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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的模样”

一、翻墙而入

我又看到了那个夜晚,它仿佛一下子从地下涌了上来。一场很大的东风拼命往村子里刮,像在躲避什么东西,风也害怕黑暗中的旷野。村里的树木开始张牙舞爪,呜呜声像人痛苦地呼喊。家家关门闭户,似乎想用坚壁清野来对抗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人在屋里听着风,羊在圈里听着风,机警敏捷的狗在墙角变成了一块白色的石头。大多数的院子空空荡荡,没有留下多余的东西让风来逞威风,风开始拍打窗户,窗里偶尔冒出一声婴儿哭泣。

入夜之前,父亲与风做了短时间的角力,将院门合上,顺势用一根木棍将门顶住。风又试着晃荡了几下院门,之后便翻过院墙灌满我们的院子。矮矮的院墙并没有什么用,挡不住风,遮不住雨,我稍一用力便能轻易地翻过去,我甚至见过一条狗,情急之下从院里跳出了院墙。

在更早的一个夜晚,村里曾经来过一伙儿贼,一晚上几乎翻过了所有的院墙。他们站在院子里将鸡、鸭、羊递到墙外,然后在一场风的掩护下悄悄撤离。整个村子的人睡得死死的,连声狗叫都没听到,村里愤怒的老人都说狗都被那伙贼收买啦。那个夜晚,村庄在一场梦中迷失了方向,迟迟没有醒来。

每个院子都有院墙,稍微懒点的人家也会用一圈玉米秸将院子围住,院里养条狗或者一群鹅来放哨。他们想把自己与村庄隔开,但风可不管这些,它随便一刮,村东人说的话便被村西的人听到,村南的麦香一下子飘到了村北。所有人都处在同一场风里,风在说着一些只有少数人能听懂的话,我远没到他们的年纪。

我记忆中最早的一场风刮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时我正坐在村东的一棵树下打盹儿,梦着一些遥远、不着边际的事情。一只山羊在草滩悠闲地吃草,远处夕阳下静卧着我出生并在那里长大的村庄。一场大风毫无征兆地从平地涌来,迅速将我包围。杂草乱飞,尘土四起,许多人慌乱地从庄稼地里钻出,仰头看着天空发呆。我甩开鞭杆开始驱赶我的山羊,心里慌里慌张,总害怕风会像吹一片叶子一样将我吹远。许多年后,每当有风的日子,我总会想起那幅我初次与风相遇的画面,还能记起村里人在那场风中低头使劲前行的模样。

本来慢悠悠的村庄,在一场风到来后跑了起来,风在举着鞭子赶着村庄往前跑,村外大片的庄稼呼呼啦啦乱响。风闯入了一个孩子的生活,我第一次被风驱赶着跑了起来,我的山羊像忠诚的士兵一样紧紧护卫着我,护卫了我需要被保护的那些年月。

那场风以后,我突然觉得自己没了重量,走路总是轻飘飘的,仿佛伸开双臂就能像鸟一样飞走。我开始在另一场风中闲坐,不再慌里慌张;风并没有将我吹远,我没了重量,它们便将我当作同类。我与它们一起由东面飞入村庄,一起飞过树梢和杂乱屋顶。我在高处看到了许多人家的院子和院墙,看到了他们晚上留在屋顶的梦。父亲正在屋顶晾晒着刚收来的麦子,偶尔迎风扬上一木锨,旁边烟囱里的炊烟正袅袅上升,空气中弥散着新蒸馍馍的香味。没人发现我,别人都通过羊群的位置来判断我的位置,没人觉得我的羊群在村东草滩吃草,而我正在头顶看着他们。村子里许多大人不知道的秘密,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二、一件大事

一场风过后,院子里会发生很多细微的变化。旧的尘土和树叶被吹走,新的尘土和树叶被送来,院墙旧了一些,树木老了一些。每刮一场风,我都觉得自己长高一截子,许多年以后,我的身体会在另一场遥远的风里停止生长。我再也长不动的时候,留给风的就是那么一副空空的皮囊。

院子里新来的一片叶子遮住了柿子树旁蚂蚁的窝,它们正合力将其搬开。一片叶子对蚂蚁来说绝对算得上一件遮天蔽日的巨物。它们一觉醒来,爬出洞口,发现天空突然低了,原来的路不见了,他们遇到了一件天大的事。我没有大事去做,于是我将它们的大事做了。我将叶子挪开,放到一块空旷的地上。蚂蚁们开始惊慌失措,赶紧从叶子上跑下,相互顶着头窃窃私语,然后四散逃去。我在原地望了一会儿,随便向着一个方向走去。村里人还像以前那样看我,没人主动向我说一句话,他们不知道我已经替蚂蚁们做了一件天大的事。

