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项羽真的缺乏战略意识吗?
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史记·项羽本纪》)
01
楚汉争霸是一段荡气回肠、极具史诗感的战争历史,这场争斗以西楚霸王项羽的兵败身死为结局。在最后一战中,项羽如是总结自己、总结这场大战的:“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对项羽的这个说法,司马迁表示不屑:
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史记·项羽本纪》)
作为要恪守客观理性立场的史官,直接说出“岂不谬哉”,已经是很严厉的批评了。不唯司马迁,从古至今有大量的论者、研究者都为项羽将自己的失败归因于天感到可笑。他们认为,项羽口中的“天”是虚无缥缈的命运、天命,而感叹“非战之罪”也是逃避责任的表现——他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只会怨天尤人,就算走到穷途末路也不承认自己在战略上存在错误。
我认为,项羽英勇是实,善战则应加分析:对于每一场具体战役而言,项羽的确善战;但是,从战争全局,即从战略上看,项羽的善战还值得探讨。(王立群:《王立群读〈读史记〉之项羽》)
项羽在战略上被人诟病最多的,是他在分封天下和定都时做出的选择。这本来应该是项羽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意味着此刻的他已成为实际上天下最高权力的掌握者,然而他在这两件事上都出现了重大失误。
先说分封。
自立为西楚霸王后,项羽以霸主身份将十八个部将和降将分封为王,他们分别是:汉王刘邦、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西魏王魏豹、河南王申阳、韩王韩成、殷王司马卬、代王赵歇、常山王张耳、九江王英布、衡山王吴芮、临江王共敖、辽东王韩广、燕王臧荼、胶东王田市、齐王田都、济北王田安。
别人暂且不论,但刘邦早项羽两个月入关,按理应被封为关中王,项羽却把他封为汉王,“发配”到偏远巴蜀,转而又把章邯、司马欣、董翳这三位秦朝降将封在了关中秦地。不封刘邦,便落下失约的话柄,在政治上陷入被动;封章邯为雍王,让他把守秦国故地,便给了他重整势力的可能;司马欣、董翳本没有资格封王,如今把他们也封在秦地,一来根本无法服众,二来也容易让秦地人心浮动。这几个选择无论哪个,看起来都存在巨大问题。
再说定都。
项羽在天下初平的时候没有接手秦朝故都,定都于关中,而是一意孤行,选择“王九郡,都彭城”。
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史记·项羽本纪》)
彭城,也就是今天的江苏徐州,位置靠东,定都这里并不利于沟通管理北部和西部的大片土地。对于一心想平定天下的项羽来讲,这个选择可以说并不理智。
02
可是,项羽是战术方面极杰出的将领,在同时代无人可及,要说他没有一点战略眼光,叫人不能相信。所以我们不妨换个方向去分析他的行为。
项羽的志向高远,他从来不想只做一个类似春秋时期的诸侯霸主,而是要做天下的王:
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史记·项羽本纪》)
在分封的时候,项羽已经自称“霸王”,达成了部分梦想。说“部分”,是因为天下还未完全稳定:秦地关中,因为项羽曾在这里焚宫室、掠财货,一时民怨四起;西楚国内,楚怀王熊心对权力的争夺之心从未停息,其他地方也不时出现叛乱。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项羽才选择定都彭城。他要先回西楚稳定大后方的局势,整合力量,等解除了后顾之忧后,再逐一收拾各路诸侯,真正得到天下。
这个目的,从项羽对齐地的处理就能看出。齐地是大后方的动乱因子,因此项羽把齐地一分为三,让原齐王田巿到胶东称胶东王,齐将田都在临淄称齐王,过去被秦朝灭掉的齐王田建的孙子田安在博阳称济北王。这一系列动作,显然是人为在齐地制造内部矛盾,让几股势力互相制衡,不能团结,各自为战。此外,赵地和燕地也都被一分为二。
至于威胁最大的刘邦,项羽将之封入消息闭塞、生产落后的巴蜀:
