡言乱语,为了防止刘迁元神成仙的秘密泄露,在对待雷被勾结阜陵县县尉一事上,他们父子就要慎重对待了。
“迁儿,阜陵县一案涉及虽广,但其中活着的知情者,恐怕只有雷被、雷被弟子,县尉及其亲卫,青鬟翠珠二女,雷被和其弟子肯定守口如瓶,县尉等人乃是天子所辖,青鬟和翠珠更是涉及昆仑灵派。”
“若是真要严查此案,肯定要引起诸多问题,再加上此事涉及你的元神成仙一事……恐怕迁儿你只能受些委屈了!”
刘公干在得知元神传递的消息之后,就考虑到了这些问题,最重要的证人青鬟和翠珠来历惊人,她们此时远在神仙洞中,若是直接找她们询问,唯一知道她们踪迹的鸿鹄老叟和白鹤童子肯定会被怀疑,七日之后神山之约落定,她们可能就会根据这个线索找到淮南王府之中。
县尉乃是由天子任命的淮南国相所统属,刘公干就算因此事将其治罪,也有插手国相政事之嫌。
至于雷被,此人心高气傲,有才能有武功,早在十几年前就被称为寿春第一剑客,此时修为越发高深,若是因其勾结县尉一事责罚于他,轻则惹其生出不臣之心,重则使其心怀怨恨之意。
若是闹将起来,就算雷被弟子不反,雷被一人也有逃跑的能力,与其让他变成一个危险至极之人,还不如继续将其留用。
刘迁当然也想通了此节,况且他起先只是想要得到父亲刘公干的认同,这才引出了阜陵县一案,且此案并没有人受到迫害,只有县尉为了防止嫡次子因酒色而死坏了名声,为其子谋划了一个杀盗贼而死的“壮士”名头。
“当年高祖时,诸多异姓诸侯王叛乱之中,有些人意图谋反,有些人受到了波及,有些人则是受到了暗害……”
“就是因为这些事情的发生,使得第一任淮南王英布有了兔死狐悲之感,最终因部下贿赂宠妾谋求官位一事,暴露了暗中集结旧部谋反叛乱的所作所为。这才有了之后的淮南王英布叛乱,我祖父受封淮南王之事。”
“我们若是拿不出证据就惩治雷被,固然能消去昨晚我被雷被当众否认乃至教训的愤恨,但是这不仅会损害父亲你的名声,还会让其他门客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为此我受一点委屈又何妨呢?”
“或许在雷被看来,昨晚宴席上的事情本就是父亲您听了些风声,而假托我的名义质问,既然父亲不再追究此案,那么他依旧是我的雷师,或许经过这件事情之后,他对教导我剑术更加上心了呢!”
当然,这只是刘迁往好的一方面想,刘公干不继续查此案,雷被可能会因心中有愧而越发忠心,也有可能心生间隙,开始疑神疑鬼。
刘公干见刘迁想的如此通透,心中自是高兴,然而他却比刘迁想的更加深远,手段也比刘迁想的更加高明。
“迁儿,为父以黄老之学治国,对待这些门客也就随意了些,再加上为父只是淮南王而非天子,雷被这才如此大胆。”
“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反之亦然。”
“既然雷被欺君罔上,那也就该受到严惩,只是为父不会免他的官,罢他的职,也不会降低他的待遇,将他囚徒。他看重名利,那为父就宣扬他的名声,提高他的待遇,然后将其重用。”
“所谓名利萦绊,任劳任怨,恩枷情纽,每日增添。四处奔忙,无时休歇。纵有清静之心,也不得清闲。”
雷被之前身为郎中,刘公干也只是偶尔派些任务给他,剩下的时间就是雷被自行安排,除了教授弟子,就是勤恳修炼。
而刘公干为了惩罚雷被,不仅要让雷被更加用心教授刘迁剑法,还要将许多任务交给雷被,明着里为雷被好,实际上是在阻碍雷被的修行之路。
此举能使得雷被打消疑神疑鬼的心思,也能叫雷被感激涕零的为淮南王府好好做事,还能让刘公干和他儿子刘迁心中快意,可谓是一举三得之计!
刘迁略一思考也就理解了,他父亲惩罚雷被的这个做法不是捧杀,而是诛心之策。
若是雷被沽名钓誉,沉迷于声色犬马,这一辈必然就要止步于此,然而雷被若真有求道之心,只需辞而不就,或许就可轻易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