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如何用步兵大破匈奴骑兵?
匈奴小入,佯北不胜,以数千人委之。单于闻之,大率众来入。李牧多为奇陈,张左右翼击之,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其后十余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01
李牧大破匈奴的事迹被记录在《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此战在中国古代军事史上相当有名,可惜《史记》中关于它的细节特别少,正面描写就只一句:“李牧多为奇陈,张左右翼击之,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而这只能算是对战术运用的记录,对于战场地形情况、临敌时的指挥变化、匈奴骑兵的战斗情况等的记录全都缺失。后世史书也没有更多细节补充,哪怕《资治通鉴》也与《史记》基本一致,只在被李牧舍弃的人数上有些许偏差:
匈奴小入,佯北不胜,以数十人委之。单于闻之,大率众来入。李牧多为奇陈,张左右翼击之,大破之,杀匈奴十余万骑。(《资治通鉴·秦纪》)
“委”就是“弃”的意思。也许是司马光读过另外的《史记》抄本,又或者他认为用几千人诱敌实在太夸张,把“数千人”当作了“数十人”的抄写讹误,所以才改“千”为“十”,但无论如何,对于战斗的正面描写,他也是同样的一句:“多为奇陈,张左右翼击之。”
仅看司马迁和司马光的字面意思,李牧使用的应该是一种两翼对进、对敌合围的战术,他安排在左、右翼的两支部队可以如螃蟹捕食时挥舞的钳子一般将敌军困住,最后聚而歼之。
李牧自己并不知道,他的钳形攻势其实与后世总结出的一种教科书般的经典战术——砧锤战术不谋而合。
02
砧锤战术是一种正面牵制与侧翼攻击相配合的战术,而这个名词一般被认为是从古希腊时期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所指挥的四场著名战役中总结出来的。在那四次战役中,亚历山大先以步兵组成密集的长矛方阵(著名的马其顿方阵),然后在侧翼安排骑兵。步兵方阵居于正面,会在与敌人接触的时候如同砧板一样扛住他们的进攻,而骑兵就像铁锤,能够灵活地从侧翼甚至背后猛击敌军。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敌军很容易陷入混乱,一旦混乱,则败局已定。
在靠阵形作战的时代,砧锤战术是西方优秀将领们必须熟悉的战术体系,而它在亚历山大之后的迦太基主帅汉尼拔手中,又被运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在被后世誉为歼灭战代名词的坎尼会战中,汉尼拔摆出了一个特别的阵形:他让军队排成半月形,中央突出部分为战斗力较弱的步兵,两翼则是战斗力很强的骑兵和重装步兵。战斗开始,罗马军主力集中攻击汉尼拔的中央步兵,却久攻不下,反而被其牵制。汉尼拔见罗马军已被诱入方阵内,便催动了军阵的两翼。他们先驱赶走罗马军的两翼骑兵,然后迂回至敌阵之后,罗马人就此被合围,并因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几乎全军覆没。
同一时期,中国也有类似砧锤战术的理论总结,只不过不是叫这个名字。比如《六韬·豹韬·突战》中便有这样的段落:
武王问太公曰:“引兵深入诸侯之地,与敌人冲军相当,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敌人夜来,或攻我左,或攻我右,三军震动。吾欲以战则胜,以守则固,为之奈何?”
太公曰:“如此者,谓之震寇。利以出战,不可以守。选吾材士强弩,车骑为左右,疾击其前,急攻其后,或击其表,或击其里。其卒必乱,其将必骇。”
面对强大的敌人时令“车骑为左右”,就是将战车和骑兵布置在左右两翼;而正面部队“疾击其前”,就是令他们作为奇兵迅速迂回到敌人的后方进行攻击。如此安排,和亚历山大的战术基本一致。
《百战奇略·步战》记录了这个战术的具体运用方法:
敌攻我一面,则我两哨出兵,从旁以掩之;敌攻我两面,我分兵从后以捣之;敌攻我四面,我为圆阵,分兵四出以奋击之。敌若败走,以骑兵追之,步兵随其后,乃必胜之法。
当敌人攻我一面时,我就从两翼出击,侧袭进攻之敌;当敌人攻我两面时,我就分兵,迂回敌后展开袭击;当敌人攻我四面时,我就列成圆阵,分兵四面奋力阻击;敌人如果败走,我就立即派出骑兵追击,同时令步兵随后跟进。这是步兵对车兵、骑兵作战时的必胜战法。
兵书上记录了这个战法,亲上战场的人也会实际应用这个战法。比如李世民在总结自己的战术时就说:
吾自少经略四方,颇知用兵之要,每观敌陈,则知其强弱,常以吾弱当其强,强当其弱。彼乘吾弱,逐奔不过数十百步,吾乘其弱,必出其陈后反击之,无不溃败,所以取胜,多在此也!(《资治通鉴·唐纪》)
用我军的弱旅抵挡对方的强兵,再以强师击其弱旅,敌军追逐我方弱旅不过走数百步,而我军攻其弱旅一定要迂回突破至其阵后乘势反击。李世民的取胜之道实在和亚历山大异曲同工。
03
不论是在西方还是在中国,不论是叫砧锤战术还是其他,这个战术的要点就是正面的牵制。若在正面无法扛住敌军的进攻,侧翼合围、后方包抄就都成了空谈。知道了这个要点,我们就能推测出李牧破匈奴时是怎样排兵布阵的了。
司马迁对李牧的部队构成有这样一段记叙:
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一战。于是乃具选车得千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者十万人,悉勒习战。大纵畜牧,人民满野。(《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李牧让多兵种协同作战,筹集了战车一千三百辆、骑兵一万三千人、能冲锋陷阵的勇士五万人、弓弩兵十万人。那么这些人要如何排布呢?
