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流放
因孕势不顺,秦倩文被送到乡下婆家休养身体。在客居他乡的数月,她听闻了一些秘密,并再次获得了“母亲”这一新身份。除了功能,女性被铭记的可以是一切。
看见两条杠时,秦倩文并不惊讶。她应该五号来那个的,五号没来,八号没来,到十号还没来,她就猜可能是怀孕了。她在网上买验孕棒,快递送不到乡下,要去镇上取,她就在镇上公厕里做的检验。验完,连包装一起扔进身下的便坑,提上裤子走了。
这是她第四次怀孕。第一次时,她多少有些意外。那时她刚跟陈凯办完婚礼,还没认真想过要孩子的事。她怕陈凯会不想要孩子,所以更多的是想怎么跟陈凯说,才不会吓着他。但陈凯很激动,用力把她抱起来,转一圈,又小心翼翼放在床上。像放置一件瓷器。三个多月时,孩子流掉了。陈凯带她去医院,医生说这是常见的现象,让他们注意调节生活方式,别太担心。回去后,陈凯也一直安慰她,说不算什么,流掉,就再怀一个。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在床上特别卖力,像是为了证实对她的安慰。果然没多久,她又怀上。他们有了经验,早早地去看医生,听医生的话,按时睡觉,不熬夜,不碰凉水,不吃油腻的食物。他们那么努力地把孩子保留了四个多月,终于还是没留住。医生给她做全套检查,抽血,拍片子,又抽血。结果出来时,对他们说,可能是秦倩文体质的原因,所以才会习惯性流产。如果医生不那么说就好了。或者陈凯没听到医生说的话就好了,他不是坏人,相反,他比大多数男人都更好,更温柔体贴。但既然医生都明确把责任归在她身上,他似乎也没必要再装作不怪她。秦倩文呢,当然很自责,但也委屈。毕竟她也是受害者。孩子保不住,她比陈凯,或陈凯的爸妈和其他亲戚都更伤心。医生建议他们不要再急着怀孕,先养一段时间,把身体调整好。于是睡在床上,陈凯便不再朝她靠过来。她靠过去,他也只是轻轻抱她一下,然后把自己挪得更远。床变得有一公里宽,他怎么挪都掉不下去。第三次怀孕之前,她吃很多激素,把身体吃得畸形,肩背鼓起来,压得头直朝前倾。他们所有人都以为万无一失,但也很快就失望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绝望。
如果说三次怀孕,让陈凯和他爸妈有过多少快乐,这时便有多少绝望,对秦倩文便有多少厌恶。每次吵架,她都一遍遍喊着说,这不是我的错。陈凯说,没人说是你的错。但事实上他们都在怪她,怪她睡得太久,怪她不够勤快,怪她吃得太多,怪她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们把她打发回了老家,他们的老家,这个北方的小村庄,小到在卫星地图上都找不到名字。秦倩文跟她朋友们告别时,有人开玩笑说她是被流放到无名之地。不得不说,这个玩笑描述得十分准确。
和所有的“流放犯”一样,她也有一个看守,是陈凯他奶。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偶然知道她有一个外号,叫“潘大美人”,简称“潘大美”。按这里的审美,潘大美确实当之无愧。高个子,大脸盘,大眼睛。纵使如今六十多岁,依然还有一头乌黑的头发,挽一个髻在脑后,垂鸦般摇摇欲坠。开始时,她维持着对秦倩文的热情,秦倩文也维持着对她的尊重,但没多久,她们之间真正的关系就暴露出来。作为看守,潘大美负责监督和提供吃住。秦倩文作为犯人,则努力改造。按时睡觉,按时起床,按时吃药,争取早日把身体养好,重新为他们家族做贡献。她们在这种关系下共同生活半年多。过完春天,转眼又快到秋天。秦倩文想,她还真是不负众望,把身体养得很好。只是这半年来,陈凯从没回来过,她肚里怀的这一个,纵使养得再好,也不可能留下来。
秦倩文是推着自行车离开镇上的。她需要冷静冷静,镇上离陈庄大概两公里远,慢慢走回去,时间正好。她从小在山脚下长大,那里道路高低起伏,狭窄逼仄,她更习惯用两只脚,而不是身体其它部位去探索这个世界。两只脚,规律交替前行,也让她更有安全感。没多久,她就冷静下来。
