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长篇小说 水手(1)
雷默
作者简介:雷默,1979年生于浙江诸暨,现居宁波。出版有小说集《黑暗来临》《气味》《追火车的人》《大樟树下烹鲤鱼》等。已在《当代》《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刊发表小说一百余万字,多次被各种选刊、选本转载。部分小说被译成英、俄、日文。曾获郁达夫小说奖、茅盾新人奖、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作家》金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奖等奖项。
一、幽蓝
夜幕降下来,海浪的声音好像比白天大了。
我坐在码头的灯塔旁,灯塔还没亮起来,往前不远是入海口,漆黑一片,白天的时候,海水是黄的,现在是黑的。
再过几天,我就要出海了,目的地在秘鲁附近,得横跨整个太平洋。船长让我们多备些日用品,说路途遥远得超出你想象。我并没有什么概念。老水手王武抱着二十多条香烟进船舱的时候,我还天真地问他:“这么多香烟是打算开小卖部吗?”
王武一脸不屑地说:“自己还不够抽,开什么小卖部!”
香烟是“三五”牌,宽版的那种,香烟店平日里都偷偷摸摸地卖,据说贩卖这种香烟涉嫌逃税,工商局时不时地派人来查,但还是屡禁不绝。在这一片地方,抽这种烟的人很多,因为够劲道。我也想去买几条,王武一边往床铺上码香烟,一边得意地说:“扫了一天货,整条街都断货了。”
我看着自己床铺上孤零零一箱方便面,觉得实在太寒碜了。船长说,船上带着渔网,吃的不用发愁,我竟然相信什么都不用准备了。
王武轻描淡写地说,新手都这样。他当年第一趟出远海还带了一条狗,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狗不可能活着回来,王武不以为然。出海后,那条狗天天蹲在甲板上,望着大海发呆,结果半个月后,它纵身一跃,跳入大海自杀了。
我笑了起来,“狗会自杀?我不信!”
“人会,狗为什么不会?”
“那你们没救它吗?”我顿时对那条狗产生了兴趣。
“救了,当时甩了一个救生圈下去,风浪太大,谁也不会为一条狗冒险,虽然我一直很宝贝它。”王武抹了抹嘴巴,谈天的兴致一下子上来了,“这狗东西跳到海里,被浪一打,就慌了,拼命地用爪子扒拉船舷,一到垂死挣扎的时候,不管人还是狗,看着都心酸,我们抛给它救生圈,它也知道是在救它,死死地抱住,我们像钓鱼一样把它从大海里捞了上来。”
“后来呢?狗有活着回来吗?”
“没有。这狗东西在船上颤抖了好几天,后来又变回了老样子,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有一天在甲板上发完呆,又跳海自杀了,没办法,得抑郁症了。”
我以为这条狗最后还是葬身大海了,没想到王武又补充道:“这次救上来以后,船长就敲打了我,说船上养一条发疯的狗可不行,万一把谁咬伤了,到哪里打疫苗去?我就狠狠心把它宰了,烧了一大锅狗肉汤,那是出海后吃得最欢的一次。每天都是海鲜,其实跟吃青菜萝卜一个味儿,谁都想换换口味。”
我听了有些不适,但还是故作平静地说:“我有个原则,有灵性的动物不吃,除了狗,还包括蛇和龟。”
王武笑了笑:“怎么?怕遭报应?”
我本来想说,有点敬畏之心有什么不好的?突然觉得这话傻兮兮的,有点羞于启齿。我反过来问王武:“你难道没有原则吗?生活上,其他方面?”
王武又笑笑说:“那要想想,原则这东西怎么说呢,又不是天天挂嘴上的。”他若有所思地整理着东西,突然一抬头跟我说:“原则说起来我也是有的,我的原则是不打女人。出海的人都有这毛病,回家喜欢揍老婆,一次比一次厉害。我知道这会上瘾,有时候碰上情绪不好,就摔只碗,或者撕张渔网,撕烂了,让她补去,总比揍她强。”
我说:“就是嘛,仔细想想每个人都会有的。这跟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只是很多人都没意识到。”
王武迟疑了一下,轻轻地晃了下脑袋,哑然失笑。
我回味着那条狗,幽幽地说:“出海还带动物,倒是蛮新奇的。”
王武轻轻地晃着脑袋,说:“现在都不让带了,以前可没这么讲究。听老一辈水手说,大航海时代,还有人在船上养牲畜,猪牛羊什么都有。”
我笑出声来,说:“那是做动物贸易的吧?”
王武一本正经地向我解释:“不是的,以前航海的条件艰苦,没有冰冻冷库,海上的日子久了,食物没法保存,就在船上养一些动物。活物不同于一般食物,不用去操心会不会变质,养大了,就宰了吃。”
我想到了那条可怜的狗,笑得喘不过气来,说:“难怪你的狗要跳海自杀,原来是嗅到了杀气,它多敏感!”
王武说:“当时没想过要杀它,是被形势逼的。大航海时代也有不杀的动物啊,那些牛羊主要用来产奶,每天挤点新鲜的牛奶、羊奶喝喝,水手们都当宝贝一样供着它们。”
我问王武:“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
王武腼腆了一下,说:“海上无聊,别人胡说八道时听来的,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从对话中抽离出来,想上街购物。王武喊住了我,他说:“除了吃的,也得考虑考虑精神生活。”他侧过身,向我展示他的床铺。他在床头拉了一块藏青色的帷布,把床铺的内侧遮得严严实实,掀开帷布的一角,我看到后面塞满了东西,方便面、压缩饼干、香烟、拉力器、强光手电筒、色情杂志,一应俱全。
我知道他说的“精神生活”指的是什么,老男人大概都这样,喜欢口无遮拦。
我是所有水手中年龄最小的,高中没念完就辍学了,父母为我操碎了心。回过头想想,这个年龄除了在学校念书,还能去哪里呢?他们很担心我学坏,比如跟着别人去吸毒。我母亲听人说,我们这里的年轻人很容易接触到毒品,用零花钱就能买到。她担心极了,一遍一遍地对我唠叨,不要去碰毒品,碰了毒品,全家都得跟着走上绝路。其实她并不知道,我对毒品也充满了恐惧,我只是烦她唠叨,她只要一张嘴,我就想堵住耳朵。越是不想听,他们就越紧张,他们四处托人送礼,给我安排了很多就业岗位,我去上几天班,兴致消磨完了就辞职,所以回想起来,我好像一直在换工作。
我喜欢玩,这点我承认,经常跟着一伙人在外面彻夜不归。一般情况下,第二个晚上,我会接到我母亲的电话,电话一接通,她就逼问我晚上回不回家。我说不回去。她说,不回去她就报警。于是好多次,警察来喊我回家。后来,我学乖了,母亲只要一威胁报警,我就回到那个“囚禁”我的屋子,一进门,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昏天黑地地睡觉,睡到睡不下去了再出门。二十岁前,我的生活就是在这样一个又一个的循环里轮回。