我在村里闲逛,看看谁家的院墙被刮掉了一层泥皮,看看谁家的篱笆被推倒。几个粗心人走出院子,发现昨晚忘记收走的衣服已被刮走。她跺几下脚,叹几声气,原地转上几圈,接着去忙别的事情了,并没有去西面的村子寻找丢失的衣服的意思。我在院子里捡过从东面村子飞来的衣服,我能想象出东面村子里同样会有一个跺脚叹气的粗心人。我尝试过等一个来找衣服的人,但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后,这个人依然没有到来。这些事情都太小了,不值得他们单独跑一趟,一个村庄与另一个村庄似乎远隔千里,除了我以外没人会把这些细微的事情放在心上。

八岁那一年,我终于等来了一件自己的大事。在一个一场大风过后的早晨,我家院子里多了一只羊。我打着哈欠走出屋门时吓了一跳;羊显然也吓了一跳,身体下伏,准备随时从院门跑出去。我怕惊吓到它,赶紧转身回屋,从窗户里面偷窥它。它渐渐放松了警惕,在院子里看了一圈后,缓缓走向了我的羊圈,小心翼翼地挤在角落里,故意将头低下。我开始假装糊涂,出门放羊的时候故意不正眼瞧混在羊群中的它,我将羊群带到村东的草滩上,自己坐在路边假装漫不经心地胡乱张望。我确定能等来一个寻找羊的人,这是东面村子来我们村子的唯一道路。

清晨,我早早地出门,看着许多人打着哈欠走出村庄;夜晚来临,他们又扛着农具走向自家的炊烟。走了无数遍的路,人们再也走不出新意,闭着眼也能原路返回。几天过去,我依然没能等到东面村子那个丢羊的人,那只羊已经开始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它已不再回避我的目光,开始大摇大摆地在我面前走动。我突然觉得它有点面熟,像极了父亲去年卖掉的一只小羊羔。我清晰地记着,父亲卖掉羊羔那天我躲在屋里不肯出门;母亲在一旁不停地安慰我;捆了四蹄的羊羔被扔在院子中间,不住地哀嚎;父亲和羊贩子在一旁讨价还价。我第一次感到无助,一个孩子的力量和蚂蚁相比大不了多少。我在村后的路上,看着羊羔被那个瘦弱的羊贩子驮走,它使劲仰头叫唤,叫唤声越来越远。

“东面村子的一个人刚把羊领走了。”几天后,父亲对刚午睡起来的我说。我刚想再问一些细节,父亲却转身拿着镰刀走出了院门。

我急忙跑到村后的路上,那个人转身看了我一眼,那是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人,蓄满了胡须,扛着鞭杆,走路一瘸一拐。风吹坏了他的羊圈门,吹散了他的羊群。他寻遍了周围的羊村子,将丢失的羊一只一只寻回。一场风几乎已经将他折磨得筋疲力尽。我看着他牵着一步一步走远。我不敢追他太近,我害怕浑身轻飘飘的自己一不小心便追上了他,我不能将我们之间相差的岁月一瞬间过掉,岁月总要一点点去消磨。

三、麦田驰骋

风给人带来麻烦,似乎无孔不入,它甚至会侵入我的梦中。我经常梦见自己被无边无际的麦田包围,它们海浪一样层层向我涌来,我便分不清方向。或许梦里根本不存在方向,风从各个角度吹向我,无论我将头转向何处,都会面对它的直击。在我绝望的时候,父亲从远处拍马杀来,挥舞的镰刀割出了一条宽宽的路。来到我近前,他一提马缰,马前蹄高高腾起,一声长长的嘶鸣听得真真切切。我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枣红色的骏马,村里最高的马也不过只有它的一半。父亲像提一捆干草一样将我提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肚子,我们便伏低身子,在麦田里驰骋,耳边的风就变得更加强烈。

