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劳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1]，故家子[2]。少慕道[3]，闻劳山[4]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团[5]上，素发垂领，而神观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不堪其苦，阴有归志。

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翦纸如镜，黏壁间。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分赉[6]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7]，竞饮先釂[8]，惟恐樽[9]尽。而往复挹注，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10]。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然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11]尚存，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勿误樵苏[12]。”众诺而退。王窃忻慕，归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在家，未谙此苦。”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令自咒毕，呼曰：“入之！”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首骤入，勿逡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入谢。道士曰：“归宜洁持[13]，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之归。

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14]。妻扶视之，额上坟起[15]，如巨卵焉。妻揶揄[16]之。王渐忿，骂老道士之无良[17]而已。

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18]，喜疢毒[19]而畏药石，遂有舐痈吮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诒之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注释

[1]行七：在家里排行第七。

[2]故家子：世家大族之子。

[3]少慕道：少时羡慕道术。道，这里指道教。

[4]劳山：也称“崂山”或“牢山”，在今青岛市东北，南滨黄海，东临崂山湾，有上清宫、白云洞等名胜古迹。

[5]蒲团：宗教用物。蒲草编结的圆草垫。僧、道盘坐或跪拜时垫用。

[6]分赉（lài）：分发赏赐。赉，赏赐。

[7]盎盂：盛汤水的容器。盎，大腹而敛口。盂，宽口而敛底。

[8]竞饮先釂（jiào）：争先干杯。釂，饮尽杯中酒。

[9]樽：本作“尊”，也作“罇”，盛酒器，犹今之酒壶。

[10]《霓裳舞》：即《霓裳羽衣舞》，唐代天宝年间宫廷盛行的一种舞蹈。

[11]肴核：菜肴果品。

[12]樵苏：砍柴割草。

[13]洁持：洁以持之，即以纯洁的心持有道术。

[14]蓦（mò）然而踣（bó）：猛地跌倒。踣，跌倒。

[15]坟起：指肿块隆起。

[16]揶揄（yé yú）：讥笑嘲弄。

[17]无良：不善，没存好心。

[18]伧（cāng）父：鄙贱匹夫。古时讥讽骂人的话。

[19]疢（chèn）毒：疾病，灾患。

译文

某县有个书生姓王，在家排行老七，世家子弟。他很小就喜欢道家的法术，听说崂山有很多仙人，就背上行李直奔崂山游学。他登上崂山的一座山顶，看到有一个道观，环境非常幽静。一个道士坐在蒲团上，白发已经垂到了脖颈，却相貌清爽，仙风道骨。王生上前对道士行礼，并和他交谈了起来，觉得道士说的道理很深奥，便请求道士收他为徒，道士说：“恐怕你娇生惯养，吃不了苦。”王生回答说：“我能吃苦。”道士的徒弟很多，傍晚的时候都聚集而来，王生一一对他们行见面礼，就留在了观中。第二天凌晨，道士把王生叫去，交给他一把斧头，让他跟随他的徒弟们一起去砍柴。王生恭恭敬敬地答应了。这样过了一个月，王生的手脚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无法忍受这样的苦累，心里暗暗升起回家的念头。

一天傍晚，王生回到观里，看见师父正和两个客人共同饮酒。天都已经黑了，还没点蜡烛。师父就剪了一张镜子形状的纸，往墙上一贴。不一会儿，剪纸就变成了一轮明月，把屋内照得亮堂堂，光芒四射。道士的那些徒弟们都在屋内，伺候师父和两位客人。其中一个客人说：“这么美好的良宵胜景，快乐无穷，不能不共同享受。”说完就从桌上拿起酒壶，分别赏酒给众弟子喝，并且嘱咐大家开怀畅饮。王生自己心里想：屋子里有七八个人，一壶酒怎么可能都够喝？于是，众徒弟们各自找到酒碗酒杯，争先恐后喝起来，唯恐酒壶里的酒喝光了，然而大家往来不断地倒，酒竟然没有减少。王生心里很惊奇。

