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史记细节里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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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军事篇

古代的心理战可以有多可怕?

元年,吴王阖庐闻允常死,乃兴师伐越。越王勾践使死士挑战,三行,至吴陈,呼而自刭。吴师观之,越因袭击吴师,吴师败于槜李,射伤吴王阖庐。(《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01

越王勾践元年(公元前496年),吴王阖庐听说越国国君允常死了,趁机发兵讨伐越国。越王勾践派遣敢死勇士向吴军挑战,勇士们排成三行,冲入吴军阵地,大呼着自杀而死。吴军士兵看得目瞪口呆,越军趁机发动袭击,在槜李大败吴军,还射伤了吴王阖庐(一作阖闾)。

让这么多死士去敌人那里自杀,场面堪称恐怖,司马迁是否记叙有误?应该没有,因为在《左传》和《史记》中,还有另外两段与开篇引文内容基本相同的记录:

吴伐越。越子句践御之,陈于槜李。句践患吴之整也,使死士再禽焉,不动。使罪人三行,属剑于颈,而辞曰:“二君有治,臣奸旗鼓,不敏于君之行前,不敢逃刑,敢归死。”遂自刭也,师属之目,越子因而伐之,大败之。(《左传·定公十四年》)

十九年夏,吴伐越,越王句践迎击之槜李。越使死士挑战,三行造吴师,呼,自刭。吴师观之,越因伐吴,败之姑苏,伤吴王阖庐指,军却七里。吴王病伤而死。(《史记·吴太伯世家第一》)

这三段文字都讲了同一件事:吴越之战时,勾践组织了一支特殊队伍,并派他们去到吴军阵前,列阵成三行,但不进攻,而是大声呼喊着一个个自杀在阵前,自杀的方式是“刭”,近乎割喉,相当惨烈。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史记》中被称为死士的敢死队成员,到了《左传》中却成了罪人身份。我以为《左传》不如《史记》可信,因为按照以往的例子,罪人为了活命常会临阵投降或者四处逃散,唯独没有这么强的决心和勇气自刭赴死:

吴子以罪人三千,先犯胡、沈与陈,三国争之。吴为三军以系于后,中军从王,光帅右,掩余帅左,吴之罪人或奔或止,三国乱。(《左传·昭公二十三年》)

况且《左传》中还记录了他们死前的一番慷慨陈词,那些话哪里像是罪人能说出来的?

02

若果真如《史记》所讲,勾践派出的是一队死士,他又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人的呢?

通常来说,古代的死士大多是江湖侠客,他们或为了荣华富贵,或为了报知遇之恩,甘愿为王侯贵族卖命,去执行突击、暗杀等任务。如《史记·刺客列传》中的专诸、聂政等人,都属于某种意义上的死士。而从史书的记载上看,王侯贵族们召集死士的人数并不固定,可以是一人、三人、五人、十余人,也可以像勾践这样一次就组织起一大批。

普通的死士大多是招募而来的,招募死士的花费高低不一,历史上甚至有倾尽家财来招募供养死士的:

诞既与玄、飏等至亲,又王凌、毌丘俭累见夷灭,惧不自安,倾帑藏振施以结众心,厚养亲附及扬州轻侠者数千人为死士。(《三国志·魏书·诸葛诞传》)

而《宋史》中的一份记录更为详细:

募敢死士,人千银,得士五千,将夹攻。(《宋史·吴玠传》)

每个人发放千两银,如此召集了五千人,这个费用十分惊人。而勾践使用的死士能列为三行,可见规模不小,招募所耗费的钱财也一定不是个小数字。

招募来了死士,由死士们组成的队伍其实就是如今我们所说的“敢死队”。这支队伍需要去完成战争中最艰难、最危险的任务,即便不能完成,也要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去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

十一曰死士,谓众军之中有材智者,乘于战车,前后纵横,出奇制敌也。(《尉缭子》)

死士不畏死,他们一早就有了有去无回的觉悟,可这样一支势必无畏悍勇的队伍,勾践却没有将其用于攻坚,而是让他们到敌军阵前大呼大喊,将敌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后一个个自杀。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他要打一场心理战。