从家出来时,潘大美问她买了什么,她告诉她是吹风机。家里没有吹风机,每次洗完头,都用毛巾裹着等干,很不方便。秦倩文抱怨过很多次,有了铺垫,潘大美也没说什么,只让她早点回去。此刻,吹风机就躺在自行车篮子里,随着自行车前行上下颠簸,发出轻微当当声。她没有撒谎。不过吹风机也提醒秦倩文,她需要更加小心。没有必要慌张,但要更加小心。
走得热,秦倩文把外套脱下来,叠好,也放在自行车篮子里。天晚了,太阳光正慢慢弱下去,道路两边田地里种的大豆、玉米,颜色变得更加深沉。而脚下的水泥路,则被衬托得更白,像一条河。秦倩文前后瞅瞅,都没有人。她不害怕,反而觉得放松。她喜欢这种天地间只剩下自己的感觉。但事实是,天地间充满了眼睛,都睁得很大,盯着她,时刻等着抓她犯下的错。
秦倩文去村医院,故意去得很晚,果然只有陈棠一个人在。他脱了白大褂,正准备走。看见她又重新穿上,一个个系好扣子。不耽误你吧?秦倩文问。他说没事。他晚上没事做,准备去镇上看电影,不去也无所谓的。镇上没有电影院,秦倩文问他去哪里看电影,他跟她解释说是一个朋友家里,用投影仪,把电影投到墙上,跟电影院差不多。秦倩文又问他什么朋友,陈棠动了动嘴,没回答。秦倩文很久没看电影了,也很久没听过音乐,没逛过街。习惯乡下生活的节奏,纵使时光漫长,也不像以前那么难打发,不再需要电影和音乐填充。有时她甚至怀疑,以前怎么有那么多的精力,永远发泄不完。
再聊几句,陈棠才问她怎么来了,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潘大美相信中医,陈凯送秦倩文回来,她就怪他们只知道吃激素,没看中医。陈凯走之前,她逼他带秦倩文去县里开了中药,拿回来,每天熬给她喝。陈棠是学中医的,大学毕业回来村医院当医生,给人扎针灸,开中药。但他年纪太轻,没有威信,偶尔有人来扎针灸,没人找他开中药。秦倩文的药喝完,潘大美陪她又去一趟县里,后来嫌麻烦,就找陈棠看。陈棠其实看得挺好的,又认真,并不比县里的中医差。秦倩文断断续续找他几个月,身体慢慢恢复,应该感谢他的功劳。秦倩文跟陈棠说最近几天睡得不好,没力气,所以来看看。她把手伸给他把脉。他一边诊,一边问她这几天吃饭和大便的情况。秦倩文都回答了他。
那天回去后,秦倩文就洗了头发,一只手托着,用吹风机吹干。潘大美在厨房做饭,但时不时地走进来,看一眼她又出去。然后又进来,脚下长草似的。秦倩文看在眼里,故意在头发吹干后,又让吹风机多响一会儿。吃饭时,秦倩文也故意不说话,等着潘大美发作。果然她就说起电费,说她一个人在家时,每个月电费才五块钱,现在翻三倍还不止。庄上装完太阳能发电,早就不收电费了,秦倩文心里笑她以为自己还不知道呢,但也没说出来。看着秦倩文的头发,潘大美又说,果然跟理发店吹的一样,都蓬起来了。那一瞬,秦倩文忽然有些替她难过,想她一辈子生活在乡下,头发长了找邻居帮忙剪剪,从没去过理发店,更没用过吹风机。于是吃完饭后,倒了热水,要帮潘大美洗头。潘大美半推半就地让她洗了。洗完,也让秦倩文用吹风机帮她吹干。秦倩文没想到潘大美头发那么多,洗完吹干,两只胳膊都酸起来。但看得出潘大美很开心,对着镜子照许久。秦倩文回来半年多以来,像这样哄她开心的场面,也不是没有过。甚至她也曾天真地想,她们之间的关系说不定能变得像真正的祖孙那样。到后来她才意识到不可能的,潘大美不是会心软的人。
潘大美给秦倩文讲过她的故事,很小时候,父母就过世了,她跟哥嫂住。不招嫂子喜欢,才十六岁,她哥就准备把她嫁出去。请媒人介绍几个人,不知道为什么,都是秃子。陈凯他爷也是秃子,在那几个里面,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差的,但看着老实。而且细数起来,和他们家还沾着亲戚。她哥先选定,问她,她没有意见。她早就想好了,既然他们巴巴地想赶她出去,她又何必赖着不走,不管他们选定的是秃子,还是瞎子、瘸子,她都会一口同意。只是没想到陈凯他爷老实,却有一个厉害的娘。