依据兵书《六韬》,骑兵有十种胜利方式:
敌人始至,行陈未定,前后不属,陷其前骑,击其左右,敌人必走;敌人行陈整齐坚固,士卒欲斗,吾骑翼而勿去,或驰而往,或驰而来,其疾如风,其暴如雷,白昼如昏,数更旌旗,变易衣服,其军可克;敌人行陈不固,士卒不斗,薄其前后,猎其左右,翼而击之,敌人必惧;敌人暮欲归舍,三军恐骇,翼其两旁,疾击其后,薄其垒口,无使得入,敌人必败。敌人无险阻保固,深入长驱,绝其粮路,敌人必饥;地平而易,四面见敌,车骑陷之,敌人必乱;敌人奔走,士卒散乱,或翼其两旁,或掩其前后,其将可擒;敌人暮返,其兵甚众,其行阵必乱;令我骑十而为队,百而为屯,车五而为聚,十而为群,多设旌旗,杂以强弩;或击其两旁,或绝其前后,敌将可虏。此骑之十胜也。(《六韬·犬韬·战骑》)
总之,骑兵的正确运用方式就是快速移动、快速切入,利用高机动性冲击或扰乱敌军的侧后方防线。所以,李牧军阵中张开的两翼应该就是一万三千人的骑兵部队,或许还混有其他兵种,但主力一定是骑兵,他们就是李牧手中的“锤”。
而正面对敌的“砧”,必须能够扛住匈奴骑兵的骑射、冲锋,所以也要精心布置。依据《六韬》,步兵对阵骑兵时,首先要想办法抵御骑兵的冲击,先守而后攻。有地形就充分利用地形优势,没有的话就要自己结阵来防守:
步兵与车、骑战者,必依丘陵,险阻,长兵强弩居前,短兵弱弩居后,更发更止,敌之车骑,虽众而至,坚阵疾战,材士强弩,以备我后。(《六韬·犬韬·战步》)
步兵、战车、骑兵作战必须依托地形列阵,把长兵器和强弩配置在前面,把短兵器和弱弩配置在后面,轮番战斗,更替休整。这样一来,等敌人的战车和骑兵大量到达时,我方已经布下了坚固阵势,可以快速出击。
这么看来,李牧的战车大军应该就是用于结阵防守的。一千三百乘战车足够结成若干防守圆阵,以成规模的战车集群构筑起坚强的防御阵地。如果在战车前再布置一部分弓弩手(彀者),使“长兵强弩居前,短兵弱弩居后”,则布局更完美。
现在,还没被调动的就是“五万百金之士”了。古人常说能破敌擒将者赏百金,所以“百金之士”即指能破敌擒将的勇士,也就是“篡卒”。《孙膑兵法》中说“兵之胜在于篡卒”,又说“篡卒力士者,所以绝阵取将也”,所以这五万人应该是最后与匈奴人厮杀的主力。他们也会被部署在正面军阵中,持长兵者在前,与弓弩手一起抵御匈奴骑兵的冲锋,持短兵者在后,待匈奴骑兵无法机动时与之近身肉搏。
04
了解过具体部署,我们就可以根据《史记》中的记录,大致推想一下李牧与匈奴作战的过程了。
李牧多为奇陈,张左右翼击之,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李牧的军队以步兵为主,策略是防守反击,所以不太可能率先发起进攻。当时的情况应该是这样:匈奴骑兵先冲过来,李牧安排在阵前的弓手箭雨齐发,用弓箭减缓匈奴骑兵的冲锋节奏,然后战车和持长兵器的步兵结阵,挡住匈奴骑兵的第一波冲击。
匈奴骑兵受阻,装备简单的他们无法如后世的重骑兵那样直接冲阵,所以应该会发挥自己在骑射上的优势,在李牧军队排成的防守圆阵外游击,一边游走一边寻找机会。
“李牧多为奇阵”,说明李牧的军队阵形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会随着战机的变化而变化,以应对匈奴骑兵的冲击或游斗。通过这一系列阵形变动,正面的“砧板”就可以成功牵制住匈奴骑兵。
接下来就轮到“张左右翼击之”了。李牧调动两翼的精骑迅速发动攻击,攻击的方位应该是匈奴军队的两个侧翼,这样匈奴人就会受到三个方向的压力,李牧的军队对匈奴渐渐形成三面合围之势。
但这里存在一个问题:李牧安排在两翼的骑兵一共只有不到两万,就算其中混有步兵甚至战车,也未必能对十万匈奴人形成绝对的人数优势,他如何能围困远多于己方的匈奴骑兵呢?