我记不清梦里的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四周全是一样的景色,一望无际的麦田翻着波浪,又是一个丰收之年。跑累的马终于被父亲勒住,在原地秃噜噜打着响鼻,父亲显得异常平静,长途奔袭后他并未气喘吁吁,呼吸依然轻柔而匀称。我刚想与他说一句话,梦突然结束了,另一半梦已经被窗外的大风刮走。风又刮了一夜,我躺在窗边,听着风将整个村子的鼾声送来。没人知道此刻的我正醒着,我也不知道此刻村里到底醒着多少人。

几团云被夜里的大风从远处刮了过来,在村庄和田野上下了一场透雨。草木生机勃勃,夜里能听到庄稼咯吱咯吱猛长的声音,一晚上能长一拃多长。庄稼渐渐将村庄包围,长成了厚厚的一堵墙,没过了人的头顶。风被挡在了墙外,一连几个月没有光顾村子。没了风,村子像被冻住一样没了活力:落下的树叶在原地朽掉,灶台上的尘土越积越厚,村东的狗叫声已飘不到村西了。整个村子的人都慌了,整天抬头张望,没了风所有人似乎都不会生活了。

买粮食的外乡人赶车经过我们村时,所有人都围了上去,不住地打听远处的情况。外乡人说,东面的村子正在刮着一场大风,更东面的村子刮着一场更大的风,风在进入我们村子前,突然停住了,像被刀切断一样。外乡人说完,整整自己的皮帽,拍拍身上的尘土,仿佛自己刚从一场大风中走出。

那个外乡人长得贼眉鼠眼,村里人对他的说法半信半疑。父亲说要去东面村子看看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风被他们拦下了。到东面的村子不过就一顿饭的工夫,村里人聚在村口的大树下等着父亲回来。一天过去了,父亲没有回来,一个月过去了,父亲依旧没有回来。人们慢慢失去了耐心,说他可能已经走在远处的一场风里,把自己的村庄扔给了荒芜的岁月。

父亲出走的那天早晨,我正在草滩放羊,我看到他背着包袱,急匆匆地穿过齐头高的玉米地向东走去,走几步一回头,像个小心翼翼的贼。后来,父亲在我的梦里向我诉苦,他说那个外乡人骗了他,东面的村子根本没有刮风,他继续向东边更远的地方走去,直到将身上的盘缠用尽还没有找到一个刮风的地方。他回不来了,只能在盘缠用尽的城市里重新开始谋生,攒够盘缠后会在另一场风里回来。

从此以后,每当有风刮起,我都会跑到村东的草滩上,等着父亲背着包袱回来。每场风里都有一些急匆匆赶路的人,有许多迷路的人会向我打听路的去向。曾经有一个问路的老人,我觉得长得像极了父亲,可是他要去的是远处的另一个村庄。那个老人一步步走远,逐渐嵌进落日的余晖中,他浑身似乎散发着抖动的热气,咔吧一声就不见了。

到了年底,父亲在另一场风里回来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和母亲都已睡下,街门被轻轻拍响,我家的狗站在门里不停地摇着尾巴。踩着月光走来的行为让村里的人觉得父亲背了一包袱闪亮的珠宝,他们来家里和父亲闲扯的时候眼神四处游荡,话语飘忽不定,笑声明显谄媚。我总是漫不经心地在旁边偷听他们谈话,我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城市,那的夜晚灯火通明,那的街道笔直宽敞,那是一个只能在风里到达的地方。

四、踽踽独行

每刮一场风,村子便轻一点,开始有更多的人在一场风过后消失。昨天还在一起闲聊的人,今天突然就不见了,像是临时起意,又像预谋已久。村里开始有一间屋子的房门紧锁,开始有一块田地渐渐荒芜,没人知道它们的主人去了哪里。阳光再次照来时,故意多在院墙上停留了一会儿;风再次刮来时,故意抖落身上的尘土;云再次飘来时,故意在无人的院里下了一场雨。无人的院子比其他院子衰老得更快。许多年以后,人们再谈起那个破烂的院子时,都说它的主人被一场风刮没了。

我经常“造访”那些破烂的院子。多年的风雨使房屋坍塌,檩子腐朽,杂草长满了屋顶;院墙只剩了半截,仿佛稍一用力,剩下的半截也会应声而倒。那家人似乎走得有些匆忙,未来得及收拾的瓷碗被檩子压碎,灶膛里依稀可见未燃尽的劈柴。他们将本该在这个院子中的时光过在了别处,这里已经变成了另一番模样。蜘蛛拉紧了网,家雀在矮墙上巡逻,偶尔也有几只晕头转向的羊胡乱撞进来。我站在本来属于他们的时光里,成了一名不速之客。