潘大美长得漂亮,难免被庄上的光棍汉子盯上,人前人后拿话撩她。婆婆看不顺眼,时不时地撺掇儿子打她,又把她关起来,不准出门。反正她娘家没人,不管怎么打都不要紧。打得狠,腿被打断,接上骨头,上了夹板。还没拆呢,另一条腿又被打断。潘大美把裤腿卷上去,给秦倩文看拉链一样的疤痕,说那时候医生缝得不好,针脚都不齐。但时间太久,疤痕淡了,看不出针脚。有邻居知道潘大美的故事,偶然说起来,也都十分唏嘘。秦倩文想,也许就是因为有这样的经历,才让她性格如此坚硬。她不喜欢潘大美,却也能理解她。毕竟可恨之人的可怜之处,相比于可怜之人的可恨,更容易让人动情。
但越是理解,秦倩文就越是明白眼下的处境。她想过了,孩子肯定是不能留的。按照之前习惯性流产的先例,她也许可以再等两个月,孩子自己掉下来。不过她吃这么多药,万一身体已经养好了呢。她不能冒这样的险。那就只有打胎了,经常出入医院,她知道该怎么做,但还需要人帮忙。她一个人去医院,医生是不会帮她做手术的。在这里,潘大美是她最亲近的人,也是她最大的敌人。其他人,她认识的,都不可能帮她。算来算去,只有一个人她能相信,就是陈棠。她跟陈棠算不上熟,陈棠也和其他人一样,没有帮她的理由。但不一样的,是他可以相信。就算他知道所有事后不愿意帮她,也会替她保守秘密。他是医生,保守秘密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而且他上过大学,有知识,对苦痛和无奈有更深的理解。秦倩文想,单凭他对每一个病人都很认真的态度,她就不会看错。
秦倩文曾问陈棠为什么要回来,大家都朝大城市跑,为什么他跟他们相反?陈棠应该是被人问过很多次,有了经验,不回答,反问,她觉得呢,她觉得他为什么回来。秦倩文说她不知道。陈棠说:我就是因为不知道。这是他的诚实,他没必要这么回答的。换一个人,也许会跟她说是为了方便照顾家人,为了避免跟人竞争等等,或者说是为了家乡建设,为了祖国繁荣。但他都没有,他告诉了她最真实的想法。
我怀孕了。秦倩文说完,故意停顿下来,等陈棠的反应。她虽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这时候还是在心里打起鼓来,害怕陈棠突然跳起来,大声骂她是不要脸的婊子。陈棠当然没有跳起来,也没骂她是婊子。他甚至没抬起头。天晚了,但还没到必须开灯的时候,他又背对窗户坐着,只有半边脸能看清,另外半边隐在暗影里。秦倩文曾在无数个夜晚醒来,睁着眼看窗外的树木、田野和天空。一瞬间,她似乎在陈棠的那半边脸上,看见乡下夜晚一样的深邃和不可知,不由得心下一凛。我怀孕了,秦倩文又说一遍,我应该五号来大姨妈的,到十号还没来,我就猜有可能是怀孕—陈棠突然说:你之前每个月就不准,别是弄错了。秦倩文说:我已经验过了,两条杠。陈棠哦一声。然后才问:陈凯回来过了?秦倩文说:他要是回来过,我这时候就不来找你了。陈棠似乎没反应过来,接着问:什么意思?秦倩文说:陈凯没回来过。陈棠说:那就有点儿麻烦了。
夜色越来越浓。陈棠放下手里的笔,突然站起来,似乎想去开灯。秦倩文拦住他。她害怕有光照着,有些话她便没勇气说出来。她等着陈棠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陈棠没问。也许他觉得这是她的私事。也许他是不想问,怕一旦问了,就得帮她承担更多的秘密。
你想让我做啥?他们一直是用普通话交流的,这时候陈棠突然说起了方言。秦倩文听得懂,也会说一点儿,不过她还是用普通话回答了他。秦倩文问他能不能帮她开点麝香、红花之类的打胎药,把孩子打掉。麝香,陈棠笑一下,问她从哪儿看到麝香和红花能打胎的。秦倩文说是电视上,《甄嬛传》。陈棠说,那都是电视瞎拍的,就算麝香和红花能打胎,那也得吃很多。秦倩文已经在手机上查过,知道是不可能的,再说她身体本来就不好,麝香红花吃下去,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她说这些,不过是引子,想让陈棠帮她想办法。陈棠接着说:你知道麝香什么价格吗?秦倩文不知道,但陈棠也没接着说下去。他叹一口气,然后说:你先让我想想办法。