前不久,一个家里开中介的朋友跟我说起招募水手的事。他说有个船长委托他父亲,想招募一批远洋渔轮的水手,开出的条件很优渥,吃住全包,一年还给好几万工资。我的眼睛顿时放了光,听到“水手”两个字,我就心动了,觉得这是一个牛烘烘的职业,听着就让人激动。我朋友说,原来的时候出海都得有海员证,这两年招工忽然变得艰难了,只要他父亲帮忙说说,这事就能成。我说:“那还等什么,赶紧替我报名啊。”他一脸怀疑地看着我:“你确定……真的要去?”我说:“那还会有假?你不一起去试试吗?”他皱皱眉头说:“家里不会同意我去的。”我说:“大家不都一样吗?我家里人恨不得在我脖子上拴条铁链,让他们同意干吗?去就是了!”我朋友无奈地说:“这次不一样啊,我爸参与这件事,只要我一报名,家里就全知道了。”我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只好作罢。
其实我心里特别想有个伴,跟我一起去海上当水手,但我们那伙人最终一个都没去。这期间,我也犹豫过,但听说是去太平洋上钓鱿鱼,我就铁了心去应聘。我觉得这会是一次很有意思的冒险,据说那片海域鱿鱼多得钓不完,灯光一打,渔竿放下去,就不停地起竿,鱿鱼活蹦乱跳地离开海面,往甲板上跳,像一场狂欢的盛宴。
招聘面试的时候,船长说这一趟会出去很远。我说:“越远越好。”船长给我打预防针,他说:“越远越想家哦!”我说:“我就想离家远一点。”他又问我:“那你知道有多远吗?”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看着我说:“说出来怕吓着你,有半个地球那么远。”
我并没有被惊吓到,其实他不知道,我正是冲着这一点去的。我说:“绕地球一圈可能更有意思。”船长笑笑说:“你以为是环球旅行吗?别着急,有你留恋的时候。”说着他又看看我,大概对我这张稚气未脱的脸产生了怀疑,他说:“你有身份证吗?”我说:“有有有,成人好多年了。”他又问:“那你护照办过吗?”我说:“办过办过,已经去过好多国家,有半本护照盖过戳。”船长说:“护照和身份证都得交出来,我们替你保管。”我问他:“不会把东西弄丢吧?”船长说:“那你放一百个心。”交出护照,像交付了身家性命,虽然略微紧张,但我激动得浑身直打哆嗦,感觉终于给自己做了回主。
我爽快地签了合同,合同上明文写着需要两年后才能返航,我也觉得挺好的,干一趟活儿花两年时间,感觉人生就像块肉,“咔”一刀下去,切去了几分之一。我就需要这种大块头的活法,三下五除二,把眼前的生活对付了。
签完合同后,船公司安排我们几个新人去培训,交了一笔钱,把我身上的零花钱都榨干了。可能也是为了拴住我们摇摆不定的心,垫进去了本钱,再反悔就不容易了,谁能想到这原来是个大窟窿,一环套着一环,最后不得不去了。
参加培训的人什么都有,据说也有进过监狱的,但都不是刑事犯罪,我们交上身份证后,他们能查到过往的犯罪记录,刑事犯是不允许上船的。进去过的人一般都是经济纠纷,要么欠下一屁股债,被列为“老赖”,要么非法民间集资,卷款跑的。感觉这些人都已经走投无路,但提起赚钱这码事,他们还会眼放绿光。
说是培训班,其实也没什么可学的,都是一些海上救援的常识,最后考了一次试,感觉比考驾照的科目一还简单,几乎人人都能过。这之后,就开始发给我们海员证,说实话,有种上当受骗,花钱办假证的感觉。
身旁的灯塔“啪”一声亮了,黑夜被挤开了一条笔直的路,看不到尽头是什么。我一直以为灯塔是有人值守的,也没见人上去过,这灯像是神拧亮的,光束在海面上规律地打转,远处传来轮船的马达声,如同一头铁牛在黑夜中嚎叫着经过。还有一些螃蟹船,亮着灯,趴窝在海面上,像黑暗中一群野兽远远地盯着你,那感觉既陌生又有点刺激。
这个灯塔,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白天的时候,能看到白色的墙体上画满了各种涂鸦,都是像我一样闲得无聊的人留下的。奇怪的是,这里的涂鸦很少有脏话,也几乎见不到“某某到此一游”之类的“牛皮癣”,大部分是表白的话,一箭双心的涂鸦随处可见,大家称这里为“爱情角”。据说在这里许下心愿会很灵验,很多人慕名而来,把心愿写得到处都是。我在灯塔旁的石头上看到一行粗黑的字体,上面写着:“偷完这一次,我希望做个干净的人。”看到那句话,我有种莫名的心酸和感动,不知道那个小偷后来怎么样了,如果让我遇见他,我觉得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我也想写一句类似的话,拿起笔又放下了,我觉得我想说的,他都已经帮我写出来了。
船舱里灯火通明,东北人和西北人无肉不欢,一喝酒,嗓门就像高音喇叭,打个牌都会闹出很大的动静,也许快要出海了,大家都有点末世狂欢的味道。这条船一共有三十多号人,船员来自四面八方。东北一伙,以老轨为首,机舱是他们的老巢,因为修理轮船是个技术活,那里基本都是老轨带出的徒子徒孙,大家众星拱月似的围绕着他。甲板上青海人居多,水手长康扎西来自青海草原,经年累月,他也带来了很多同乡。草原上的人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喝点酒就爱唱歌,大多是情意绵绵的藏族情歌,他们用藏语唱,我也听不太懂,但从语调里我能感受到那种令人面红耳赤的浓情蜜意,我一听就想逃离,这大概就是文化的差异,我反而觉得唱歌求偶没有直接表白来得干脆和爽快。只有他们跳起舞的时候,才是欢快场面,那相对来说还好一些。而船长、大副这些管理层大多是本地人,彼此间用方言说话,像防着谁似的。
初来乍到,我对船上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好奇。大副带着我们认领自己的床铺,床铺逼仄得很,大概只有六七十厘米宽。我第一次跟王武打了照面,他住在我上铺。
当时我看着脏兮兮的被褥,浑身感到奇痒无比,杵在那里一抬头看到了王武,他正用一种慈祥又带点恶作剧的眼神看着我:“怎么?你没出过海?”我点了点头。他笑得不怀好意,有点挑逗的意思,“船上跟陆地上可不一样,淡水是稀缺资源,难得洗一次澡,被子都是黑的。如果睡不惯,买床新的也可以呀。”我没有去买新被褥,主要是手头拮据,还有我觉得迟早有一天会沦落为邋遢户,倒不如从头开始适应。
在没上船之前,我一直以为渔轮就是通常大家看到的水上的部分,事实上,装上了有效载荷,水下才隐藏了它绝大部分。我第一次在甲板上溜达的时候,被一个突然从钢板下冒出来的脑袋吓了一跳,他叫陈浩洋,看到我,笑嘻嘻地咧开了嘴,“是新来的吧?”我连忙点点头,他掀开了身旁的钢板盖,看到我好奇的模样,他冲我招招手说:“想看就下来吧。”
我弯下腰,跟着他钻进了逼仄的楼梯,盘旋而下,里面像另一个世界,昏黄的灯光下热气腾腾,到处都是人。陈浩洋把我领到了他的床铺前,我吃惊地发现他们的床铺在吃水线以下,因为舷窗上有海水浸没过的痕迹,能听到海水拍在船体钢板上的声音。
陈浩洋跟我说,甲板和机舱不太来往,毕竟工种不同,但我俩可以做个特例,他也经常去我们船舱串门,自己把自己封闭死了,就不好玩了。
这时候,一个穿着工装、满身油污的老头走了过来,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那眼神看得我很不自在,陈浩洋到他跟前也显得拘谨了很多。
他问陈浩洋:“你朋友?”