连风都抵挡不了的破烂院子,在夜晚成了一处绝佳的藏身之地,我经常在捉迷藏的游戏里藏匿其中。没有人相信这里能藏住一个人,站在稍微远点的地方,整个院子便一览无余。没人知道我正藏在半截斑驳的院墙后面,我的身子紧贴着墙,像多年雨水冲刷后留下的一层黑影。许多脚步声匆匆跑过来,又渐渐跑远,没有一声试探的呼叫,我故意制造的响动被他们一一忽略。

有一次,我在墙后隐藏得太久,不小心睡着了,被风刮醒时月亮高挂在我的头顶。我再也藏不住了,暴露在一片清辉之中,脚下出现了自己长长的、孤独的影子。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月亮,我几乎能看清远处篱笆院子的轮廓。那群孩子已经离开了,他们忘了招呼我一声,将我一个人留在了村庄的夜里。我第一次在村庄的夜里独行,从村南走向村北的家。周围空无一人,只有几条认识我的狗远远地望着我,我走几步,它们便退几步,在我的影子即将碰到它们时,它们迅速转身跑去。夜晚的村子是属于它们的。

我趟过一村子人的梦,推开自家虚掩的院门。一只夜猫在屋顶上伸了一下头后迅速消失,羊透过圈门直直地盯着我。我蹑手蹑脚地行走,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一点轻微的声响在别人的梦里都会变成火车的轰鸣。那时的我还没见过火车,父亲说过火车的轰鸣像一头巨大的牛在吼叫。牛我是很熟悉的,我在梦里无数次看到爷爷跑丢的那头牛,它站在广阔的田野里,变得和村庄一样大,一口吃掉了田野里大片的庄稼,一步从村西迈到了村东,我感到了强烈的地震。

我从村西走到村东要花上半顿饭的工夫,跑几步的话会更快一些。我经常扛着一根从灶膛里捡来的、稍微直点的木棍在街上行走,像扛着一件趁手的兵器巡逻。我不知道我在保护什么,一个村庄有很多壮劳力,不需要一个孩子去保护。我的许多行为都被他们忽略,他们似乎都看不到我,狗都离我远远的,我的长大变成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村庄站在岁月的不远处,等着我慢慢追上来,当我快追上时它又跑到了更远的地方等我。村里只剩下了我一个孩子,我再也不用藏了,已经没人在黑夜里费力地寻找我了,我开始像植物一样慢慢长大。

五、风的模样

我有种预感,村外的植物总有一天会成群结队侵入村庄,疯了一样生长,长满院子,长满屋顶,最终,长满村里人荒芜的岁月。那些离开村庄的人或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们的亲人都在远方,没理由在多年后回到一个长满植物的村庄。即使有些人回来,他们也会在接近村庄前迷路,村庄已经完全变了样。

我开始担心自家的院子一点点破败荒芜。在我长到刚能使动扫帚和铁锨的时候,便迫不及待地扫去一场风后留在院中的尘土,铲除一场雨后破土而出的杂草。有时候,我也装模作样地拿一把镰刀去田里望上一眼,甚至在地头蹲上一会儿。一些眼花的老人开始把我错认成我的父亲。我长成了父亲的模样,消磨掉爷爷一生的麦田已经消磨掉了父亲的半生,如今又无可避免地走入了我的生活。

身体一向硬朗的爷爷在一场风里摔了一跤,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风吹在窗户上,他已经听懂了风的话,他靠风声分辨一年四季。他开始躺在炕上向父亲发号施令,叮嘱父亲要准时翻地,要记得春种,要准备秋收,要小心冬藏。

爷爷卧床以后,父亲便不再外出,安下心来做一个农民。爷爷将长久以来积累的经验传授给父亲,父亲却从不传授给我。我已经强壮到足以抵抗一场风了,父亲却将生活中所有的事情做光了,让我终日无所事事。

生活中总有许多准备去做的事情,被一些乱七八糟的原因耽误掉,许久后再想起时,觉得也不是那么非做不可。事情永远做不完,它们排满了一个人漫长的一生,偶尔跳过一件也没人发现。父亲从来不会跳过排在他人生中的每件事。寒风来临时,未来得及收回家中的白菜被大雪压在田里。他把白菜背回家,站在屋门外像一头牛一样抖落身上的雪,接着使劲跺了几下地面。我递过去一双干布鞋,母亲端上早就准备好的晚饭。天慢慢黑了下来,我们不再关心雪还能下多大,悄无声息的雪,开始落在悄无声息的村庄里。随它去吧。