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又恶负约,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王。(《史记·项羽本纪》)
项羽对秦地三王的分封也有他的道理。关中位置重要,既然自己无法占有,别人当然也不能占有,于是项羽把关中一分为三,分别封给三个秦国降将,在分化秦地势力的同时,也是在用他们制约刘邦。有此三人缓冲,即使刘邦真的出了汉中,也无法迅速东进,项羽在楚地遥为策应,可以从容应对。
项羽尽力削弱了每个诸侯王的实力,且给他们都埋下隐患,这不大可能是一种巧合,而是对于各诸侯之间的关系和日后出击时的需要做了充分考虑。
普鲁士军事理论家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中对“战术”和“战略”下过定义:
于是就产生两种不同的活动:一种是个别战斗本身的计划和执行;另一种是协调个别战斗之间的关系,以求达到战争的目的。前者称为战术,后者称为战略。
从上述情况看来,项羽做出的应该是比较成熟的战略上的安排了,只可惜没有达到理想效果。
原来,巴蜀早已不是从前的荒芜之地了,相反,在经过大秦帝国的经营后,这里虽偏远,却已经成为重要的战略后勤基地。
巴、蜀、广汉本南夷,秦并以为郡,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疏(蔬)食果实之饶。(《汉书·地理志》)
这一变化,入咸阳时抢掠美人财宝、焚烧宫室的项羽不知道,早他一步占领咸阳的刘邦集团也只有萧何因为“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得以了解。刘邦被封到巴蜀后,以萧何为相,定律令,整户籍,又以韩信为大将军,重申军法,承袭秦制,这才完美地发展了这块后勤基地。之后很快,刘邦命韩信兵分三路,从祁山道、陈仓道、褒斜道出汉中,直面三秦王,仅用数月便平定了三秦:
八月,汉王用韩信之计,从故道还,袭雍王章邯。邯迎击汉陈仓,雍兵败,还走;止战好畤,又复败,走废丘。汉王遂定雍地。东至咸阳,引兵围雍王废丘,而遣诸将略定陇西、北地、上郡。(《史记·高祖本纪》)
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八月,汉王举兵东出陈仓,定三秦。(《史记·淮阴侯列传》)
一着棋差,步步出错,项羽的战略部署就这样破了产。
03
刘邦进攻章邯、整合汉中之时,齐地也正发生叛乱,当时项羽面临着又一个战略选择:先攻齐,还是先攻汉?
项羽所在地彭城即在今天的江苏,齐地在现在的山东,关中则在如今的陕西。从距离上看,如果项羽西进攻击刘邦,很可能人马还没有走到,齐地的局面就已经不可收拾。齐地一旦统一,作为西楚的大后方,它会直接威胁彭城的安全,届时项羽很可能被东西夹击,腹背受敌,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所以他选择先定齐地并非战略失误,更不是全如《史记》所说,受了张良的蛊惑:
汉使张良徇韩,乃遗项王书曰:“汉王失职,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又以齐、梁反书遗项王曰:“齐欲与赵并灭楚。”楚以此故无西意,而北击齐。(《史记·项羽本纪》)
只可惜,这一次项羽正确的战略决策又没能换来对他有利的结果。
兵贵神速,刘邦东出之后没有在关中过多纠缠,而是留下周勃继续主导平定关中的战事,留下韩信围困章邯,他自己则率兵以迅雷之势占据了如今的河南西部地区,建立起战略纵深。然后他一路强攻,势如破竹,一直打到西楚的都城彭城。
汉二年,出关,收魏、河南,韩、殷王皆降。合齐、赵共击楚。四月,至彭城。(《史记·淮阴侯列传》)
如果要说这次项羽差在哪里,那便是他的部下里没有一个韩信,而刘邦有。韩信曾在项羽帐下效力,却“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这才转投刘邦。正是这个人帮助刘邦选择了最好的出关时机,又利用自己的军事能力迅速平定了三秦,快到项羽根本来不及反应。
项羽打仗用力,韩信打仗用巧,两个人的“做题”思路不同。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项羽不重视韩信的言论计策也在情理之中,并不能说明项羽不会用人。况且,刘邦其实也不是一开始就重用韩信的:
上曰:“若所追者谁?”曰:“韩信也。”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史记·淮阴侯列传》)
刘邦真正信的是萧何,他在赌萧何的眼光,而这一切,都是项羽不能左右的。
04
刘邦兵临彭城之下,彭城一战他却没得到便宜,项羽以少胜多大破刘邦,实现了军事史上极经典的一次逆转,将个人战术指挥能力发挥得登峰造极。
但也是这一战,打出了刘邦的后期战略规划:
至彭城,汉败而还。至下邑,汉王下马踞鞍而问曰:“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良进曰:“九江王黥布,楚枭将,与项王有隙;彭越与齐王田荣反梁地:此两人可急使。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史记·留侯世家》)
后世所谓的“下邑奇谋”即此处内容。乍一看,无非是刘邦舍得弃地,将关东之地都封出去罢了,这算什么奇谋?不过细细分析则不然,史书上的文字都是有潜台词的:
刘邦采纳了张良的意见,并做出部署:正面战场,刘邦收聚败军,困守于成皋、荥阳,挡住项羽西进,保卫关中根据地;北翼派韩信攻取魏、代、赵、燕、齐,以对楚形成弧形大包围之势;南翼,派英布反楚于九江,牵制项羽兵力,以减轻正面战场项羽对刘邦的压力;敌后,派彭越攻扰下邳等楚心腹之地,“烧其积聚,以破其业”。断楚粮道。于是,一种“正面坚守。两翼牵制,敌后攻扰,全局造势”的战略思想终于产生。(赵烜未:《楚汉战争中刘邦战略思想试析》,《福建论坛》1999年第5期)
正是靠这个战略规划,刘邦最后合围了项羽,演绎出十面埋伏的故事,打败了似乎永远不可能失败的西楚霸王。
对于项羽的失败,一些人归因于他不如刘邦重视全局战略,只关注局部战场上的胜利,换句话说,就是项羽没有战略眼光,不能像刘邦一样开辟北方战场、南方战场,也没有采取有效措施应对刘邦的战略布局。可是,项羽真的完全没有意识到刘邦的战略布局,也完全没有自己的战略规划,就傻傻地在成皋、荥阳一线的正面战场上与刘邦拉锯战,然后等着韩信完成北方战线的布置,赶来合围吗?
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
韩信北上攻击的魏地,大约是在今天的三门峡到洛阳一线的北段和陕西东部一带,属于太行群山,那里地形复杂,项羽不好支援。除此之外,无论项羽怎么规划行军路线,都势必经过刘邦的阵线,会遭到刘邦的全力阻击。所以综合来看,项羽是不能救,而不是不愿救。
等韩信来到赵地,情况就不一样了:
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赵王耳、韩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兵诣汉。(《史记·淮阴侯列传》)
项羽多次派出奇兵渡过黄河去救赵地。为何项羽派出的是“奇兵”,而不是大规模的正面部队?因为韩信是从井陉东出太行山攻赵的,距离太远,若派出大部队,行军速度必然缓慢,未必来得及。上次项羽率兵讨伐齐地,结果被刘邦攻到彭城之下,这次若再北上远征,刘邦必然还会趁虚而入。何况,胶着的正面战场也让项羽抽调不出大股部队,可北方战场又不可能放着不管,所以派出奇兵进行长途奔袭才更合适。
项羽派出的奇兵究竟有多少,《史记》中没有记载,但“数使”二字已经可以说明他并非只派出过一次。另外,不是大股部队并不代表战况不激烈,《史记·傅靳蒯成列传》中的内容可从侧面印证一二:
别之河内,击赵将贲郝军朝歌,破之,所将卒得骑将二人,车马二百五十匹。从攻安阳以东,至棘蒲,下七县。别攻破赵军,得其将司马二人,候四人,降吏卒二千四百人。从攻下邯郸。
在北线,刘邦的下属靳歙一连进行了四场战斗。他先是到达河内郡(1),打败了赵将贲郝,然后跟随主将进攻安阳,到达棘蒲(今河北赵县)。另外,他又率兵单独作战,击溃赵军,活捉赵将司马二人、军候四人,招降赵军官兵两千四百人——这个细节显示双方军队都有数千,而靳歙离开主将单独行动,也说明河内郡战况之激烈。这一仗打完,靳歙的状态又恢复为“从攻”,说明他回归了大部队,也说明几路汉军已经在邯郸合兵。
把靳歙这四战的路线连起来看,可知他是一路向北,如果继续向北的话,就能到达距离邯郸不远的赵国都城襄国。可根据《史记·傅靳蒯成列传》接下来的记载,靳歙没有继续北上,反而单独领军去攻击平阳(西魏古城)了:
别下平阳,身斩守相,所将卒斩兵守、郡守各一人,降邺。从攻朝歌、邯郸,及别击破赵军,降邯郸郡六县。
为什么靳歙不去打近眼前的襄国,反而折回头穿越太行山,路途艰难地去攻打平阳呢?当时韩信已经平定了魏地,应该无需其他支援的。不仅如此,打完平阳的靳歙竟再次穿过太行山,又去攻打赵地的朝歌和邯郸了,可是这两城不是在之前已经被打下来了吗?可见,平阳、朝歌、邯郸地区的战斗非常激烈,刘邦一方和项羽一方在反复争夺这几个城池,而项羽一方的力量,一定就是他派出的多支奇兵。
韩信虽然背水一战迅速拿下了赵地,但战斗并未停止,项羽的奇兵一到,立刻展开争夺,于是才有了张耳和韩信“往来救赵”,才有了靳歙看似不合理的行军路线。
05
其实,韩信出关后攻城拔寨的速度是超出一般人想象的:
其八月,以信为左丞相,击魏。(《史记·淮阴侯列传》)
九月,信击虏豹,传诣荥阳;悉定魏地,置河东、上党、太原郡。(《资治通鉴·汉纪》)
汉二年(公元前205年)秋八月,韩信攻魏,仅用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就“悉定魏地”,完成了任务。
韩信既定魏,使人请兵三万人,愿以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粮道。汉王许之,乃遣张耳与俱,引兵东,北击赵、代。后九月,信破代兵,禽夏说于阏与。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资治通鉴·汉纪》)
“后九月”即闰九月。可见仍旧是用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韩信又成功破代。
三年冬十月,韩信、张耳东下井陉击赵,斩陈余,获赵王歇。置常山、代郡。(《汉书·高帝纪》)
汉三年(公元前204年)冬十月(2),韩信和张耳在井陉一战,成功破赵。
综合来看,从八月开始,经九月、后九月,直到十月,韩信仅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就平定了魏、代、赵三地。依照惯例,他应该很快就会转而攻齐,结果却不是这样:
四年冬十月,韩信用蒯通计,袭破齐。(《汉书·高帝纪》)
在汉四年(公元前203年)冬十月,韩信才与齐军在历下展开激战。也就是说,除去前往齐地的行军时间,韩信差不多在赵地滞留了一年。
这是为什么?
原因之一,是要补充兵源,休整军队。
韩信在破魏、代后,魏、代两地的精兵被刘邦尽数抽走:
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史记·淮阴侯列传》)
在平定赵地的过程中,韩信再一次为刘邦输送兵源,而刘邦在成皋兵败后,甚至又对韩信来了一次修武夺兵。
韩信没有兵源补充,现有的士卒又历经数场战斗,疲惫万分,明智的人都知道此刻应该停下进攻的脚步,休整军队以恢复战斗力。李左车便是这样劝说韩信的:
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今将军欲举倦弊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欲战恐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旷日粮竭,而弱燕不服,齐必距境以自强也。燕齐相持而不下,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史记·淮阴侯列传》)
原因之二,是遭到了项羽的牵制。
井陉之战后,项羽派遣奇兵对赵地展开争夺,迫使韩信必须在赵地盘桓,以应对城邑得而复失的情况。项羽此举的根本目的是为自己争取时间——他不仅意识到了刘邦的战略意图,还有了自己的应对策略:以攻为守,擒贼擒王。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孙子兵法·军形篇》就说:“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明代刘寅又在注释中说:“善能攻者,势迅声烈,如动作于九天之上,言来之速而不可备也。”只要项羽动作迅速,能在韩信赶来合围之前消灭刘邦,天下诸侯自会顺应形势不战而降,韩信、彭越等人也会不战自溃。
项羽的策略对吗?