“刚认识的,他好奇,带他来参观参观。”
老头皱了皱眉头,“甲板新来的吧?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别啥人都往里带。”老头的话丝毫不留情面,这让我难堪不已,我连忙赔了笑:“我……我坐会儿,马上走。”老头一扭头,转身就离开了。
陈浩洋低声跟我解释,这就是他的师父老轨,他就这脾气,对谁都这样,没有恶意。我尴尬地笑了笑,起身告辞。
从机舱出来,我似乎感受到了两伙人的不同,有点像丐帮中的污衣派和净衣派。
回到自己的船舱,我跟王武说了自己的遭遇,他笑了起来,“你这叫自讨没趣,一个破烂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我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说:“那老头太凶,一点面子都不给。”
王武提醒我,让我以后离机舱的人远点。他说这些人里就陈浩洋可以,其余没一个让人顺眼的。平时垃圾都乱丢,跟老鼠打洞似的,扔得甲板上跟个垃圾场似的,他们活该住船底。
我笑了起来,“被你这一说,似乎有点像不同的阶层啊。”
“本来就这么回事。”王武大咧咧地抹了抹自己的嘴巴。
“按这理论,船长、大副他们应该住到船舱上方的塔尖里去。”我冲他眨眨眼,坏笑道。
王武用手指点了点我,哑然失笑。
事实上,船上的阶层比陆地上分明,船长和大副都有单间,据说每个房间都装了小马力的空调。王武说现在还感受不到空调有多舒服,过赤道的时候,那能羡慕死人。相比于我们的船舱,那条件确实好了很多,我们只在床头安装一部电风扇。我去开过那电扇,风力强劲,吹得皮肉起皱。王武还说,到了赤道,往往无风,气温高得吓人,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的,但没办法,也只能对着肚皮吹,不吹更热。热到什么程度呢?他说睡一觉醒来,枕头就全湿了,从床上爬起来,濡湿的身子印留在席子上。
王武脸上的表情有些木然,过了一会儿,他像闭着眼睛吞了一把药下去,晃晃脑袋说:“不过我就享受这种折磨,天生就是水手的命。”
我说:“我倒是挺期待出海的,跟我说说,出海到底是什么感觉?”
王武牛烘烘地说:“这个跟结婚一样的,对男人来说,没出过海跟没碰过女人差不多。”
“这么说,容易上瘾?”我坏笑道。
王武哈哈大笑,“看你是个小鬼,懂得还蛮多的。”
我问他:“海水蓝吗?”
“这还用说?比天还蓝,蓝得发黑,蓝得你都不敢盯着它看!”他话锋一转,“只有你这样的小鬼才关心这个,谁会去在乎海水蓝不蓝?每天都在海里泡着,就希望能平平安安,不要碰到台风。海上的风暴不同于陆地上,你躲在船舱里,心里也是揪着的。”
“有这么恐怖吗?”
“哎呀!这用得着骗你吗?”
“说说!有多恐怖?”
王武眯了一会儿眼睛说:“你看这船还大吧?在风暴里,你会觉得它小,小得如同躲在火柴盒里,摇摆厉害的时候,你抓什么都感觉要被掀翻到海里去。浪头有四五层楼那么高,一下一下地扑上来,夹在两个浪头之间,就像处在两座陡峭山峰之间的峡谷,感觉船会被吸到海底去。”
我故作轻松地问:“有那么夸张?”
王武嘴上发出了啧啧啧的声音,旁边出过海,有过相似经历的人纷纷附和王武,瞬间,我仿佛成了众矢之的,能感受到周围气势汹汹的嘲讽。王武接着说:“这还不是最恐怖的,躲在船舱里吓一吓就过去了。最危险的是船舱进水,那时候每个人都得削尖了脑袋上甲板,站都站不稳,还得跟风浪抢时间,把甲板上的水排出去。那时候,再勇敢的人都会颤抖,你想想,在世界末日的场景下,谁敢死?死无葬身之地就是那个意思。”
我明显地感受到了一种压迫感,这种感觉让我脸上的温度也随之上升,我站在那里,再也没有说话。
王武大概也觉察到了我的窘迫,他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善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夸张了些,这样的海况难得一遇,不是每个水手都能碰到的。你跟我儿子很像,这个年纪都喜欢自己拿主意。我要是你大人,不会让你出海,海里讨生活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实话,我正在犹豫怎么跟父母说这件事。当初报名的时候,我是这么考虑的,如果早早地告诉他们这件事,他们执意阻拦,计划很可能会泡汤;如果临走前说,他们要干涉,我就逃跑,船一出海,他们后悔也白搭。我觉得这一趟玩得有点大,“卖身契”已经签了,硬着头皮也得去。
手机一直没离过身,我知道母亲迟早会打来电话。这两年来,她虽然每天都绷着神经过日子,但似乎对我也放心了一些。电话有点姗姗来迟,她在电话里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做一件靠谱的事。她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她说,如果真如我说的那样,她就不操这个心了。我听了有些生气,他们似乎从来没有信任过我,好像我生来就应该是个浑蛋,只有我不靠谱,他们才觉得是正常的。母亲支支吾吾地还想探我的口风,我知道她是关心我回不回家,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明晚回去,随即挂断了电话。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当我跟父母摊牌的时候,他们竟出奇地平静。虽然要出去两年,母亲有些不舍,但她听说我已经签了合同,不去得赔钱时,她也默认了。父亲坐在椅子上说:“让他出去吃点苦也好的,就当这两年是去当兵,磨磨回来就像个人样了。”
他们开始为我收拾行李,母亲什么都想让我带上,茶几上皱巴巴的缩水苹果,她也一股脑儿装进了行李箱。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收拾,这几年来,在他们面前,我都习惯这么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我看着父亲点了一支香烟,犹豫了一下,跟他说:“家里的香烟都留给我吧。”这是我第一次向他们公开承认自己抽烟,父亲愣了一下,也没发怒,他站起来去屋里拿了香烟,一共是三条,有一条细支香烟大概是正月里别人送的,看上去娘里娘气的,他从来不抽这种香烟。我问他:“是薄荷味的吗?”他摇摇头说:“不知道,薄荷味那还叫香烟味道吗?”我说:“你不懂。”他便不说了,另外还有几包零星的散烟,他也帮我塞进了箱子,只说了一句:“少抽点。”
