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傍晚时分,雨停了,一道彩虹横跨海面。甲板上的人多了些,纷纷拍照留念。
她倒是懒散起来,不想去凑热闹,一个人坐在咖啡厅里喝今天的第二杯美式。
然后,周围响起嘈杂的脚步声,盖住了悠扬的钢琴曲。
“有人要跳海。”
“真的假的?”
“是个失恋的姑娘,也不知怎么爬到了旅客禁行的最高层,哭着打了半个小时的越洋电话,然后要跳下去。”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像谈论一部电视剧的情节。
她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带着一些痛感。
她快步穿过人群,然后又小跑了起来,向着人群聚集的方向,生怕慢一点就再也没有机会挽救一条生命。
假如,那一年她能发现姐姐的异常,她一定不会让姐姐离开这个世界。和坚强地活下去相比,死是一件太简单的事情。
她跑得有些难以呼吸,然后,她看见了那个女孩子,很年轻,穿一条黑色的裙子,坐在围栏上,裸露着小腿。她想,如果风再大些,那个瘦削的姑娘就能被风吹起来了。
甲板上围观的人很多,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着。船长指示船员搬了救生气垫过来。女孩的女伴仰着头,手里拿着电话,电话那端的人显然是女孩的前男友,女伴夹在其中做两人的传声筒。
她在一旁听了两句,不过是个简单的爱情故事,由爱到不爱罢了。再美好的爱情故事,也总是有转变成爱情事故的几率。这句话是沛沛说的,沛沛当年是她们寝室的情感专家。
“嗨,姑娘,你听我说,跳下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你甚至不需要多少勇气,只要一点点力气就可以做到。”她抬头,对那女孩儿喊道。
女孩儿垂眸看了她一眼,握着栏杆的手动了动,似乎在蓄积那一点点力气。
四周一片嘘声,有人甚至责备她不该出声,这样会刺激到那女孩。
“真的,你相信我,你跳下去,一切痛苦确实都没有了,人世的苦乐你都不需要再去体会。但是,不珍惜你的人,并不会因为你的离去而痛苦,他会继续好好地活着,继续去爱别人,生儿育女,平安喜乐。你看,用生命做筹码,其实是很愚蠢的。”
“你不要再刺激她了。”女伴指责她。
她眼前出现了一抹蓝色,“嘎嘎”先生沿着舱壁悄声踱步到逃生梯下面。他看了看她,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地向上爬。
闵月亮只稍稍怔了一下,她竟看懂了那男人的意思,他让她转移女孩儿的注意力。
她眼里荡起柔波,如果她低头,那泪水就掉下来了,她继续说:“但是,你身后总有珍惜你的人,你的父母,你的至亲,你要是跳下去了,就是在他们心上扎了一把刀,那伤口永远都在流血,永远都在疼。你相信我,你看看我,我的心上就有一把刀。”
“嘎嘎”先生转头看了她一眼。
女孩儿也低头看着她,她们对视着,几乎同时翘起唇角,却又各自尝到咸咸的味道。
“谢谢你。”女孩儿说,“但是好难啊,好难再坚持下去,我想做个胆小鬼。”
恰好有劲风吹过,女孩子的裙摆飘起来,身体也随之动了动。
她的心蓦地沉了下去,她看懂了那女孩儿最后的眼神,有温柔,也有决绝。
人群里响起尖叫声。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猛地从女孩儿身后窜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她。上面的空间并不大,女孩儿下意识地挣扎着,两个人的身体同时趔趄了一下。
闵月亮往前小跑了几步,有一颗雨滴落在她扬起的手臂上。她低头看看,并不是雨滴,是鲜红的血迹。那女孩儿受伤了吧,她想。
“别动。”她仰头看着他们,大喊着,“听话,听话。”
像姐姐安抚妹妹。
女孩儿果然没有动,却并不是因为她。只见“嘎嘎”先生俯身在女孩儿身边讲了几句话,虽然听不见他讲了些什么,她却能看清女孩儿的眼神有了变化,是犹疑,是微弱的希冀,像落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
总之,女孩儿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人群渐渐散了,黑夜笼罩过来,与黝黑的海面相应合的是孤独遥远的星空。
“嘎嘎”先生站在原地,黑夜里,指尖有半点烟火明灭。
闵月亮也没有动,她的双腿没了力气。她很好奇,“嘎嘎”先生和那女生说了什么,显然,对那女生来说,“嘎嘎”先生递过去的是最后一棵稻草。如果,姐姐也能拥有最后一棵稻草,那么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有香烟的味道扑过来,她敏感地转过头,迎上“嘎嘎”先生的目光,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满含笑意,笑意却又幽深,如不见底的深潭。
“想知道我和她说了什么吗?”他问。
“不想。”她脱口而出,又即刻后悔。
她真的很想知道,对一个决意赴死的人而言,什么样的挽留会那么有力量。
“需要我帮你吗?”他打量了一下她。
“不需要。”她的声音照例冷冷清清的。
“嘎嘎”先生耸耸肩。
她有些诧异,他竟能看出自己的异样。他似乎也知道她需要独处,识趣地转身向着船舱走去。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她仔细看了一眼,在熹微的灯光里,她只模模糊糊看见他小腿有一道伤口,大概是攀爬的时候划伤了。
她张张嘴,并没有喊出声,却也失去了兴致,放弃了最后一夜在海上看星空的机会。
过了一会儿,她回房间拿了碘伏和纱布,打开门刚迈出一步,又退回来,把手里的东西随意扔在桌上。
邮轮上的最后一个舞会开场的时候,她已经恹恹地躺在了床上,拉上窗帘,关上灯,她准备大睡一觉。却偏偏辗转难眠,因为闭上眼,全是刚刚在走廊里见到的那个画面。
她看见,那个女孩儿走在“嘎嘎”先生的身后,他们一前一后进了他的房间。
她觉得心里的星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