陈棠的办法是让秦倩文想个借口,回老家去。秦倩文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她爸妈。陈棠说,那也得想个借口,不能让陈凯他奶起疑心。秦倩文自然知道,而且借口也想好了。她让以前的朋友给她打电话,说出差路过他们这里,请她去市里见见。但陈棠觉得这理由不好,太牵强,而且潘大美也一定会打电话跟陈凯告状,说她到处乱跑。潘大美有高血压,经常头痛,陈凯说过很多次要带她去市里查查。秦倩文说,如果潘大美有意见,就带她一起去市里,到时候跑开半天就行。又说,总会有办法的。陈棠没再说什么。
为了稳妥起见,陈棠建议还是先去医院查一下,确定是怀孕。镇上的医院就可以查,但不能去,至少得去县医院。陈棠在县医院有同学,打电话约好时间,到了就抽血,不用排队。陈棠是当着秦倩文面打电话的,打完,跟她说:我同学以为是我把谁肚子搞大了呢。秦倩文笑笑。
到那一天,陈棠陪秦倩文一起去县里,找到陈棠同学,他又嘲笑他们。陈棠让他不要乱说。他同学说:这有啥,我天天在医院,什么没见过,别说你们,亲兄弟把嫂子肚子搞大的都有。秦倩文有意装傻,让陈棠别再解释。她选定陈棠,陈棠没推辞,便注定要背这个锅。因此,秦倩文也再次认真地把陈棠审视一番。和他同学不一样,陈棠不太像北方人,头发留了刘海,而不是剪得很短。没有胡子,皮肤太白,说话声音不够洪亮,戴着眼镜,也让他看上去更斯文。他不是秦倩文喜欢的类型,但如果事情闹出来,秦倩文愿意他是被嚼舌头的对象。
检查结果第二天才出来,陈棠同学会帮他们取报告,打电话跟陈棠说结果。抽完血,他们就离开了。陈棠还要去一趟中医院,秦倩文陪他一起,但离得还很远,陈棠就让她别继续朝前走了,找个地方等他。陈棠说是怕她累着。不过秦倩文立即就明白过来,他有自己的事要处理,不方便她跟着。他们的位置离肯德基不远,秦倩文便去肯德基坐着,陈棠自己走了。
天热,肯德基里坐满了乘凉的人。秦倩文等一会儿,才找到位子。是和一对母子同座。孩子吃完汉堡,要喝可乐。可乐在妈妈手里,孩子抢过来,打开盖朝里看,抱怨妈妈喝得太多,快没有了。他用手打妈妈的肩膀,让她赔他。妈妈不耐烦地哄他说喝完再买,但孩子不上当,妈妈板着脸凶起来,孩子才不闹了。秦倩文看着他们,觉得好笑,但也心酸。
从最开始怀孕,秦倩文就没做好当妈妈的准备。尽管那之前她就知道,总有一天会有孩子的,但从没认真想过,有了孩子以后,该怎么跟孩子相处。怀孕那几个月,她只觉得有压力,隐隐害怕,但也惊喜。孩子没了,陈凯带他去医院,然后又怀孕,又流产,连番折腾,她就像被赶着推磨的驴。朝一个方向飞奔,而眼睛被蒙起来了,无法思考。直到乡下这半年,在这个流放之地,她才渐渐清醒过来。她思考很多,也怀疑很多,家庭、婚姻、人生意义。想清楚了,她就像沉睡太久的植物人,终于从床上站起来,双腿软弱,迈不动步,却也迫不及待,想重新进入这个世界。
陈棠来肯德基找秦倩文,跟她说可以回去了。秦倩文还不想走,难得来县城一趟,她想多玩一会儿。玩啥呢,没啥好玩的。陈棠似乎有点儿不耐烦,秦倩文问他出什么事了,他说没有。他没问秦倩文是跟谁有了孩子,秦倩文便也不问他的私事。只想了一会儿说,去看电影吧。几个电影院都在城南,过去要很久,再说也不一定有什么好电影。秦倩文说,那就在这里逛逛吧。她指的是肯德基楼上的商场,陈棠同意了。商场是县城最早的商业中心之一,已经十分陈旧,而且里面布局很不合理,七拐八绕的,摸不着头脑。秦倩文试了一件衣服,没有买,等再想回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那家店。陈棠跟着她,不停地看手机,或在秦倩文进去某个店时,站在门口出神。秦倩文出来,叫他,他才醒过来跟她走。
终于秦倩文也没了兴趣,跟他说:哪有你这样逛街的。陈棠说:那回去吧。说完就下楼朝外面走。外面不远处就有公交站牌,回去的长途公交车经过那里。