“心理战”这一概念源自西方,但我国古代早已有了类似的兵学术语——心战,其内涵和现代心理战并无大的不同,都指敌对双方为赢得胜利而进行的心理上的角逐和较量。

战国时,齐国军师孙膑就曾向齐威王建议说:“凡伐国之道,攻心为上,务先服其心。”所谓“攻心”,就是对敌人心理的进攻。《三国志·蜀志·马谡传》中也有言: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这应该是史料中首次明确出现“心战”一词。

在概念之外,中国古代兵家还提出了心战的具体执行方式:

爪牙五人,主扬威武,激励三军,使冒难攻锐,无所疑虑;羽翼四人,主扬名誉,震远方,摇动四境,以弱敌心;游士八人,主伺奸侯变,开阖人情,观敌之意,以为间谍;术士二人,主为谲诈,依托鬼神,以惑众心。(《六韬》)

所有这些行动,针对的目标其实都是敌方的士气。拿破仑就曾说:“一支军队的实力,四分之三是由士气构成的。”可见不论中外,军事谋略家们都认可士气是一种很重要的心理力量,它可以明显影响到一支军队的战斗力,进而影响战斗结果。

在特定的战争时空中,军队的人员素质、武器装备配备、教育训练水平和编制体制构成等总是恒定的,不会出现非常显著的变化。而作为战斗力构成主体要素的人,却能因为精神状态、情绪体验、意志表现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在短暂时间内表现出极大的不同。士气高昂,作战主体在战争中就会充分显示出一种精神上的优势,就会表现出不畏艰难、不怕牺牲、机智灵活和高度的组织纪律性,就会发挥出超常的效力,即使在失利和退却的情况下也不会失去战斗力和对胜利的信心。相反,士气低落,则会产生被动作战、意志薄弱、逃避战斗的减力效应。(李彦博:《军队士气的概念、特征及其作用研究》,《三峡大学学报》2009年12月第31卷)

在中国古代的兵家心战思想中,士气更是十分重要: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也。(《左传·庄公十年·曹刿论战》)

气实则斗,气夺则走。(《尉缭子·战威》)

他们认为士气甚至可以直接决定战斗结果,由此总结出了两大心战策略:激气与夺气。所谓“激气”,就是通过各种手段激励己方军队的士气,而“夺气”则是运用各种手段和途径削弱敌军的士气,涣散其军心,消糜其斗志,使其厌战、怠战,直至放下武器投降,彻底被摧垮。

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孙子兵法》)

03

详细而言,心战可以有如下五种主要手段。

第一种,怀柔。

这是古代常用的攻心策略,需要己方表现出以德服人、绥怀远近的态度,以此来瓦解对方的斗志。需要注意的是,怀柔的实质是政治攻心战,所谓文事武备,要想采取这种策略,就一定要先拥有绝对的实力。

外黄不下。数日,已降,项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已上诣城东,欲坑之。外黄令舍人儿年十三,往说项王曰:“彭越强劫外黄,外黄恐,故且降,待大王。大王至,又皆坑之,百姓岂有归心?从此以东,梁地十余城皆恐,莫肯下矣。”项王然其言,乃赦外黄当坑者。东至睢阳,闻之皆争下项王。(《史记·项羽本纪》)

在这个例子里,项羽已经打下了城池,对其拥有了绝对的控制权,然后才采纳建议,通过赦免城中人的方式告诉其他还未降服的城池,抵抗则死,顺服则生。

正因有了绝对实力,在怀柔之后,项羽才能兵不血刃、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而与项羽相比,刘邦的实力就要弱很多了,正因如此,张良才不建议他怀柔:

曰:“昔者汤伐桀而封其后于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者,度能得纣之头也。今陛下能得项籍之头乎?”曰:“未能也。”(《史记·留侯世家》)

第二种,欺骗。

自古兵不厌诈,诡道制敌。在战场上,讲究的是虚而实之,实而虚之,实而实之,虚而虚之,虚虚实实,虚实结合。人们要利用各种手段从心理上欺骗、误导敌人,使之决策失误,以达到攻其心、夺其气、乱其谋的目的。