看看结果:在项羽奇兵的作用下,韩信直到汉三年(公元前204年)五月仍滞留在赵地,无法援助刘邦,更谈不上合围项羽,而项羽火力全开,打得刘邦根本无法划荥阳而治。即使其间中了陈平的反间计,项羽失去了谋主范增,也依然将刘邦逼入了绝境,距离赢得楚汉战争仅仅只差一线。
夏四月,项羽围汉荥阳,汉王请和,割荥阳以西者为汉。亚父劝项羽急攻荥阳,汉王患之。陈平反间既行,羽果疑亚父。亚父大怒而去,发病死。(《汉书·高帝纪》)
项羽数侵夺汉甬道,汉军乏食,遂围汉王。汉王请和,割荥阳以西者为汉。项王不听。汉王患之,乃用陈平之计,予陈平金四万斤,以间疏楚君臣。于是项羽乃疑亚父。亚父是时劝项羽遂下荥阳,及其见疑,乃怒,辞老,愿赐骸骨归卒伍,未至彭城而死。(《史记·高祖本纪》)
刘邦的转机来自陈平,他用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又残酷无比的方法帮助刘邦成功脱身:
汉军绝食,乃夜出女子东门二千余人,被甲,楚因四面击之。将军纪信乃乘王驾,诈为汉王,诳楚,楚皆呼万岁,之城东观,以故汉王得与数十骑出西门遁。(《史记·高祖本纪》)
陈平乃夜出女子二千人荥阳城东门,楚因击之,陈平乃与汉王从城西门夜出去。遂入关,收散兵复东。(《史记·陈丞相世家》)
五月,将军纪信曰:“事急矣!臣请诳楚,可以间出。”于是陈平夜出女子东门二千余人,楚因四面击之。纪信乃乘王车,黄屋左纛,曰:“食尽,汉王降楚。”楚皆呼万岁,之城东观,以故汉王得与数十骑出西门遁。(《汉书·高帝纪》)
陈平惯用毒计,他用两千个女子引开了楚军的注意,又让纪信李代桃僵,扮作刘邦,给刘邦的出逃创造了机会。楚兵从来不是什么仁义之师,惯于烧杀抢掠,他们看到女人大概会如野兽看到了鲜肉。这两千女子的下场史书不能写,你我不愿想。没人知道陈平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是威逼还是利诱亦或是兼而有之,才让她们为刘邦献了祭。
始陈平曰:“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史记·陈丞相世家》)
正是因陈平,项羽虽做出了正确的战略决策和部署,却依然没能换回胜利的结果。
06
逃出生天的刘邦百折不挠,收整军队,继续在荥阳、成皋一线的正面战场上牵制项羽。他甚至又到韩信那里“借走”不少兵卒,用以继续推进自己的战略构想。
刘邦命刘贾、卢绾两人率领两万人马从白马津渡河,深入楚地协助彭越,以游击战的形式不断骚扰楚军后方,断楚军粮道。得到援军的彭越玩了一把大的,接连攻下睢阳、外黄等十七座西楚城池。
面对如此局势,项羽的核心决策不变,只是略有调整:他要先平定彭越,再抢在韩信打下齐国、完成战略包围之前集中力量解决刘邦。
四年,项羽乃谓海春侯大司马曹咎曰:“谨守成皋。若汉挑战,慎勿与战,无令得东而已。我十五日必定梁地,复从将军。”(《史记·高祖本纪》)
项羽很清楚,要完成自己的设想就一定要快,所以才设定了十五日的期限。他也十分识人,知道曹咎不会是刘邦的对手,所以让他“勿与战”。
这番布置颇详细,也颇合理,可惜还是出了差错:
汉果数挑楚军,楚军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马怒,度兵汜水。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金玉货赂。大司马咎、长史翳、塞王欣皆自刭汜水上。……项羽至睢阳,闻海春侯军败,则引兵还。(《史记·高祖本纪》)
刘邦先用激将法引楚军出动,再运用击之半渡的战法大破曹咎,逼得曹咎自杀于汜水之上。汉军乘机夺取成皋,然后乘胜东进到广武一线,收敖仓积粟以充军用。