我没有跟他们透露王武给自己准备了二十多条香烟,距离太远,我怕他们反悔。他们问过我去哪里捕鱼,需要两年时间。我只说在公海。我猜他们理解这两年能经常回来,只是因为工作的性质,不让回家。
他们给我备了许多干粮,也给了我一些钱,让我去银行兑换成外币,在船靠岸的时候可以采购点日用品。也奇怪,这次他们谁都没有多唠叨,我还一直以为他们会担心我的安全。说实话,真的要走那么远的海路,我自己心里也开始犯嘀咕,但我不能说出来,我希望他们能叮嘱我几句,但他们谁也不说,似乎说出来会是不吉利的话。
他们一直把我送到了码头,我说别送了,都回去吧。他们在灯塔下站住了,看着我一个人进了船舱。我一点都没有因为逃离了他们的掌控而高兴起来,这样的机会我等了很多年,没想到真的实现了,却是这么复杂的心情。
透过舷窗,我看到他们还站在码头上,我冲他们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父亲却径直朝船上走来了,父亲一动身,母亲也跟来了。他们进了船舱,我有点恼火,我说:“不是叫你们回去了嘛!”父亲说,他临时想见见王武这个人。我一下子没控制住嗓门:“你们又不认识!”父亲说,他一定得见见,不然心里不踏实。
争执不下的时候,王武进来了,他得知我父母要见他,有点诚惶诚恐,但他知道我父母想见他的意思,他说:“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我猛然间发现母亲的眼眶里有泪花在打转,这让我有点猝不及防,为了让氛围不至于太尴尬,我连忙说:“好了好了,又不是生离死别,都回去吧。”他们才开始拖拖拉拉地往回走。
我看着他们走出了船舱,在灯塔下又站了一会儿。母亲似乎才注意到我们的船,仰着头仔细地打量着,渔轮气势恢宏,这好像让她有了些自豪感,我看到她和父亲热情洋溢地谈论着,指手画脚的模样有些夸张。之后,她朝船舱方向看了一眼,似乎知道我在看着他们,两个人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相互催促着,惶惶离去。
临近启航的两天,大家都自觉地住进了船舱,除了购物,哪儿都不去。王武说这是水手们的默契,叫“收心”,不然出了海,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适应不过来。想想也对,要习惯这方寸之地,到了大海上,吃喝拉撒都在这上面,它就是全部了。
阿君整天趴在床铺上看电视剧,用那种袖珍VCD播放机,音质和画面都有点劣质。唯一的好处是,船上用电不限制,都是用柴油机发电,船长不说,就敞开了用。
阿君有几个厚厚的碟片盒子,里面全是盗版货,不是《还珠格格》,就是《水浒传》,再就是金庸的武侠片,都是老掉牙的电视剧。隔壁床铺的山鸡已经不止一次地嘲讽过阿君的品位,他并不在意,每次都看得津津有味。倒是睡阿君上铺的大熊意见比较大,他有严重的起床气,每回阿君放出那首《好汉歌》,睡梦中的大熊就会从床铺上跳起来,一头鸟窝似的卷发,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他似乎还没从睡梦中完全醒来,茫然地朝大伙打量,最后他会把头倒挂到阿君脑袋上方:“哎,你把音量开那么大,不费电吗?”
“要你管?”阿君看看他,轻描淡写地回他。
“吵死了,你知不知道?”大熊咆哮道。
阿君又抬眼看了看他,作出了微小的让步,把音量关小了一点。大熊拉上被子,重新睡下,可睡意全消,不一会儿骂骂咧咧地下床,晃出了船舱。阿君撇撇嘴,跟上一句:“睡个觉,全世界都得让着他。”
我想笑,看着经常马赛克满屏的画面,问阿君:“这电视剧有那么好看吗?”
阿君摇头晃脑地说:“你不懂,出海了,没事干,就靠这消磨时间,你看我全部都是五十集以上的电视剧,去碟片店,哪个厚挑哪个。”
“那你也应该准备点好的片子,这些剧我看你都熟得能背了。”我总觉得阿君有点像我家里的两位老人,他们喜欢越剧,但总局限于自己熟悉的曲目,反反复复地听,没有厌烦的时候,那些新的越剧曲目,他们反倒觉得没什么意思。
阿君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屑,“你以为我看剧情吗?错了,你看《射雕英雄传》,郭靖回蒙古的那段,有不少大草原的场景。到了海上,你就知道其中的珍贵了,海上待久了的人都好想有大片的陆地可以撒欢。”
“那《还珠格格》呢?”
阿君眨眨眼说:“男人成堆,又在海上,长时间见不到一个姑娘,当然得挑点女人多的电视剧看看。里面的公主们哭戏多,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喜欢。”
“你这爱好倒是挺独特的。”我笑了起来。
山鸡在一旁补充道:“你不知道,除了这些意淫片,他还有压箱底的货,全是不可描述的,哈哈……”
“你以为这东西那么容易弄到手?”阿君非常受不了人家看轻他这些宝贝。他说当年他一个人租了个房子,住在入海口附近,小区里有个碟片店,一来二去,他跟老板混熟了,就笑嘻嘻地问有没有那种碟片。彼此都心照不宣,明白这话的意思。老板就从里间拿出了两张盗版碟,没有封面介绍,只有一个塑料封膜。这之后阿君成了这家碟片店的常客。阿君问过老板,这货是从哪里进来的。老板笑嘻嘻地回答他,吃了鸡蛋,为什么一定要认识母鸡呢?
直到某一天,碟片店忽然关门了,门上还被贴上了封条,门口拉了一条黄黑相间的警戒线,阿君意识到出事了。从旁人的口中得知,老板自己刻录色情片,不光租,还贩卖,被人举报,警察就过来抓人了。警察还在盘查到他店里买色情片的人,吓得阿君连夜退租逃跑了,没想到这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命,在他离开那个破旧小区后不久,他住的那幢楼在一个暴雨天的晚上倒塌了。
那个小区的房子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墙体风蚀剥落,当时以为是靠近入海口,空气湿度大、盐分含量高的原因,其实不然,那些墙体几乎没什么水泥成分,沙墙一开裂就成了危房。阿君惊魂未定之余,也时常感念那个老板,只是两人再也没见过面。如果在租碟片的时候告诉他,这是他们人生中最后一面,阿君肯定不会相信,但确实人生中很多次最后一面就是在这么不知不觉间完成的。也因为这个原因,虽然那几张碟片让阿君惴惴不安,但他一直带在身边。
阿君说,虽然在海上看那些碟片出于生理需要,但他和别人不同,每次拿出那些碟片,总会怀念一个人。
看他讲得一本正经,我们都跟着大笑起来。山鸡说:“熟得都会背了,其实没什么看头。”“没看头,每次还扎堆?”阿君叫了起来。
船舱内闹哄哄一片,这时王武从他的床铺上抽出色情杂志说:“他的片子已经磨花了,全是马赛克,不好看,真正的好东西在这里。”他说着,晃了晃手中的杂志问我,“要不要开开眼界?”