我不知道,雪中的风是不是多年前我放羊时的那场风。风在不停地四处奔波,风有许多个模样。它吹旧一个院子时,整个院子都是风的模样;它吹进一个人的骨头时,这个人满脸都是风的模样。

六、歧路亡羊

羊已经不在那片草地上了,我从家中走过去的时候,木橛子已被它从地里拽出,草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土坑。它的力气变大了,使劲一仰头,木橛子便从地里跳了出来。木橛子拖过草地留下的痕迹延伸到路上,我便想象出木橛子呼啦啦在路上响起的情形。

它一直没有名字,我想喊它的时候不知道喊什么。我平时很少对它乱喊,经常摇晃着树枝或木棍轰赶它。它走到别人家的庄稼地边时会停住脚步抬头看我一眼,没有得到我的同意,依然会猛咬一口庄稼,继续快步向前走去。有时它会走上歧路,带我进入一片陌生的草地。它走着走着突然在一个地方站住,茫然四望,像在听风声,像有一场永不停歇的风刮在草地上空。

我没了主意,不知道该沿哪条路去寻找它。我在村庄周围乱走,见人便问有没有看到我的白羊——它拖着长长的绳子,绳头捆着一根长长的木橛子,走起来哗啦哗啦响。有人说看到它往东面去了,有人说往南边去了。我开始担心天黑,太阳落山后,我便彻底丢失了它。但我确实不知道去哪里找它啊,我手足无措啊,我不知道喊什么啊,它没有名字啊。

我已经过了随意哭泣的年龄,着急的时候只能跺脚。我向更多的村人询问,有没有看到一只拖着绳子的白羊。嘲笑的声音从他们嘴里炊烟一样汩汩冒出,我便偷偷捡起一块砖头,在他们走远后奋力掷向他们模糊的背影。那些纸片一样的背影,被由远而近的夜色缓慢浸透,沉入村庄敞开的巷子。我继续在村庄周围徘徊,直到再遇不到一个晚归的村人,便觉得束手无策了。

我很晚才回到家里,我终究还是要回家,准备面对母亲的埋怨。我一路都在想,如何向母亲解释,它是我们养了许久的希望啊。推开院门的一瞬间,我彻底松了一口气,羊从圈门伸出头,我看到一片模糊的白。我走进来,它咩咩叫了两声,叫声很是焦急,好像迷路的是我。它没有等我,自己拔出木橛子,从一条我们偶尔才走一次的羊肠小路返回了家中。

七、远离故乡

父亲根本没有打算让我在村庄里长待,他从不教我在村庄里生存的本领。我越长越高,比同龄人至少高出一头,但我不会干田里的农活儿,只会在荒草滩割草。我尝试过在田里收割麦子,毒辣的太阳晒到我的脖子,脖子便一层一层蜕皮。母亲看着心疼,经常将我独自留在家中读书。庄稼一茬茬成熟,变得与我无关。我长到与父亲一样高的时候,便觉得自己彻底成为一个闲散的人。

每年的粮食都刚好吃到下年粮收的时候,日子循环往复。

我开始觉得我只是临时在村庄里居住,村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父亲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做好了将我送出村庄的准备。他在年轻时无数次地外出,只是为我探路。

我要离开村庄了,去一个海滨城市读大学。我还没做好离开的准备,总觉得许多东西没来得及收拾,仔细一想,自己生活多年的村庄好像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多年前我踢过一脚的狗已经老死了,放过的羊也全部卖给了别人,用尿水浇灌过的小树在我的窗前将根越扎越深,我在村里度过的时光远远躺在村庄的岁月里。我能带走什么呢?我的离开并不会对村庄造成多大影响,村庄不会在乎少一个夜里不爱睡觉的人。

离开村庄的前一天,我拿起自己的镰刀,去草滩上转了转,我知道,我离开后再不会有人使用那把镰刀。我有点恍惚,大风一直推着我的后背,我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天快黑时,风在村子东面的排水沟边停住了。它跟我一样已经筋疲力尽,它跑了一整天,终于在夜晚来临前追到了我,从我的身体里猛地穿过。

