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乱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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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叔

整个上午我都耗在了榆钱树下。几只蚂蚁正在抬蚂蚱的尸体。蚂蚱像巨大的特洛伊木马,蚂蚁们使了吃奶的劲儿也奈何不得,哥儿几个碰了碰头,决定去搬援兵。我捏死其中两只留下来看守的,等着浩浩荡荡的部队赶来集体赴死。

一只大蜘蛛正挂在榆钱树的枝叶上,忙着吐丝织网。明媚的阳光穿透叶隙,嫩黄的叶芽儿像一双双婴儿的小手,在微风中向我招手。大蜘蛛撅着屁股忙乎了一个上午,终于布下天罗地网,大功告成,躲在角落里,准备守株待兔了。

二叔站在水井那边,用水泵抽水灌树苗。轰轰轰的柴油机响彻田野,四周都热闹了起来。我望了望远处,阳光灿烂,微风轻拂,曲鼠草、看麦娘、一年蓬和落单的野油菜花都在朝我摇头摆尾地笑。要是没有这场罕见的大干旱,这样的好光阴,换高级的话说,正是播种的好时节啊。高级嘴里蹦不出几句好话来,他说的“播种”就是那个意思。那个意思水车人哪个不晓得呀。大家都羞于说出口,但这天杀的就爱这样说。听说孝敏婆娘在广东卖×,他不跟着大家也说卖×,强调那是“性工作者”。大家齐笑,这个狗日的,说话就是高级。

一九九九年的春末是那么干旱,几个月没有落雨了。土地龟裂出手指宽的缝隙,光着脚丫踩下去,像踩在刀片上,水田比水泥地还硬。快能点着火的树苗奄奄一息,在旱田里彻夜哀鸣。我能听见它们的呻吟,水壶,快给我点水喝啊,快给点水……那滋滋的火苗沿着根茎往上蹿,似要吞噬万物,烤焦这地球。

整个水车人都在诅咒老天,然后又流着泪盼雨。老天爷,求求你下点雨啊,不然就要颗粒无收了。清江干涸了,堰塘见底了,最后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了那口井上。

起先干旱的时候,井水也不曾枯竭,大家纷纷用水泵往自家地里灌水。井水一寸寸地往下跌,地底下仿佛有一张巨大的嘴。高级说,再这么抽下去,人和牲口喝的水都没了。谁再敢偷抽井里的水,谁家就死光光。对,对,都死光光,大家都附和着说。

还是有人在偷抽。山猴子家的抽了,孝敏家的抽了,二告家的也在抽。

井里的水已经混浊不堪,成了黄泥巴水。

“再这么抽,井可就真没水了。”我说。

“你这只冬瓜猪,懂个屁,你不抽别家的就抽走了!”

我只好表示同意,慢步朝前方坡上的榆钱树荫走去。

浩浩荡荡的蚂蚁军团正朝那匹巨大的特洛伊木马赶来。它们一定在欢呼雀跃,个个兴奋得屁颠屁颠的,这个战利品够它们吃上一大段时间了。这么想的时候,我感到尿意腾起。我将裤子褪到膝盖,一下想起细妹。水灵灵的细妹花朵似的一直在眼前晃。想到细妹,那家伙顿时满身怒气,昂首挺胸,就是不肯尿出来,叫我好生难堪。我眼睁睁地看着黑压压的蚂蚁将战利品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了起来。真应了人多力量大这句话,这么大的一团儿,还真给它们撬动了。

我努力不去想细妹。我将脑海中那一幕幕有关细妹的记忆抹去。我看到细妹扭着屁股在朝我笑。穿着衣服的,没穿衣服的,都在笑。

“冬瓜,冬瓜,想那事啦?”

我满脸绯红。

蚂蚁们拖着蚂蚱走了有半米远了。我的脑袋突然轰的一声,蘑菇云又爆炸了,世界瞬间消失。我抽搐了几下,细妹渐渐从眼前消失。我看见跃出云团的红日刺穿榆钱树的叶缝,子弹一样射了过来。我对观察那些蚂蚁已经索然无味。刚才那怒气冲冲的玩意儿此刻低眉顺眼的,没了脾气,尿意倒是很快腾上来了。撒尿的时候,我感觉到发软的膝盖在微微颤抖,那种感觉让我有些害怕。

田野不知什么时候静寂了下来,一点声响都没了。杜鹃不叫了,蝴蝶不飞了,水泵也不响了,四周静得发慌,我看了眼二叔,突然没了人影。我大喊一声:“二叔!”没人应。四周无人,那个戴斗笠的背影凭空消失了。我小跑着去井边,水泵嗝屁了,嫩绿色的塑料管干瘪,一点水也没有。我趴在井口,一眼就看见二叔一头栽倒在三米多深的井里,满脸的血。我又喊了一声,嗡嗡的回音震得耳朵酥麻。二叔疲倦地望着我,眼皮一眨一眨的。