我没有理会他。这本杂志据王武说是从一艘外国集装箱驳轮上要来的,国外很容易弄到这种杂志,海员出海都带着一大摞,上面全是裸体女人的图片,清晰得能看到人脸上的粉刺。我觉得外国女人长得都挺丑的,尤其是那些大尺度的图片,看了让人恶心。王武一边翻着杂志,一边飞了飞眉毛说:“洋妞都不要?”我摇摇头说:“不要不要,欣赏水平有限。”王武说:“那你不是个合格的水手,水手都爱看这个。”我坏笑起来:“留着你自己用吧。”
几天后,这本杂志成了船上的紧俏品,好多人过来跟王武借阅,借阅的时候都挤眉弄眼的,只说想借本书看看,打发打发时间。王武知道他们的心思,有时候故意装糊涂,把海员手册翻出来给他们,有的人憋不住,气急败坏地纠正:“不是这个,把老婆借我用用。”在这个全是男人的地方,这本杂志上的女人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大家共同的老婆。
汽笛响了,我才知道这声音原来跟大海螺一模一样。船身散架似的抖动了几下,缓缓地离开了码头。我站在顶层的甲板上,拿出手机,往港口方向拍了几张照片。王武走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有话就说呗。”
“没什么没什么,就看看。”王武兀自害羞了起来,这让我很不习惯。
“看得出来,你父母很在乎你。”王武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越在乎,越想离他们远一点。”
王武眼睛盯着船尾翻腾的泥浆水,“你跟我儿子一样,我也时常反思,怎样才能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这是一个人生难题。”我轻蔑地笑了。
“确实难,站的角度不一样,看到的东西就不一样。我也年轻过,年纪大起来会慢慢地懂得他们的不容易,我希望你能早点跟你父母和解,这样僵持着,相互都别扭。”
我无话可说,背过身去,看着港口两岸的青山缓缓地掠过船舷,又一次举起手机。王武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像在看另一个人,他徐徐地冒出一句话:“出海你还带手机?”
“有什么不可以吗?”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这东西到了海上就是个废品,打电话得用海事电话,直接连卫星。”
我低头看了看手机,信号还满格,有些不太相信,但嘴上不由自主地开始怪王武:“你怎么不早说?”
“这又讲不到边的,到了海上,即使有信号,你敢用吗?国际长途,贵死你!”王武仿佛有点生气,语气硬邦邦的,他说甲板上风太大,他要回去睡觉了,于是丢下我,顾自回了船舱。
甲板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船舱里是另一幅景象,不时有嬉闹声传出,似乎暖和不少。我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又坚持了一阵,才回到船舱。
公海上航行的日子渐渐失去了色彩,大家都处于懒散的状态,变得不愿意多说一句话。船上除了马达声和船头刺破海浪的拍击声,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刚出海的时候,看着浑浊的海面渐次清澈起来,我还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这会儿,也懒得去甲板上眺望,除了深浅不一的蓝色,没有一抹多余的颜色。船舱里虽然混乱不堪,倒还有些生活的气息,有时候会错以为还在陆地上,一出舱门,那种摇晃的感觉会像影子一样跟过来。
我在所有的新人中还算可以,晕了一些日子就适应了。有几个青海来的新人吐得厉害,起初趴到船舷上往大海里吐,看到起伏不定的幽蓝色海面,狼狈地爬回船舱,后来再也不敢出舱门,改为每天抱着一只塑料垃圾桶,风浪一起,就响起此起彼伏的呕吐声,直到吐完胃里所有的东西,嘴角垂下一缕黏稠的液体,那干呕的声音还不绝于耳。
船上的人都在克服这种困难,想找点事做做,排遣一下眼前的无聊。王武有个记航海日志的习惯,虽然字写得粗鄙不堪,每天睡觉前都会记一笔。那天,他边记边咕哝:“出来一礼拜了,还不开张,这倒有点奇怪的。”我说:“不是要去秘鲁钓鱿鱼吗?”王武没有理会我,顾自翻着老皇历,翻了一阵后说:“明天是个黄道吉日,肯定能开张。”我说:“捕鱼都挑日子吗?”王武看着我,若有所思了一阵,说:“这里有大讲究!”
第二天,阳光清澈,一丝风也没有,海面如同镜子,置身这样的环境中,祥和的感觉油然而生。船长一大早就站在了甲板上,他像一头睡醒的猛兽,看着海面伸了个夸张的懒腰,然后高声叫道:“好天气,撒一网!”
我发现船长对第一网还是挺在意的,那天还特意开了搜鱼雷达,船长坐镇驾驶舱,通过扩音喇叭指挥甲板,观望了很久,他才同意下一网。拖网从渔船的尾部抛入了大海,跟着渔船跑了好长一段距离,收上来后,发现除了一些不能吃的海泥鳅,什么也没有。船长一脸疑惑,他嘀咕了一声,说二十多年了,头一次碰到这样的怪事。
第二网下去了,这次拖的时间更久一些,拖上来后,除了一些锈迹斑斑的塑料袋,竟然还是一窝海泥鳅。船长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见鬼了!”
每个人都不说话,船长暗自嘀咕道,附近可能有大鱼。他神神道道地说了很多以前的经历,似乎想告诉大家,他的判断没有错。大家都等着他发信号,看看这糟糕的情况会不会有所改观。扩音喇叭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船长仿佛在思考什么,但这时间不宜过长,太久了容易让大家看出他在犹豫。船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说:“再来一网,如果还是空的,我就……”所有人都安静了,想听听船长发怎样的毒誓,他却突然合上了嘴巴。渔网又抛入了大海,跟着船拖了好久。
收网前,船长示意康扎西派人去掂掂渔网的分量,大有分量不沉誓不罢休的架势。王武有经验,试了一下,冲船长做了个起网的手势,船尾的机轮慢慢地开始收网,绿色的渔网一圈圈地从海面上浮出来,绷得紧紧的,看上去分量还挺沉,似乎让船的航速也跟着慢了下来。水面上迟迟不见水花,大家都屏住了呼吸,仿佛随时会有大动静发生。船长喊了一声:“停!”马达停了下来,他从驾驶舱跑了下来,来到船尾,盯着海面看了一阵,就骂开了。大家都凑上去看,渔网确实网到了东西,黑乎乎的一团,还很大。
我问王武那是什么东西,王武说,大树墩。我很好奇,树墩怎么会跑到大海里去。王武悄悄地说,大海就是个大痰盂,那些江河湖泊,发一次洪水就相当于排泄一次,最后全冲到了大海里,能吃的都被鱼吃了,不能吃的就留下来,随着洋流乱漂,某一天又被送回陆地上。那些胡杨千年不烂,从沙漠的绿洲中冲刷出来,经过河流的搬送,不远万里地翻山越岭,最后都到了大海里,它不光在干燥的气候中千年不烂,在海水里也是那副鸟样。
树墩需要好几个人才围得过来,它把渔网也撑破了,船长骂了好一阵,突然泄了气,再也没有吭声。大副问他:“要不要再试一网?”船长坚决地摇摇手说:“不试了,今天算了。”
连续三次空网,船上出现了一股怪异的氛围,谁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我们像丢了魂,横七竖八地躺在甲板上。我瞥了一眼海面,蓝得发黑,让人心悸,恍惚间还看到了若有若无的地球圆弧。太阳从头顶上急匆匆地滑过,像有人在天空中拿着手电筒逗我们。船长说:“照这么下去,我们都得饿死在大海上。”
带着渔网饿死在大海上,这听起来像个笑话,如果有人告诉你,一只老鼠饿死在粮仓里,你信吗?我们都觉得船长在危言耸听,但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驳。船上最大的储备是淡水,用大号的塑料箱装起来,都沉得吓人,食物只够维持半个月的航程。如果真的半个月捞不到鱼呢?我想到这里,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切很不真实。
船长提议,晚上喝点酒,冲冲晦气。甲板上这才开始有了点零星的生气。
那天晚上,带去的酒喝了不少,我看到好几个人喝醉了,趴在船舷上,往大海里呕吐。我中途上了趟厕所,在过道里听到船长压低嗓门在呵斥一个人。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下次再这样,不用来我船上了。”
“多少人指望着我吃饭,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用屁股想想都知道犯忌讳,你还这样,让我怎么说你?”