上车,两个人没坐一起。秦倩文掏出手机看,有陈凯的消息,问她做什么呢。陈凯在工厂上班,流水线作业,一定是趁上厕所时发的消息。秦倩文不想回,回了,陈凯也没时间看。她从手机上抬起头,看后面的陈棠。陈棠闭着眼在休息。
陈棠的电瓶车停在镇上,他让秦倩文坐后面。但后面太窄,秦倩文坐着不舒服,没多久就跳下来,自己走路。陈棠不好意思先走,用一只脚搭着地,在她旁边慢慢骑。休息过后,陈棠有了精神,跟秦倩文找着话说。他看着远方,问秦倩文喜欢这个地方吗?如果是旅游路过,秦倩文说不定会喜欢。平原深处,阡陌交通,田地里长满庄稼,树林后隐映着村庄。但她不是旅游,所以摇了摇头,说不喜欢。陈棠说:我就猜你不喜欢。陈棠这句话说得干巴,说完就没再说别的了。秦倩文有点后悔,想这里是他家乡,从小长大的地方,有很深厚的感情,她不该说得这么直白。为了拯救这个话题,她跟陈棠说:你肯定很喜欢这里,要不然也不会回来。等了一会儿,陈棠却说也不是。又说:我喜欢这个地方,又不喜欢这个地方。秦倩文等着他接着说下去。他接着说:其实我从小是在南方长大的,我爸妈在南方打工嘛,我就在南方上学,后来才回这里。我以为这里的人会简单一点,现在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不过也许活着就是这样吧,换个地方,说不定更复杂。秦倩文理解他的意思,也听出他话里的忧伤,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就没说话。
我不是指你啊,陈棠突然又说。我怎么了?你,你很好呀。秦倩文这才明白陈棠的意思,他是指她怀孕这件事。但他不解释还好,解释完,秦倩文反觉得就是因为这件事,才让他有感而发,忍不住脸上热起来。许久,她才说:没事呀,反正你说你的,我又不能堵住你的嘴。陈棠笑一下,说:其实也没啥,就像今天我同学说的,在我们这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发生过。秦倩文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她这话是接陈棠之前的感慨说的。
不过陈棠换了话题,问她有没有听人说过陈凯他奶的故事。秦倩文以为是潘大美年轻时挨打的那些事,点了点头。但不是那些事。陈棠说:你看她,四个孩子没一个是跟陈凯他爷生的,如今不也过得很好么。秦倩文愣住了,让陈棠把话说清楚,什么四个孩子没一个是跟陈凯他爷生的?陈棠说: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陈凯他爷是个秃子,不仅秃,而且矮,一辈子不爱与人交际。在地里干活,遇到人从地头过,扬着声跟他打招呼,他也就点一个头。干活累了,坐路边抽烟,有人过来坐他旁边,如果不主动跟他说话,他能就那么坐一上午,一句话都不说。但陈凯他爷也老实,很能吃苦,十几亩地的农活都是自己干,潘大美从来不沾手。潘大美说他打她,那个时代,谁家男人不打女人。陈凯他爷是下手重,不过都是为什么,问潘大美,她现在肯定不愿意说。她一辈子生了四个孩子,两儿两女,儿子女儿个个长得人高马大,白白净净,跟陈凯他爷天壤之别。整个村的人谁不知道,四个孩子至少得有三个爹。孩子们自己也知道,小时候上学没有钱,买不起衣服,排着队,村上绕一圈,回来兜里就都揣着钱。陈凯他爷是没脸,习惯了闭着嘴任人嘲笑。四个孩子长大后,娶妻出嫁,都离开了家,再不愿回来。陈凯他爸是老大,很早就去南方打工,挣了钱,寄回来让陈凯他爷看着盖房子。盖的三层楼,比村里所有房子都高。盖好后,陈凯他爷拴了根绳,吊死在楼前。清早起来,潘大美在路上拦一个人,让他进去看看。她说就看见他上吊了,不知道死透了没有。路人不敢进去,附近喊了几个人一起,把陈凯他爷解下来,已经是硬棍一条。
听陈棠说完,秦倩文不敢相信。陈棠说他也都是听来的,不知道真假。又说陈凯他爷下葬时候,四个儿女都回来了,因为谁是谁爹的事,在庄上打成一锅粥,像是证实传言不都是假的。快走到庄上了,秦倩文问陈棠:这就是你说的那些不简单吧?陈棠愣一下,才说:是的。