过了一会儿，一个客人说：“承蒙月光给我们照明，这样饮酒似乎有点寂寞。为什么不把天上的嫦娥请来？”于是他把筷子扔向月亮中间。只见月光中飘出一个美女。起初，美女不到一尺高，等落到地上，便和平常人一样了。美女的腰身纤细，颈项秀美，翩翩起舞，跳起《霓裳羽衣舞》，边舞边唱：“轻盈起舞啊！你回到人间，为什么把我孤独地幽禁在广寒宫！”美女的歌声清脆悠扬，美妙响亮得如同吹奏箫管。一曲唱罢，嫦娥盘旋着飘然而起，跳到桌子上。大家正惊奇地看着桌上的美女，美女又还原为刚刚扔上月亮的那双筷子。师父和两位客人开怀大笑。另一位客人说：“这个夜晚最高兴了，但是不胜酒力，把送别我的酒宴摆到月宫可以吗？”只见三个人带着酒席飘飘荡荡，慢慢飘到月亮中。众位弟子看着他们三人坐在月宫畅饮，神情容貌历历可见，就像看镜子里的人影一般。过了一会儿，月光渐渐暗下来。徒弟们赶紧点上蜡烛，看到只有道士独坐在那里。桌上有残存的菜肴果品，墙上的月亮，只不过是一张像镜子一样的圆纸而已。道士问众弟子：“大家喝足没有？”众弟子齐声答说：“足够了。”。“喝够了就早点睡觉去吧，不要耽误了明天打柴。”众弟子答应着退了出去。王生暗暗惊喜羡慕，回家的念头随即打消了。

又过了一个月，王生难以忍受这种劳苦，道士并没有传授他法术。他也不想再等待了。王生向道士辞行说：“弟子我不远数百里来拜师学艺，纵使不能学到长生不老之术，哪怕学个小法术，也能安慰我一心求教的诚心。现在经过了两三个月，不过是早晨砍柴晚上回来。弟子在家时，可没有吃过这样的苦。”道士笑着说：“我本来就认为你不能吃苦，现在看果然如此。明天早上就送你回去。”王生说：“弟子劳作多日，师父稍微教我一点法术，我这次来也算没有白来。”道士问：“你想学什么法术？”王生说：“每次见到师父行走，墙壁也不能阻隔，我只要学会这个法术就足够了。”道士笑着答应了他。于是，道士将穿墙的口诀传授给王生，让他自己念，刚念完，道士大声叫道：“进墙去！”王生面对着墙，不敢进去。道士又说：“试着往里走！”王生果然慢慢往前走，走到墙根，被墙挡住了。道士说：“低头快进！不要犹豫！”王生果断地在离墙几步远的地方，朝墙狂奔进去，到墙里时，墙壁好像不存在一样，当他回头看的时候，人果然已经在墙外边了。王生高兴极了，又回去拜谢师父。道士说：“回去一定要以纯洁的心持有法术，否则法术就会不灵验。”于是，送给王生一些路费，让他回家。

回家后，王生自己吹嘘遇到了神仙，坚硬的墙壁都不能阻挡他。他的妻子不相信。王生就仿照那天在道观里的样子，在距离墙几尺的地方，跑着进去，头碰到墙壁上，猛地摔倒在地上。妻子把他扶起来看，额头上已经撞出一个大包，就像一个大鸡蛋。妻子讥笑他。王生又气又悔，直骂老道士不是个好东西。

异史氏说：听了王生的故事，没有人会不哈哈大笑，殊不知世上像王生这样的人还真不少。现在有种鄙陋之人，喜欢疾病毒药这样的坏东西，却害怕治疗疾病的药物，于是就有无耻谄媚、下贱奉迎的人，向他进献宣扬威风、逞尽暴力的方法，来迎合他的心意，并骗他说：“掌握这个法术并且运用它，就可以横行无阻了。”他起初试一试，未尝没有一些小效果，于是他就觉得天下之大，从此都可以像这样横行，这种人不碰到南墙摔个跟头是不会回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