……
我就听了这几句,不想再偷听下去,万一被撞见了,大家都尴尬。我迷迷糊糊地去了厕所,隐约间觉得船长说的好像跟白天的事有关,会是哪个倒霉蛋惹恼了船长?
我也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海上起了风浪的缘故,逼仄的厕所摇晃得厉害,尿撒到一半,喉咙口就有了反应,憋了一下没憋住,厕所被我吐得一地狼藉。王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他捋了捋我的背,还说了我几句,大致意思是不能喝就不要喝那么多。语气像极了我父母,我甩开了他的手,说不要你管。他唉声叹气的样子也像我父亲,我轰他走,他犹犹豫豫地走了又回,折返了几次,还是把摇摇晃晃的我扶回了床铺。他给我去打了盆热水,拧了块热毛巾,往我脸上胡乱地擦了几把。热毛巾擦了以后,迷糊的状态有了缓解。
船舱里到处都是醉汉,笨拙的舌头激烈地议论着白天发生的事。大家都觉得怪异,公海上舀一瓢水都可能捞到鱼,怎么可能连续三网都颗粒无收呢?有人猜测,是出海前忘了祭妈祖。有人反驳道,船长在海上生活了二三十年,不可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有人说,可能这趟船被人做了手脚。至于是什么手脚,大家都没往下说,我感到气氛一下子变得森然诡异。
我突然想到船长在过道里教训一个人,可能跟这个人有关,但他到底是谁呢?他对船做了什么手脚呢?想着想着,睡意全无。那些大舌头像被突然拔了电源的收音机,前一秒还喋喋不休,后一秒就安静了。安静了之后,呼噜声就起来了,起初是一两个人,一唱一和,渐渐地又有了第三个、第四个,变成了大合唱。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睡不着觉过,直到后半夜,我还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绵羊。王武似乎也没睡着,他一直在发出一些微小的动静。我从床铺上起来,看了他一眼,他好像又睡得挺沉的。
我去了趟厕所,过道里的风挺凉的,一吹就直打哆嗦。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感觉只闭了一下眼睛,王武就把我叫醒了。他说:“赶紧起来,都出活去了。”我发现船舱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外面的天气骤然间变了,船身摇晃得很厉害。我问他:“是要出去捕鱼吗?”王武说:“这鬼天气还捕什么鱼!得去固定船上的东西。”透过舷窗,我看到海浪翻滚,已经汹涌地扑上了甲板。我说:“怎么会起这么大的风浪?”王武说:“昨天都喝多了,谁也没注意天气预报,也可能导航出了问题,以前也有这样的情况,船瞎了,到处乱开,挺危险的。我先去了,你赶紧来。”说着,他打开舱门,一闪就不见了。
舱门一开,风就灌进了船舱,小小的船舱像个布袋,“呼呼”直响。我赶紧套上衣服,站起身来那一刻,我看到了惊悚的一幕,王武床头拉着的藏青色帷布被风吹了起来,透过晃动的帷布,我看到后面的角落里竟然摆放着一幅遗像。我确定,那就是一幅遗像!黑白两色,似乎还透着点紫,就那么晃动了一下,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赶紧移开了目光。虽然没看清楚遗像上那人的模样,但心里狠狠地揪了一下,那种被人盯了一眼的感觉让我久久平复不了。
我狼狈地逃出船舱,关上舱门的那一刻,仿佛里面有人在拉扯那扇笨重的舱门,我喊人,声音被狂风刮得支离破碎。好不容易旋紧舱门,我来到甲板上,恍惚的状态让我在人群里像只无头苍蝇。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样的天气里,摇晃的绳索是能杀人的。手臂一样粗的绳索看似很轻地在空中荡来荡去,其实都吸饱了雨水,沉得像截木头。我听见有人喊我名字,随后被重重地一击,我成了一口笨钟,“咣”一声之后,被撞入了大海。
栽进大海的时候,我想完了。无边无际的幽蓝一口吞没了我,我拼命地往海面上挣扎,紧跟着上面有救生圈抛下来,风浪太大,小小的救生圈显得飘忽不定,让人绝望,我抓了几下都扑空了。眼看着救生圈漂得越来越远,船舷上跳下了一个身影。据船上的人后来描述,当时王武像发了疯,很多人都拉扯不住他,那场景就像看到亲生儿子掉入了大海。
王武挟着救生圈呼啸而来,他一把揪住我,把救生圈套进了我的脖子,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离了海面。回到船上,大家都紧紧地趴在船舷上往下张望,那场景仿佛依附在绝壁顶上,望着崖下。我后来才知道他们从甲板上放了软梯下去,王武却迟迟没有上来。
那段时间里,我整个脑袋都是蒙的,我只听到他们趴在船舷上发出一阵阵的惊呼。据说一个巨浪把王武的脑袋拍在了船舷的钢板上,他随后就失去了知觉,靠着救生衣的浮力,在吃水线附近反复漂荡。后来有人腰上绑了粗绳子,下去捞人。王武被拽上来时,人就不行了,他左侧的脑袋豁了条大口子,血汩汩地往外冒。船长摸了摸王武的脑壳,愣了愣神说:“碎了。”旁边站满了呆若木鸡的人群,过了一会儿,船长冲大家喊:“愣着干什么,快发求救信号!”人群闹哄哄地散去,而此刻的我被一股强烈的愿望包裹了起来,满脑子都是回家的念头。
船长抱着王武,冲我喊:“你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看看?”我这才缓过神来,跑向了驾驶室,“SOS”的信号一遍遍地发出去,没有无线电信号返回过来。透过驾驶室的玻璃窗,我看到苍茫的海面上幽蓝色的海浪在愤怒地翻滚,也很奇怪,这次在摧枯拉朽的气势面前,大家似乎都忘记了害怕,每个人都焦灼地等待着。我无声无息地愣在一旁,有人过来安慰我,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
有人提议,别都挤在驾驶舱,再去看看王武。我们又回到了甲板上,船长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他大喊着问我们:“怎么样?有没有信号?”我们面面相觑地摇了摇头,船长搂紧了怀里的王武,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体重超过两百斤的男人眼睛里有了惊恐的神色,他喃喃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没有人能回答,整条船都处于迷途中,船长率先从抓瞎的状态中醒过来,他冲我招了招手说:“你过来!”我赶紧凑上前去,船长说:“你的命是王武拿自己的命换来的,跪下,给他磕个头吧!”我激灵了一下,顺从地跪倒在甲板上,郑重地向王武磕了三个头,那一瞬间,所有的愧疚和感激仿佛找到了出口,堵了很久的情绪从身体里倾泻而出。
