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湾区的澳门

陈启文

我一直觉得澳门就是我隔壁的一道门，我居住的城市地处珠江口东岸，澳门就在珠江口西岸，一座虎门大桥在澳门回归之前就已跨越一个喇叭形的海湾，将东西两岸紧密相连。从二十世纪初第一次踏进澳门，我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这么多年来我一次次走进澳门，对这座城市越来越熟悉，却又感觉越来越陌生，我好像从来没有看清澳门。还是一位澳门友人点醒了我：“你不要老是在城里头转来转去，你沿着澳门海岸线转一圈，试试看。”

这话让我心里一顿又似有所悟，兴许只有透过大海，才能看清澳门。

澳门是一座三面环海的半岛，而在更久远的岁月，澳门还是一个“孤悬海中，未与大陆相连”的荒凉小岛，随着珠江干流西江从珠海前山水道、马骝洲水道奔涌入海，河流携带的泥沙在澳门与内地之间日渐沉积，又在潮来汐去中被海水冲积成一道天然沙堤，在经历了长久的分离后，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终于与大陆唇齿相依，这是大海对陆地的再造，在地形学上称为陆连岛。大海塑造了澳门的形状，状若一朵绽放的莲花，故澳门又称莲岛。那与大陆相连的一脉，便是纵贯于沼泽与海滩之间的莲花茎，它连着一座莲峰山，又延伸出莲花路、莲花街、莲径巷、荷花围、莲花园形地、莲花海滨大马路。大海也为澳门塑造了优美的海岸线和海湾，南湾、西湾、竹湾、石排湾，这一个个海湾恰似莲花的花瓣，簇拥着一块莲花宝地，澳门就在波光潋滟的海湾中安放着澄明的灵魂。这些海湾也是天然的港湾，那些从大海的风浪中颠簸驶来的船舶，一进海湾就变得宁静了。非宁静无以致远，那些赶海人在宁静的海湾中躲过正在迫近的风暴，然后又一次扬帆远航。

南湾位于澳门半岛最南端，这是澳门岁月深处的一道海湾，若从大海的方向过来，这是澳门第一湾。在十六世纪的地理大发现中，西方航海家在大海上越走越远。葡萄牙，原本是一个背向大海、地狭人寡的欧洲弱国，而一旦转身面朝大海，葡萄牙人就像创世记一样，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世界奇迹。麦哲伦率远洋船队横渡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完成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环球航行，在船长绝对空白的海图上画上了他们开辟的一条条新航线。葡萄牙还有一个极具战略眼光的君主——航海家亨利，这是葡萄牙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位舵手，他毅然决然地将一个弹丸小国推向了大海，葡萄牙很快就进入了黄金时代。而在风靡欧洲的《马可·波罗行纪》中，遥远的东方遍地是黄金，这是葡萄牙瞄准的又一个目标。明嘉靖年间，中国遭遇了第一个来自大西洋海岸的不速之客，葡萄牙远洋船队长驱直入澳门南湾，就像被一阵海风吹来的。他们一进南湾就大声惊呼：Praia Grande,Praia Grande！意思是：大湾，大湾！葡萄牙人把南湾称为大湾，这还真是意味深长，过了五个多世纪，我们才懂得大湾的真谛。葡萄牙人在取得澳门的居住权后，随之便以澳门为远东海上贸易的桥头堡，开辟了当时最长的国际贸易航线，这也是葡萄牙远东商业利益的生命线。大海很大，而澳门很小，随着澳门的急速发展，澳葡当局越来越难以施展开拳脚，于是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填海扩地，将大半个南湾填建成南湾街，其余水面后来改为了南湾人工湖。南湾街现已拓展为南湾大马路，如今已是澳门繁华的商业中心、金融中心和市政中心，澳门商业银行和诚兴银行的总行，法国国家巴黎银行，万国宝通银行，香港上海汇丰银行，澳督府，澳门立法会，澳门法院……这一座座高耸直入天际的楼宇，都是在大海的支撑下昂然崛起的。当我走在这车水马龙、人如潮涌的大马路上，感觉脚步还在荡漾起伏，仿佛走在南湾的海浪上。