当兵力不占绝对优势时,静态的合围确实很难实现,不过倒是可以在敌我双方的相对运动中完成。如果把中路步兵的适度退却与两翼骑兵的快速突破紧密结合起来,就有可能实现合围的目标。这其中一定有李牧快速而精准的临场指挥,可惜在史书中没有任何线索可寻。
按《史记》所写,张翼合围之后就是“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了,可实操过程中要想达成这个结果属实不易。
《孙子兵法》说“十则围之”,意思是十倍于敌的时候可以实施围歼。李牧总共只有不到二十万人的兵力,要围住十万匈奴军已经很勉强,防线必然很薄弱。匈奴都是骑兵,如果他们集中力量向一个点猛攻,应该可以冲出包围。所以,李牧必然在完成合围的时候,或者在只是具有合围之势的时候,就配合以其他战术动作了:
合围就是防止敌人突围逃走,割裂才能各个歼灭敌人。割裂必须判断敌人防御体系,寻求其弱点(如敌人接合部、突出部、指挥部、展开态势的间隙、纵长队形与便于我军接近和割裂的地形之类)。运用绝对优势的兵力与火力,施行主要的向心的钳形突击,而使两个突击方向会合于一点。如此不断地割裂敌人成块,而各个歼灭之,就是围攻战斗的要旨。(刘伯承:《论合围钳形攻势》)
张开两翼军队之后,李牧即可迫使本来就组织松散的匈奴骑兵拉长战线,再借助骑兵的高机动性,配合以正面和两侧的攻击,冲散、截断、分割纵长的匈奴队形,从而在局部形成以多围少的优势。一旦分割包围形成,匈奴骑兵的机动空间就会被极大地压缩,骑射的优势无法发挥,也就只能被李牧逐个歼灭了。
05
李牧运用多兵种协同作战,先在正面牵制住匈奴主力,再从两翼展开钳形攻势,对敌人分割包围,近战歼灭,创造了步兵围歼骑兵的经典战例。历史上的诸多著名战役,都有李牧此战的影子:
赵括至,则出兵击秦军。秦军详败而走,张二奇兵以劫之。赵军逐胜,追造秦壁。壁坚拒不得入,而秦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后,又一军五千骑绝赵壁间,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史记·白起王翦列传》)
秦军将领白起在正面战线建营垒坚守,牵制住赵军主力,而事前派出的两支部队就是悄然挥动的死亡之锤,一支迂回到赵国大军背后,切断其后路,另一支快速机动,楔入赵军的营垒之间,将赵军割裂成两个孤立的部分,同时也堵住了运粮通道。这是长平之战秦军取胜的关键。
到了楚汉相争的时候,战场上依旧少不了砧锤战术。“背水一战”这个成语太过耳熟能详,以至于让人们形成一个认知,似乎韩信是因为背水一战才取得了胜利,其实哪会那样简单?
平旦,信建大将之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张耳详弃鼓旗,走水上军。水上军开入之,复疾战。赵果空壁争汉鼓旗,逐韩信、张耳。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胜,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史记·淮阴侯列传》)
注意这两处细节:“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这是正面战线的牵制与对抗,也就是韩信的“砧”。然后韩信挥出了“锤”,也就是迂回到赵军营地大后方拔旗易帜的那两千骑兵。这支骑兵打击的不是赵军的侧翼,而是赵军的心理,军心涣散的赵军终于开始溃败。
到了楚汉决战时,刘邦也在战略层面运用了砧锤战术。他在荥阳、成皋一线的正面战场牵制住项羽,然后派韩信挥军北上,经营北方战线,最后迂回到项羽的侧后方,完成合围。
在几十年后汉与匈奴的漠北决战中,卫青同样使用了砧锤战术。他用武刚车自环为营,结成车阵抵御住匈奴的冲击,再出五千骑兵正面对抗牵制,这是“砧”;又纵左、右翼绕单于,让它们成为两把准备合围匈奴的“锤”:
而适值大将军军出塞千余里,见单于兵陈而待,于是大将军令武刚车自环为营,而纵五千骑往当匈奴。匈奴亦纵可万骑。会日且入,大风起,沙砾击面,两军不相见,汉益纵左右翼绕单于。(《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