回到家,潘大美劈头就问秦倩文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她说秦倩文不接电话,也不回消息,陈凯就打电话回家来了。秦倩文这才掏出手机看,有四个未接电话。她不想理潘大美,就按了拨号,把手机放在耳朵上。陈凯接了,她跟他说去县城了,陈棠带她去找他一个老师把脉,看身体养得怎么样。从镇上走回来的,没看手机。这是秦倩文跟陈棠说好的借口,怕潘大美真去打听,两个人对不上。电话里,她故意说得大声,为的是让潘大美也听见,省得挂上电话还要再跟她解释一遍。潘大美装作不以为意,扭身出去了。
秦倩文这才问陈凯怎么有空打电话。陈凯说:中美关系紧张,弄得厂里效益不好,裁人,把他也给裁了,他已经很多天没去上班了。这么大的事,到现在才跟她说,秦倩文怪他。他说:跟你说有啥用,你是能搞定厂里老板,还是能解决中美关系?秦倩文问陈凯怎么打算,陈凯说他想休息一段时间,正好回来一趟,接她回去。挂上电话,秦倩文朝外走,潘大美正从外面进来,差点撞上。秦倩文忘了要跟她闹情绪,张嘴说,陈凯说他要回来。潘大美说:我让他回来的。为什么?潘大美看她一眼,说:这都半年了,连个头都不露,他不回来接你,是想留你跟我过年吗?秦倩文被她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冒失,赶紧解释说:你是不知道外面挣钱多不容易,我怕他回来一趟,工作就没了。潘大美继续朝屋里走,秦倩文听见她嘴里咕哝着说,又不是条鱼,过年磕磕砸砸还能熬碗汤。
陈凯要回来,最多两三天,他就到家了,根本没时间再去市里。秦倩文后悔早没想到这一点,白耽误这么多天工夫。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怎么办才好。能商量的人只有陈棠,她给他发了消息,他没回,也许是睡着了。她从床上起来,穿上鞋,要去找他,又怕潘大美听见动静,质问她去哪里,她没法回答。只能朝厕所走去,蹲在地上,腿快麻了,才站起来。
天终于要亮了,鸟先叫起来,那么多鸟,有几百只,争先恐后地,抢着诉说这一夜的苦闷。潘大美起来了,秦倩文听着她的动静,开门,把狗放出去,扫院子,做饭。动静消停了,秦倩文才从床上坐起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一夜折腾,就像打一夜的仗,浑身酸疼。坐下来吃早饭,秦倩文没话找话,问潘大美睡得好不好。潘大美说:啥好不好的,我这个年纪,能安静躺一夜就是福。秦倩文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一口粥噎在喉咙里,呛得咳起来。
你说她是不是装了监控?终于见到陈棠,秦倩文问他,她要不是装了监控,怎么什么都知道?陈棠觉得她太敏感,可能潘大美就是这么一说,并不针对她。秦倩文说,不只是这一件事。陈棠打断她,问她陈凯哪天回来?就这两天吧。秦倩文是找陈棠商量事的,被潘大美气得忘了。她问陈棠有没有空,要不今天就去市里。陈棠惊讶一下,问她,怎么跟潘大美说呢?还说什么,都不重要了。陈棠说,是不重要了。但他得先去医院看一眼,医院没事的话才能走开,跟秦倩文说别急,就算去市里,也不是说到了就能解决,说不定还得在那里过一夜。秦倩文嗯一声,说:我回去拿点东西,准备准备。
陈棠朝前走,突然又站住,回过头来,跟秦倩文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潘大美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问完,秦倩文豁然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潘大美全都知道?陈棠点点头。秦倩文从头到脚感到一阵冷意,不由得浑身一颤。陈棠说,要真是这样的话,你哪里都不用去了。秦倩文说:是啊,不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