说大海是澳门的母亲，这绝非一个矫情的比喻，澳门就是在大海的怀抱里逐渐长大的。南湾其实并未消失，而是以另一种方式重生，澳门也不会改变面朝大海的方向。而今澳门半岛面朝大海的是背枕西望洋山、紧接南湾的西湾。走进西湾，恍若走进了西湖，然而仔细一看，却又不是。西湾没有白堤苏堤，却有一道向大海延伸的长堤，穿过苍劲的古榕和高大的棕榈，一股浓郁的欧陆风情在大海中涌现。从屹立于西望洋山之巅的主教山教堂，到一幢幢葡式风格的海滨别墅，当年的殖民者几乎占据了澳门最高的地位和最美的风光。海风是咸的，海水也是咸的，无论你心里是怎样别有一番滋味，你都必须明白，只有面朝大海，才会风光无限。当太阳在大海上升起，那些热爱健身的澳门人便开始沿着堤岸向着大海奔跑，那闪光的汗珠和突出的肌腱代表了一座城市的健康。很多土生葡人也加入到跑步者行列，葡萄牙人曾以其强健体魄抵御住了蔓延欧洲的瘟疫，而在大海的惊涛骇浪中远航尤其需要强健的体魄。这些跑步者甚至可以跨过西湾大桥，从澳门半岛的融和门一直跑到澳门离岛氹仔码头，这是超越了西湾又从西湾延伸出来的一道风景线。

融和门是澳葡当局在澳门回归之前精心打造的一座标志性建筑，由葡萄牙雕塑艺术家拉果·亨利克设计，由四根支柱两两一组互勾而成，支柱表面铺设黑色花岗岩和葡式碎石，这抽象的艺术造型如同双手拱合，这是中葡友谊的象征。西湾大桥是全球第一座预应力混凝土双层主梁斜拉桥，北起融和门，南至澳门离岛氹仔码头，像是一架安放在大海上的竖琴。大桥总设计师徐恭义是当时全国最年轻的桥梁设计大师，他还真是独具匠心，那两个八十五米高的双拱门桥塔代表澳门的英、葡文首个字母“M”，罗马数字“Ⅲ”和阿拉伯数字“3”，则表明此桥是连接澳门半岛和氹仔岛的第三座大桥。桥墩外观呈弧形，像两片莲花花瓣。站在西湾大桥上看海，从海豚色的西湾近海逐渐向远方的蔚蓝色、深蓝色延伸，这是一片繁忙而又生机勃勃的海域。除了川流不息的船舶，还有追逐着海浪的中华白海豚，这身体修长、活泼生姿的生灵，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被誉为美人鱼和水上大熊猫。它们时不时跃出水面或从潮头探出头来，那又黑又亮的眼睛好奇地朝人间张望。在白海豚出没的地方，往往也是鱼群最多的地方，成群的海鸥追逐着鱼群，如果运气好，还可以看到黑脸琵鹭，澳门人又称它们为饭匙鸟。黑面勺嘴，那扁平的长嘴如汤匙般，又与琵琶极为相似。它们不是在空中飞翔，而是在浪尖上飞舞，因而又称为“黑面舞者”。这是世界上仅次于朱鹮的第二种最濒危的水禽，已被国际自然资源物种保护联盟和国际鸟类保护委员会列入濒危物种红皮书中，若能看到它们，简直就像看见了天使一样，所以又称“黑面天使”。这种鸟在别处已经难得一见了，但在澳门还时不时能看见，它也是澳门最具代表性的鸟类。

澳门是一座融合性的城市，不只是人与人之间的融合，也是人与自然的融合。澳门的每一个海湾都堪称是人与自然的完美融合，而竹湾堪称是原生态和浪漫风情融合的佳境。这儿既有一座郁郁葱葱的靠山，又拥有广阔的海岸和细白柔软的沙滩。那些依山而建的房舍、小桥、小径栏杆皆以松木营造，仿佛是从山林里直接生长出来的，一条山溪在清风中婉转流淌，在这华洋杂处的澳门，竟有这样一派清幽古雅的境界，恍若还有山野隐逸、海滨遗老行吟其间。而那海湾和海滩却又尽情地挥洒着浪漫和激情，那些穿着比基尼的美女在海滨浴场或沙滩上秀着她们婀娜多姿的身体曲线，勇敢的男士们正驾着帆板、帆船与海浪搏击，尽情地享受着在海浪上驰骋的快感。在路环岛西北的石排湾，则建起了依山傍海的郊野公园，走进植物园，可以观赏澳门形形色色的植物，观鸟园里又可看到各种各样的珍禽异鸟。在鸟语花香中，感觉一下就把那都市的烦嚣抛到了脑后，又重新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相传清嘉庆年间的海盗张保仔，在这山水之间觅到了一个藏身洞。他可真会选地方！

