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和你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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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就从今年三月说起吧。当生活状态混乱的时候,只能顺着时间之河走了。您过奖了,我哪里擅长表达。不过我的确是个老师,已经有十五年教龄了。

我记得很清楚,是三月下旬,天气已经暖和了,阳光让大地肿胀发亮。那天下课我走出教室,心情愉悦。我喜欢春天,不要说百花争艳了,光树叶都有十几种颜色。我心情愉悦还有个原因,上午的课很顺利,我自己发挥得不错,同学们的反应也可圈可点。

可有时候就是这样,好日子的跟前就埋着一颗雷,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踩到它了。我一边走一边从包里取出手机,上课时,我总是把手机调成静音。一看,居然有三个未接电话,都是小姨打来的,这种情况很少见。

我马上回电话。小姨上来就说,你妈今天和你联系过吗?我说没有啊,怎么了?小姨说,嗨,你怎么不接我电话?急死我了。我说我在上课,手机开静音了。

小姨低声说,你妈好像不对劲儿。我妈?她怎么了?小姨说,今天一早她发信息给我,就一句话:我需要和你谈谈。我一看那么严肃,连忙问她谈什么,她不回我,我又问在哪里谈,她还是不回我。我就直接打电话过去,她不接。我心里感觉不对劲儿,只好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急死我了。

我说,她可能人机分离了。

小姨说,哪里呀,我还没说完呢。我就干脆去她家了。我想她一个人在家,会不会有什么事。没想到她不在家,更没想到的是,她的钥匙插在门上。我再打电话她还是不接。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我有些心慌了,母亲从未这样过。但我还是安慰小姨说,也许母亲有什么急事出门了,忘了带手机。

小姨说,不,以我对你母亲的了解,没那么简单。你知道的,她手机不离身,接电话回信息都很快的,像个年轻人。而且干什么都很有条理,还老批评我糊涂,经常告诫我出门前要念一句“伸手要钱(身份证、手机、钥匙、钱包)”。可是她居然把钥匙插在门上没拔,她这辈子都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在小姨讲述的过程中,我的心不停地晃荡,像十五个水桶,还是漏水的桶,七上八下。我催问,后来呢?

小姨说,我就一直等着,因为她钥匙插在门上,我就开门进屋等她。后来她回来了,若无其事地拎着菜。我总算松了口气,我埋怨她:你干吗呢,怎么不接我电话?是不是忘带手机了?她说带了,不带我怎么买菜。我说,那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都没接?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很淡定地说,哦,我开了静音。我说,你怎么钥匙插在门上就走了?你妈这才略略有些吃惊:是吗?不会吧?我说,不然我怎么进来的?你妈说,哦,我出门后感觉要下雨,又倒回来拿伞,就忘了。

小姨说,你妈跟我解释的时候,有点儿紧张,犯了错误似的,也不抬眼看我。她很少这样,她总是底气很足。这一来搞得我也紧张起来,也不敢再说她什么了。

我安慰小姨说,难免的,毕竟她也是奔七十岁的人了。

小姨说,我怎么感觉心里很不踏实?总觉得她跟你爸离婚后,有点儿不对劲儿。你不觉得吗?

我说,他们离婚后我去看过她几次,好好的呀。小姨叹了口气,说但愿没事。

我挂了小姨的电话,打开微信,赫然发现母亲也给我发了一条同样的信息:我需要和你谈谈。

看来她不只给小姨发了,也给我发了。问题是,谈什么?谈她为什么离婚吗?一个月前当我追问她为何离婚时,她说她还没整理好,整理好了会和我谈的。

我犹豫了一下,没给母亲打电话。我不想让她知道小姨给我来过电话,不想让她知道她今天的糗事已经被我知道了。我若无其事地给她回了条微信:我刚下课。你想什么时候谈呢?

母亲好一会儿才回复了一句:发错了。

这回复实在不像我的母亲。母亲极少发错短信,而且还连续发错两个人,而且还是这样的内容(而不是“周末你们来不来”)。“我需要和你谈谈”,一句多么沉重而严肃,甚至是预示着麻烦的话。

但我没再追问下去。我心里替她辩解,她六十八岁了,奔七十岁了,难免出错。比起同龄人,她已经算脑子很灵光的了。我有些自责,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去看母亲了。刚开学太忙。但我还是告诉自己,这不是理由。母亲现在是单身一人,而我是她唯一的女儿。

我提醒自己,母亲不再是过去那盏省油的灯了——过去不但省油,还总给我光亮,我得多去看看她。尤其是,她现在一个人。

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父亲也没接。父亲没接很正常。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刚坐进车里,父亲的电话就回过来了。

我调侃说,刚才是不是在麻将桌上,顾不上接电话呀。父亲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我说,我妈今天联系你了吗?父亲说,没有吧?我看一下手机啊……哦,有条她的短信:我需要和你谈谈。父亲一字一顿地念出来,念出这句让我心里发怵的话。

父亲发牢骚说,奇奇怪怪的,谈啥子嘛?在一起都不跟我说话,现在谈啥子谈,又起啥子幺蛾子。

原来,母亲发错的是三个人。不,说不定还不止,说不定她搞成群发了。幸好她朋友圈人少,据说不超过三十个。我敷衍了父亲两句,直接开车去了母亲家。

您可能不理解,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出点儿差错,丢三落四,有什么可紧张的。但我母亲她不是个一般的老人。容我慢慢讲来。

那天晚上,我在母亲那儿待了很久,陪她一起吃了饭,又陪她聊了好一会儿。我没再提她今天发错信息的事,如果她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会忐忑不安。因为,她是个不犯错误的人。我不想加重她的不安,我只是旁敲侧击地询问她最近如何。

母亲就讲了她最近在听的书、在追的剧、在玩的游戏——母亲总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丰富,她是个游戏高手,什么斗地主、赛车都是小意思,她还会玩《魔兽世界》呢。

整个聊天过程中,我感觉母亲挺正常的,基本没什么异常。

我之所以说母亲“挺正常”“基本没什么异常”,而不是说非常正常,完全没有异常,是因为,我还是感觉到了她的一点儿变化,比如,我感觉到她急于跟我说话,像过去那样滔滔不绝。可是说的时候又经常卡壳,我能感觉到一个词从她嘴里出来时,被某个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这样的阻挡让她焦虑。这样说吧,以前她总是谈笑风生,现在谈笑依旧,不再生风。

回家后我给小姨打电话,让她放心,我说,我去看过我妈了。她挺好的。今天这事儿应该就是个意外,偶发事件。

但小姨不能释怀,坚持说母亲有点儿反常,坚持认为她离婚后变了。好像非要坐实母亲反常才罢休。我只好反驳她说,虽然离婚是个大事,但我妈不可能因为离婚就反常。因为她不是被动离婚的。离婚完全是她一手策划并实施的。也就是说,离婚是顺了她心意的,干吗要影响情绪呢?

小姨欲言又止,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