如果项羽手下有可以独当一面的良将,能够完成他的战略部署,结果又会如何呢?我们无从可知了。
此后,项羽与汉军在广武对峙,项羽欲战,而汉军据险坚守不战,双方对峙数月,直到汉四年冬,韩信破齐历下军到达临淄。
此时刘邦在北方战线的部署已经基本完成,但项羽没有放弃。他派出手下最得力的大将龙且率领二十万大军去阻挡韩信,只要龙且拖住了韩信,项羽的斩首行动就依然有成功的机会。
二十万人,就算让韩信一个一个去杀,也要杀些日子吧?可谁能想到,龙且竟然会败得那么快,那么彻底:
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信遂追北至城阳,皆虏楚卒。汉四年,遂皆降。平齐。(《史记·淮阴侯列传》)
北方战线上的最后一块拼图补上了,刘邦的战略包围态势终于形成。项羽的正面是刘邦,北面和东面是韩信,南方是英布,四面楚歌的前奏已然唱响。这个时候,西楚霸王第一次有了恐惧的情绪,这也是《史记》在描写项羽时用的唯一一个“恐”字:
楚已亡龙且,项王恐。(《史记·淮阴侯列传》)
楚汉之战的结果,在龙且败亡的一刻才真正确定。
07
虽然项羽战败而死,但回顾前文这些分析,其实我们已经可以得出结论了:项羽不仅很懂战术,还很懂战略。
项羽很早就意识到了刘邦“正面牵制,两翼合围”的战略计划,并做出了合理的应对:韩信攻魏时,因为地理形势和距离,他没有救援;韩信攻赵时,他派出奇兵予以牵制;韩信攻齐时,他派出龙且领重兵进行阻挡,而他自己则以攻为守、以力破巧,一直将消灭刘邦设为最高优先级,想要速战速决。只是,项羽的每一次正确决策都功败垂成,所以他才得不到最后的胜利。
如果《项羽本纪》的这个记载可以相信的话,刘邦在彭城之战中损失的兵力当有几十万人。
战况如此凶险,刘邦如何脱险的呢?
偶然,纯属偶然!
被重重包围的刘邦正处在危难关头,突然来了一场沙尘暴,而且是正冲着楚军刮过来,楚军阵营立即大乱,刘邦趁此机会带了十几位贴身骑兵突围而去(围汉王三匝,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
这场沙尘暴来得太巧:一是正在刘邦危难之时刮起来了,二是直冲着楚军刮而不刮汉军。结果,楚军被刮得乱了阵脚,刘邦自然溜之大吉。
每读《史记》至此,都不禁暗想,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吗?司马迁的《史记》是这样记载的,又无其他史书可以参考,我们只能相信这是真的。
历史发展的总趋势是必然的,但是,历史发展的进程又往往充满了偶然性。刘邦此次彭城之战,已经是兵败被围,无以解脱,偏偏来了场沙尘暴,刘邦得以幸免于难。这种历史的偶然性真是让人费解。
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历史确实存在着某种不可知的偶然性。(王立群:《影响项羽败亡的因素还有哪些》)
现在可以回答文章开头提出的问题了。项羽在军事上的决策,其实是担得起“非战之罪”四个字的。而他所说的“天之亡我”,是对历史中那种不可知、不可抗的偶然事件的承认。所以,这句话非但不是在怨天尤人,反而表现出他知命的洒脱与坦然。正因为如此,他在最后时刻才能笑得出来:
乌江亭长舣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史记·项羽本纪》)
(1) 河内郡治所是朝歌,本是刘邦灭殷后建立的郡所,此时应为赵所占。
(2) 秦汉历法以十月为岁首,九月为岁末,因此汉三年冬十月为本年年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