韩信乃夜令人为万余囊,满盛沙,壅水上流,引军半渡,击龙且,详不胜,还走。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史记·淮阴侯列传》)

韩信假装打不过,败走,误导了龙且的决策。龙且被骗,进行追击,结果大败——这就是“攻心”的胜利。

第三,离间。

离间,就是通过伐谋攻心、伐交分化、挑拨离间等手段使敌人军心离散,出现内乱,未战而先溃,为之后己方的出兵创造有利机会。这是对人性最大限度的利用:

陈平既多以金纵反间于楚军,宣言诸将钟离眛等为项王将,功多矣,然而终不得裂地而王,欲与汉为一,以灭项氏而分王其地。项羽果意不信钟离眛等。(《史记·陈丞相世家》)

第四,绝恃。

“恃”是凭借之意,“绝恃”即摧毁敌方军队所依靠的核心——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打击敌人的作战意志了。夺将帅之心,从而造成敌军心大乱;绝敌粮道、毁其物资,使敌人失去后勤补给;以情攻心,针对敌方将士的心理弱点,从其感情上寻找突破口;绝其外援,切断敌人与外界的联系,使之陷入绝望的心理状态……这些都是“绝恃”在战场上的运用。

至于例子,四面楚歌是最为人熟知的。而在两晋时期,刘琨也对“绝恃”做出了很好的运用:

在晋阳,常为胡骑所围数重,城中窘迫无计,琨乃乘月登楼清啸,贼闻之,皆凄然长叹。中夜奏胡笳,贼又流涕歔欷,有怀土之切。向晓复吹之,贼并弃围而走。(《晋书·刘琨传》)

在围困中,刘琨用胡笳之声鼓动起胡人的思乡之情,最后瓦解了他们斗志,让他们撤兵而去,化解了一场危机。

第五种,威慑。

威慑的方式也有很多,其中一种方法是给对方施加压力,造成其心理上的恐惧感,破坏其心理平衡,使其感到即将面临无法承受的后果,并因此丧失斗志。

要想达到这个效果,需要以军事实力为后盾,全面展示自己的实力:

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三国志·吴书·吴主传》注引《江表传》)

赤壁之战前夕,曹操挥师东进时写信给孙权,说自己率领八十万众准备南下进攻。曹操的威慑给孙权集团造成了极大的麻烦,后者对是战是和争论不休,一度影响了孙权与刘备联合抗曹战略的推进。

另一种威慑的办法则是攻敌无备,使敌心惊,以此强烈震撼敌人心理,进而瓦解其士气,使其丧失斗志:

田单乃收城中得千余牛,为绛缯衣,画以五彩龙文,束兵刃于其角,而灌脂束苇于尾,烧其端。凿城数十穴,夜纵牛,壮士五千人随其后。牛尾热,怒而奔燕军,燕军夜大惊。牛尾炬火光明炫燿,燕军视之皆龙文,所触尽死伤。五千人因衔枚击之,而城中鼓噪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燕军大骇,败走。(《史记·田单列传》)

没有经过训练的牛,战斗力能有几何呢?此处牛的作用只是出其不意,达到震撼效果,扰乱敌军心理,等敌方士气一散,田单趁机出动,便可锁定胜局。

勾践利用死士自杀于阵前的做法,就属于威慑的一种。此法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所以征战多年、勇猛异常的吴军震惊、讶异、惶惑皆有,一时间呆住了。虽然这种震撼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只需过一会儿他们就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但勾践要的就是这稍纵即逝的难得一刻。

《孙膑兵法·将失》有云:“众恐,可败也。”一旦人陷入惊恐的状态之中,必定只图自保,想要逃跑,而情绪是具有感染性的,个体的情绪会对群体的心理产生牵动与感染。勾践在吴军怔愣时发起进攻,吴军被打得措手不及,战败的恐慌迅速感染整个军队,吴王阖庐也无法止住溃败之势,只能兵败如山倒。

勾践是用心战赢得了胜利。能将心战运用得如此极端,手段如此可怕,可以预见他日后的王者之路将是如何血雨腥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