澳门拥有这么多得天独厚的海湾，但从陆地到海域又实在太小了，干什么都捉襟见肘。澳门回归后，在母亲的怀抱里不断成长，第一个长大的就是澳门大学。这是澳门第一所现代大学，但在狭小的澳门只有逼仄的校园。澳门迫切需要拓展自己的空间，但除了艰辛而缓慢的填海造陆，是否还有别的出路？澳门人总是下意识地凝望着与澳门一河之隔的横琴岛，那是珠海最大的岛屿，比三个澳门还要大。这是一片未开发的处女地，若能借助澳门的优势开发出来该有多好。于是，2009年，澳门回归十周年，中央政府批准澳门在横琴岛上建设澳门大学新校区，全国人大又授权澳门特别行政区对澳门大学新校区实施管辖。新校区背倚满目葱茏的横琴山，由一条河底隧道与澳门相连，比原校区一下扩大了二十倍，足以容纳九个学院和一万五千多名学生。这是一座国际化、现代化、智能化的绿色校园，拥有六十多座建筑，这些建筑的风格是岭南与南欧的一种融合，这横琴岛上的新校园更是澳门与内地一国两制的融合。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澳门大学凭借大陆与大海水乳交融的优势，正雄心勃勃地向世界一流大学迈进。

澳门最大的优势就是背靠大陆，面朝大海，然而澳门又一直受困于大海。由于历史原因，澳门一直没有对毗邻海域的使用管理权。2015年，在澳门回归祖国十六周年纪念日，中央政府又一次敞开怀抱，明确划定了澳门特区水域和明晰的陆上界线，三十平方公里的澳门，海域明确为八十五平方公里，这让被大海包围的澳门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随着澳门借海发力，其特有的优势必将进一步被激发出来。

澳门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海湾——粤港澳大湾区，当然，大湾区不止属于澳门。这是与美国纽约湾区、旧金山湾区和日本东京湾区比肩的世界四大湾区之一，在自然地理上，这个大湾区一直存在，但直到最近才被人类赋予其超越地理的意义或定义。粤港澳大湾区（英文缩写GBA）由香港、澳门两个特别行政区和广州、深圳、珠海、佛山、惠州、东莞、中山、江门、肇庆九市组成。这是中国经济最活跃的地区，大湾区面积只有五万多平方公里，人口七千万，2017年的GDP就突破十万亿，若放置于世界各国排行中名列十一位，超过了许多西方发达国家。在国家战略上，这是我国建设世界级城市群和参与全球竞争的重要空间载体。大湾区是两种制度、三个法律适用地区、三个关税区，这也是粤港澳大湾区不同于其他湾区的最大特色。按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以香港、澳门、广州、深圳四大中心城市作为区域发展的核心引擎。从地理位置看，广州处于珠江口顶端，横跨珠江两岸，珠江口东岸有香港和深圳两座中心城市，还有东莞、惠州两座支点城市。珠江口西岸则有澳门特区和珠海、佛山、中山、肇庆、江门五座支点城市。澳门既是珠江口西岸最小的城市，却又是位于珠江口西岸的唯一一座中心城市，一个与香港、广州、深圳并驾齐驱的核心引擎。这是典型的小马拉大车，这小小的澳门拉得动吗？

多少年来，澳门作为世界四大赌城之一，被誉为东方蒙特卡罗或拉斯维加斯。如今在澳门三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着六十五万人口，这是世界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也是全球最发达、最富裕的地区之一。在博彩业的拉动之下，澳门的轻工业、旅游业、酒店业一直长盛不衰，但澳门人又从不甘心把自己的命运全部押在赌场的轮盘上，他们一直渴望对澳门的重新定位，把澳门打造为世界旅游休闲中心。而作为一个站在大湾区一线潮头的核心引擎，这样的定位已经远远不够了，澳门要重新审视自己。譬如说，澳门曾经是葡萄牙在远东海上贸易的桥头堡，但一旦转身，就可以打造中国与葡语国家的合作平台，而澳门五百年来所形成的多元文化，也可以成为一个以中华文化为主流、多元文化交流的合作基地。澳门对外贸易的经济规模虽说不大，但外向度高，而且是大湾区内税率最低的地区之一，财政金融稳健，无外汇管制，具有自由港及独立关税区地位，一直是亚太区内极具经济活力的一员，也是连接内地和国际市场的窗口和桥梁。这都是澳门潜在的优势和底气，一旦释放出来，这一小片灿烂的土地势必发挥出四两拨千斤的力量。——这就是澳门对自己的重新定位，大湾区的澳门终于看清了自己，我也终于看清了大湾区的澳门。

澳门很小，但大湾很大，从葡萄牙人当年惊呼的“大湾”到如今这辽阔的大湾，一切都是大海的创造，只有大海才有如此强劲而又持久的力量。澳门一直在大海中汲取和积聚力量，期待着新一轮的迸发。我已经感觉到了，那一触即发的气势，当海风推拥着浪潮奔涌而来，那绘有五星、莲花、大桥、海水图案的绿色旗帜，在海岸线上飘扬得哗哗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