八、海边麦浪

那一天,我跟着父亲走出村庄,第一次见到了火车。呜鸣而来又呜鸣而去的火车,让我感到了巨大的力量。地面在火车到来许久之前就开始颤抖,地底下的声音从远处拱过来。

我们从石家庄踏上一列特慢列车,落地时已是深夜。我们住进一家破旧的旅馆,我第一次闻到海草的腥味,才知道大海就在马路的对面。那一夜,我听了整晚的海浪声,辗转难眠,窗外的天空一点点变亮,我已迫不及待地想去看一看大海。

我的学校站在大海边上,常年都有海风吹来,我在教室里抬头就能望到海上的渔船。父亲在那个海滨小城停留了一周,直到我与同学们都已熟识才决定返回村庄。他离开之前的那个下午,我们坐在海边进行了一次长谈。海边都是情侣,我们显得格格不入,便选了一处僻静之地久坐。谈话的具体内容,我早已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海风呼啦啦吹响我们的衣服,海阔,天空,海鸥翔集。

人生越来越像是一场梦,我没有走路的意愿,却被一场风使劲推着后背,人是无法躲避一场风的。父亲返回村庄以后,我经常会横穿一条铁路,在海边坐上一下午。海水麦浪一样向我层层涌来,海风打乱我的头发,我仿佛总能看到自家的麦田。不知道父亲能不能独自扛住来自旷野的风,他将我推进一场风里,自己留在另一场风里。

毕业后,我在那个海滨小城生活了许多年,渐渐忽略了身边的风。在一次聊天中,母亲无意间透露了一件事情,患有高血压的父亲骑着自行车在回家的途中摔了一跤,自己却没有办法站起。母亲找到父亲时已近黄昏,她跑回村子喊人,连夜拉着父亲去了医院。一周以后父亲从医院走回家,对村里人打招呼时还在埋怨母亲的小题大做。

我仔细回忆,父亲在医院的那段时间,我生活的海滨小城下了一场雪。我看到了一幅美丽的画面,海面降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它们被一场风吹斜,快速坠进大海,没有一点坠落的声音。很多人在海滩奔跑,我也在海滩奔跑,我追着一群人跑了很远,又追着另一群人跑回原地。我弯着腰,双手撑住膝盖,喘着粗气。

海边的风太常见,我常常忽略它们,或者忘记它们。半夜醒来,偶尔能听到远方响起鸡鸣,这令我惊奇,原来城市也有鸡鸣。我趴在窗边张望,远处的路灯熄灭了,有几个人在走动,没多久那几个人也消失了。街道陷入了一片宁静,没有一条我认识的狗。我在村庄生活的那些年里,能分清每户人家狗的叫声。我曾在一个没有月光的夜里,靠着一串狗叫声找到了自己的家门。

远离村庄的我,总在梦里回去,那条羊肠小路的尽头是一棵张牙舞爪的树,树后是成片的红薯地……

九、无根之木

我已经停不下脚步,选择离开了那个海滨小城,去往一个更大的城市。我开始频繁出差,在不同城市间辗转。我走过很多地方,却再也回不到我的村庄开始一段无忧的生活。我喜欢向父亲讲述我的见闻,无论我提到哪个城市,父亲总说他曾经在那里待过。那里有个车站,里面常年供应热水。

母亲说,近些年父亲不爱总在一块儿田里干活儿,他先在村东的地里锄一会儿草,又去村南的地里修一会儿苗,一天很快就耗过去了。村庄有我的田地,我却一直没有耕种,我全部交给了父亲。土地依然肥沃,父亲却再也直不起腰杆儿。

在我多次劝说下,父亲终于将土地“流转”给了别人,只留下早年的“自留地”用来种菜。

疫情期间,我两年没回过村庄。城市没有我的家,我时常感到脚底空虚。疫情稳定后,我抽时间回了一趟阔别已久的故乡。那天起了一场风,我开始喜欢风,觉得每个人都是一场风,从出生时刮起,死亡时停止。我的风正值壮年,父亲的风已经衰老。我被层层庄稼挡在了村外,在我难过的时候,恰好看到了我家菜地里的父亲。他从菜地里走出,背了一筐新鲜的蔬菜;我像多年前的孩子一样静静尾随他。

我们一前一后走回院子,相距几步面对面站着,他没看到三十年前的自己,我没看到三十年后的自己,仿佛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再次在一场风里降临。我们依旧相互低着头,话语变得像金子一样贵重。

“回来啦?”

“回来啦。”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