在我磕头的时候,原本像面条一样耷拉下来的王武开始在船长怀里挣扎,他大概想阻止我这么做。我上前握住了王武的手,哭着说:“磕头不算什么,真的没什么。”王武看着我,他想说话,嘴唇嚅动了一下,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伤得太重了,痛苦的表情像电流一样,闪了一下,又消失了。他的眼睛眨巴着,恍如遥远天际的星星。那时候,我依稀记得这眼神仿佛在哪里看到过。我拍了一下脑门,跳起来说:“等一下!”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我们的船舱,掀开那块藏青色的帷布,把那幅遗像取了出来。这下我看清楚了相框里的人,他长着和王武一样的眼睛、鼻子和脸庞,唯一的不同是他如此年轻,仿佛刚刚满二十岁,嘴唇上的每一根绒毛都清晰可见。
我跑到了甲板上,很多人看到这幅遗像后都错愕不已。我双手捧着那幅遗像蹲在王武身前,他的目光落到了遗像上,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之前那种挣扎痛苦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我看到他的嘴角开始微微地上扬,像若有若无的微笑。所有甲板上的人都在窃窃地议论遗像上的人是谁,为什么跟王武长得这么像。船长突然高着嗓门号了一声:“王武走了!”
二、安息日
王武出事的那天下午,风暴就平息了,海面恢复成镜子的模样,白云很低,如丝帛,感觉吹口气就会飘走。
船长遭受了打击,颓然的神色都挂在脸上,但他不想把这种情绪传染给别人,他知道主心骨一慌,再大的船都经不住一个浪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漂浮在太平洋深处,再想想自己,似乎会迅速地渺小下去,小成一个黑点或者一粒尘埃,他不想把这个现状说出来,有的话一点破,就会带来接连不断的麻烦。
很多人过来安慰我,怕我有过多的心理负担,说实话,我大脑一片空白,一句都没有听清楚,但我还是卑微地朝他们笑笑。从他们的反应看,我当时确实太艰难了,大概跟一条落水后被捞上来的小狗差不多,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大副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别纠结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少回头看,多想想未来。”我感到虚弱万分,喃喃道:“如果能换回来,我宁愿替王武去死。”大副愣了一下,说:“别犯傻了,王武自有他的道理。”
我怎么也没想到,一出海就是这么艰难的开局,这让我接下去长长两年该如何度过?大副说,这就是人生的考验,一遇到大的坎,迈过去就过去了,迈不过去就完蛋了,从此一辈子都过得窝窝囊囊。他问我,是从此一蹶不振呢,还是重新开始?我说,这是一个已经有答案的问题,问题好答,但要做起来太难。
大副站起来,从身旁捞过一把锈迹斑斑的锤子,递给我说:“你把它想象成你的思想包袱,扔出去,越远越好!”我接了过来,走到后甲板的边缘,闭上眼睛,我大喊一声,把它甩向了远处的海面。大副带头鼓掌叫好,他说:“好了,翻篇了,忘记它吧!”被他这么一说,我好像确实感觉轻松了许多。
走回到甲板中央,船长正盘算着怎么给王武的老婆打电话,这是一个棘手的电话,电话一拨出去,那个可怜的女人就成寡妇了。她们村有很多寡妇,男人多为渔民,出趟海就失踪了,其实船长知道那些失踪的人并不是全死了,有很多人都偷渡到拉丁美洲,在当地娶了老婆继续生活。这样的人一般都有难言之隐,比如好赌,欠了高利贷的债,回去会被追杀;再比如家里有个痴傻的儿子或老婆,生活像座大山,扛了半辈子,感觉再也扛不下去了;还有的是逃犯,以前一直没有查出来,随着侦查技术的革新,在国内待不下去了,只能往国外逃。失踪的人一般都报死讯,反正不管信不信,时间一久,法院会宣布这个人死亡,户籍、身份证都会被注销,名下的田地、家产,该分的分,该过户的过户,一切活过的痕迹都被抹得一干二净。
船长跟我们说,每到清明时节,他看到那些渔民的孤孀去扫墓,心里总是怪异得很。那些埋着衣冠的空墓穴建在一个小山坡上,走过去,看着那些熟悉的名字和镶嵌在石碑上的照片,他时常会惊讶地停顿一下,但他不能说:这人还活得好好的,我前阵子还碰到过他。那是大忌。别看那些在坟前哭诉衷肠的女人,她们也不见得愿意让死人活过来。生活如同一场麻将,洗过牌了,就有了新的秩序。那些追债的人通常也不会把死人的账算到活人头上,过往被自动地一笔勾销。谁都怕被打扰,尤其是刚从噩梦中挣脱出来,更不能旧事重提。只是一个人独自装着一肚子的秘密,有时候还真的挺难受。
大家听得将信将疑。船长说,这种人数量还不少,一排公墓望过去,至少能发现一两个骗局。他又说,那些留在拉丁美洲不回来的人,一般都得给自己交赎金,这叫“买死”,实际上是买自由。交足了赎金,宣布自己死亡,这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
“那些‘死人’都喜欢去码头,在大海边望着故乡的方向发呆,一口气抽一盒烟。别以为他们都思念故乡了(思念当然也会有),很多是感慨。你们想啊,大海另一头是深渊,他这一头是天堂,冤家在对岸,中间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这就是牢靠的幸福。”他点了支烟,接着说,“所以我不太喜欢去墓地,那地方倒是不错,有地铁可以直达,地铁不是一直在地下行驶吗?很奇怪,到了那里就来到了地面上,好像怕惊着地下躺着的人似的。”
船长说的地方我知道,叫五乡,地铁一到那段路,就在高架上缓缓而行,车窗外亮得有点晃眼,需要眯一会儿眼睛,才能适应窗外的光线。车窗外风景挺好,死人都挺会给自己挑选地方的,北面的小山坡地势平缓,公墓都建在那里,像一群拱着双手,眯着眼睛晒太阳的老汉。从那里望出去,远处的山峰呈现奇怪的线条,像被刀削过,我也不确定是不是被开采过的矿山。小山坡前面有大片的村庄,公墓密布的地方竟然还有那么多人居住,这显得很奇怪,听说那地方风水好,除了公墓和村庄,还有一个很有名气的寺庙,据说有舍利子供奉在里面,经常有人去朝拜。这地方真是绝了,三界都齐了。