我头回觉得自己很高大,很威武,这种感觉真好。

后来二叔就睡着了。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

关于二叔的死,各种说法都有:电死的、掉井里摔死的,甚至被鬼缠上死的……我知道二叔是怎样死的,但是我不说,那是我的秘密。

二叔是水车的杀猪匠。水车所有的猪都恨他恨得牙痒痒。他一到猪圈前,猪群就嘟嘟囔囔的,纷纷往猪圈角落里挤,眼睛齐冒光,鼻子哼着气,看阎王爷似的看着二叔。

他们说二叔身上有股杀气。他上过战场,残了一条腿。他说他还杀过人,还不止一人,有勋章为证。听说他因伤退伍回来那几年可风光了,水车、枫树、洪庄都轮番着请他去做英雄事迹报告,管酒管肉,临了还送上一包带过滤嘴的长沙牌香烟。给他做媒的踏破门槛,一个排的姑娘,他偏就看上了洪庄那边的小裁缝。听说那小裁缝长得颇有几分姿色,是洪庄版的大明星。他们这样对二叔说:“嘿嘿嘿,你小子眼光满准嘛,你瞧那胸前两团肉,一颤一抖的,比扯旗寨山还尖尖!”二叔眯着眼嘿嘿笑。他们也嘿嘿笑。

谁都瞧得出他们话里有话,偏二叔没听出来,没多久二叔就和小裁缝成了家。那段时间二叔整天拖着一条瘸腿在水车晃来晃去,影子一样,每家每户都门儿清,像进自家一样。狗见了他都不叫,围着他的裤脚绕圈儿,尾巴摇得比电风扇还快。他们问二叔:“怎么样?”二叔依旧只嘿嘿笑。

成家没几天,两人就不停地吵架。

有天小裁缝坐在门口哭,骂二叔是个大骗子、废物。二叔起先还几句嘴,骂小裁缝骗子、贱货、偷人精。这还得了,小裁缝伶牙俐齿的,惹急了,句句都是刀子,每句话消灭一个敌人。二叔很快招架不住,脸色由红转白变紫,最后一脸猪肝色,讪讪地笑。后来的事,大家都晓得了,二叔因伤退伍,原来是战争不仅要了他一条腿,把他那条腿也要了。我起先不知道那条腿是啥。他们起哄说:“冬瓜,问你二叔去吧!”我去问二叔,二叔给了我好大一巴掌,打得我原地转了一圈。

“痛不?”

“痛……”我捂着脸。

“还问不?”

“不问了。”我说。

没多久,小裁缝和二叔离了婚,还把二叔从部队积攒回来的那点家底都给掏空了。离了婚的二叔和没离婚前,没看出啥区别,依旧笑呵呵的。他像个夜游神,在村里东游西荡着,每条狗都和他亲热如故,尾巴都快摇断了。

后来村里选妇女主任,谁也不愿当妇女主任,嫌得罪人,大家推来推去,一致认为二叔是最合适的人选。二叔起先推辞:“哪有妇女主任由男人来当的嘛。”他们反而更起劲了说:“哪条规定男人就不许当妇女主任了?”见二叔有些语塞,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哎呀,水车再也找不出比你适合的啦,这事就这么定了。”二叔见推辞不过,索性嘿嘿笑,也不说话,算是半推半就了。

二叔于是成了我们水车有史以来第一个男妇女主任。

我从小跟着二叔。二叔杀猪,我和他学。我是矮冬瓜,但是力气大,二叔说别看我又傻又瘸,但拽猪尾巴是把好手。二叔说,打蛇要打七寸,杀猪同样道理,朝猪脖子一刀下去,转个窟窿,猪就必须得死!一刀下去,猪还没死,主人家脸上就挂不住了。水车人说杀猪一刀,满堂红;杀猪两刀,主人痛。

他们请来了疯和尚。疯和尚是水车的法师。疯和尚写得一手好小楷,又天生的一副好嗓子,唱夜歌三天三夜都没有问题,很讨大家喜欢。

二叔的死让水车沸腾了起来。像一阵风,在水车打了无数道弯儿,每个人都在谈论他的死讯。

“好端端的,突然就没了。”

“死得也太蹊跷了。”

“听说娶的那个小裁缝是个破鞋。和很多人困过觉的。”

“他早点死就好了,我那娃也该摸得到锄头把儿了!”

“报应了吧,没后代给他送终哩!”

我才发现二叔在水车如此声名狼藉。他生前可没人敢这样说,每次见到二叔,她们都是眉开眼笑。我走近的时候,她们脸上开始有些不自然起来,骂道:“瘸崽子,你爹死了,也不哭声哩!”

水车死了人,叫白喜事,吃死人饭叫作吃毛肉。

“死人啦,有毛肉吃啦!”大家奔走相告,都赶往我家帮忙。我头回见到这么多人聚集在院子里,黑压压的,比那天榆钱树下的蚂蚁群还多。我躲在阁楼,偷偷俯瞰着人群。一整天了,他们都在议论着二叔的死。下午的时候,镇上的刘警察也来了,后面跟着张干事,每人手里拎着一只人造革提包,屁股刚落凳,茶就端上来了。“刘干警好。”“张干事辛苦了。”他们纷纷抢先打招呼。

“他还有亲人吗?”刘警察点上烟说。大家这才发现我不见了。光头白眼尖,一眼瞟向阁楼,我想躲起来也来不及了。光头白轰隆隆上了楼,揪着我耳朵咚咚咚拽我下来。

刘警察蹲在台阶上,鼻孔冒出两道烟。烟屁股伸手一弹,顿时弹出丈八远。烟屁股被母鸡一口啄了,烫得咯咯叫。我哈哈笑了起来。

“别笑!”光头白拍了我一下说,“刘警官问你话呢!”

“你看到你二叔怎么死的吗?”刘警察像鹰盯着我。那目光让我不由自主地紧张。我摸了摸脑袋,说我不晓得。这么说的时候,我躲开了他的两道刺眼的光。“看着我!”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那两道逼人的光顿时变成了俯瞰。

就像那天我站在井边望着二叔一样。我一下害怕起来,哆嗦着说:“我啥也不晓得……”

张干事说:“别慌,别慌,你慢慢说……看到什么说什么。”

“我啥也没看到。”

“那你二叔怎么死的?”

“摔死的。”

“你看到啦?”

“我啥也没看到。天上的卫星看到了。”

“啥?”

“卫星。”我指了指天。

刘警察有些生气了。

“和这个傻子耗什么!”

“你多大了?”

我准备认真想一想,二先生替我回答了:“十一。”二先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和刘警官、张干事老熟人似的握了握手,还相互拍了拍肩膀。

二先生一来,刘警官立刻拉起张干事,找二先生聊去了。再没人对我有兴趣。天黑透,他们骑上三轮摩托赶回镇上。

光头白说:“你爹死了也不哭一声?养你这个白眼狼,算是白养啦!”

他找来一身孝服,非让我套上。我有些惧怕他,乖乖从了。我是唯一一个披麻戴孝的,来了人,我就得跪拜。花妹也来了。花妹和我同年,花妹没她爸光头白凶,平时喜欢和我一块儿耍,远远地望着我笑。我瞪了她一眼,刚想吓唬吓唬她,想起刘警官的眼神,就不敢再做小动作。所有人板着脸,听疯和尚念经。院子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许久没听见如此阵势的炮仗,吓得鸡猫狗纷纷躲起来了。我闻到越来越窒息的火药味儿,呼吸都带着一股硝烟气。几个女人在给二叔净身,我偷偷瞥了一眼,胯中间空荡荡的。我想起小裁缝骂的废物原来就是这个意思。净过身,再套上从镇上买回的寿衣,几个人把他安放进了“千年屋”。

千年屋漆得油黑发亮,用两条长板凳架在堂屋。二叔静静地躺在里面,作为杀猪匠的一生被盖棺论定了。疯和尚身着长袍,头戴莲花冠,在做法事,嘴里咿咿呀呀地念着谁也听不懂的经。四面墙上挂满了功德图,供桌上香烟袅绕,摆满了各色供品。二叔的棺材还没合上,要等做完一宿的道场,第二天上午上山才封棺。棺材尾点了盏长明灯,灯火摇曳,屋里人声嘈杂,灯光昏暗,人影交错。我仿佛看到二叔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在屋里的某个角落朝我嘿嘿冷笑,我的脊背发凉,冷汗淋漓。

做完一夜的道场,二叔就出殡了。八个大汉弓腰一起,那具黑亮亮的棺材就落在了肩头。大汉们操着步伐,齐声喊着号子:“嘿哟,嘿哟”,往山上抬去。山上的墓穴是头天挖好的,新鲜的黄土,空气还散发着一股土腥味儿。众人小心翼翼地将棺木填下去,抽掉绳子和龙骨,几把铁锹扬起来。纷纷扬扬的土掩盖了二叔,也掩盖了一切。我这才觉得悲伤,坐在松树下哭。光头白将铁锹往脚下一顿,说:“快哭,哭声大点,不枉你二叔养你一场!”

一支烟的工夫,一个黄土堆高高坟起。上面还栽上了厚厚一层草皮。整座山头就二叔一座坟,孤零零的。要是二叔还活着,他肯定不答应葬在这儿。他早就想好了自己百年后的归宿了,就在水车的尖尖山上,那里依山傍水,谁都晓得是块风水宝地。可惜他死得突然,来不及给自己做主就挂了,只能埋在这儿草草了事。烧了纸钱,鸣了鞭炮,上了香,磕了头,将盛满米饭的瓷碗倒扣在坟前,几声铳响,大家渐渐散去,山头又重归冷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