船长看着甲板上王武的尸体,兴致了无,“不说了,不说了,聊来聊去都是死人的事。”大副总在这个时候最快领会船长的意思,出来驱散大家。
船长一个人去了驾驶舱,甲板上的人一哄而散。等船长一走远,几个新人又围住了大副,让他继续讲讲拉丁美洲的生活。大副说:“这些事你们听过拉倒,不然被迷了心智,以后都想留在拉丁美洲了。其实,去了那里的人大多洗白了,张三变成了李四,王五变成了赵六。就算你们原来是熟人,喊他以前的名字,他也不会理你,任何一点过去的痕迹被人提起,都可能惹来一堆麻烦。那些鸟人长得像垃圾,娶的老婆个个金发碧眼,胸以下全是大腿,有大半个人这么高,看得让人眼红……”
船长突然从驾驶舱探出了脑袋冲大副喊:“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讲故事。”大副赶紧掐了烟头,一溜小跑地去了驾驶舱,半途又停下来,招呼我一起过去。我愣了一下,从恍惚中挣扎出来,跟着一路小跑起来。
驾驶舱里,船长似乎想好了要说的话,让大副把卫星电话取出来。卫星电话平时由大副保管,他把它锁在驾驶舱的保险箱里。船长翻开了电话本,一个黑色硬皮的笔记本,上面记满了电话号码,那些数字因为年久氧化,字迹都模糊了,但还能看个大概。船长手上握着一支暗红色的细长圆珠笔,沿着那一排数字找下去,在王武的电话号码旁边打了个钩。我心里一凛,那动作像阎王判官勾生死簿。他从大副手里接过了卫星电话,打开了天线,过程变得有些漫长。
船长一边拨电话号码,一边说:“这女人我见过,干瘦得很,脑袋小小,脖子细长,从侧面看上去像根吸管插在可乐罐上,也是个可怜的人——”船长不带感情色彩,似乎什么都说,说起来还很轻巧,卫星电话开了免提,随着接通的声音传来,说了一半的话突然就断了,大家都保持了静默,话筒里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喂——是王斌吗?”
船长愣了一下说:“大嫂,是我,我是王武的老板。”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说:“你们不是出海了吗?”
“是的,在海上给你打电话呢。”
电话那头笑了起来,“昨天我也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声音跟王斌很像,他说是我儿子,王斌不是早就没了吗?我还真有些恍惚,以为老天爷把我儿子还回来了。那个声音太像了,我就一直听他讲,他说他在外面做了件丢人的事,被警察抓起来了,让我给他卡里汇钱,交罚款。我知道是个诈骗电话,也舍不得打断他,让他说了好久,最后才告诉他实情。之后他就不说话了,但也没挂断电话。我说,你的声音和我儿子太像了,能不能再跟我说说话?他停顿了一下说,那好吧,妈妈,保重身体!然后挂断了电话。我一回想起来,就想哭,好希望他再打个电话来。”
船长的眼眶变得红通通,他朝我颇有意味地看了一眼,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浑身上下打了个战。船长说:“我给你找个儿子,放心,这事我会给你办好的。”
“那怎么行?我们是穷苦人家,谁会认个拖累?”电话里热情地推托起来,不过她很快从客套中缓过神来,问船长,“还没到中秋节,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船长握卫星电话的手微微地抖动了一下,他说:“大嫂,我对不起你,这趟不该带王武出来。”
“他怎么了?”
船长沉默了一阵说:“我们现在在太平洋上,船遇到点麻烦,王武跳下海捞个东西,就再也……没找到他。”我一激灵,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东西,为了我这个东西,王武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唉,我真不是个东西!
“他疯了吗?什么东西比命还重要?”
“也是我不对,当时没拦住他。不过你不要着急,附近有岛,说不定王武上岛了,我们再去找找。”
王武的老婆沉默了很久,说:“那也行,有消息了再告诉我。”
船长想再安慰她几句,没想到她又说:“我估计王武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了,也怪我生病,之前在床上躺了几天。你们出发前,王武就有点反常,他把家里的很多活都干完了,水缸灌得满满的,还骑着三轮车去菜场驮回了好几百斤大米,好像他走了,我就会饿死似的。我们家有三块地,走之前,他也都早早地种上了马铃薯。他大概是早有预感了,怕出去后再也回不来了。走的时候,他还把挂在腰间的钥匙取下来给我,我说你又不是不回来了,他说要出去两年,怕钥匙丢了。”
“还有这怪事?他没跟我提过这些。”船长说。
“还有更怪的呢,出发那天,临出门了,他就犹犹豫豫的,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天都快亮了,他做了个非常清晰的梦,梦见一条狗拖住了他的裤腿,不让他出门。醒来后,他一直在琢磨这个梦,到底向他预示了什么。”
“哦,这么神奇?”船长很惊讶,“他也没跟我说,如果说了,我可能会让他回去。”
“当时我也没多想,后来越想越不安,王斌不是属狗吗?这是托梦来了,不让他走。他每次出海,我都装得没事一样,从来不说不吉利的话,他最忌讳那个。”
船长紧紧地握着话筒,真诚地说:“大嫂,你放宽心,现在说王武没了还为时尚早,他只是失踪了,我们一定努力把他找回来。”
“这汪洋大海的,失踪了基本上是没了,有几个能死而复生的?如果……他不愿意回来,你告诉他,我当他死了。”
“那不会,那不会。王武不是这样的人,他跟我多少年了,我了解他。”船长说着说着,撩起粗粝的大手抹了一把脸,眼泪流了下来,我和大副也跟着红了眼眶,却不敢发出声音来,感觉身体内躲了一个人,在那里号啕不已。
王武的老婆一直没哭,她反而异常冷静,“王武如果真的回不来了,我会把他的鹩哥照顾好。这畜生别的本事没有,学舌的本领一流,把王武教它的几句话学得一模一样,连声音和语调也是一样的。以前王武养鸟,我还嫌弃他,把家里弄得臭气熏天的,现在不会了。尤其在他出海的日子里,偶尔冒出来他的声音,也是一种安慰……”
王武的老婆一直说个不停,我听得出来,她借着说话在掩盖自己的情绪,因为她也觉察到了,船长不说话,是出大事了。卫星电话不是用来拉家常的,船长平时只在传统节日给水手们这个福利,允许他们听一听家里人的声音,但都是规定了时间的,每个人不超过三分钟。这个被取消了时限的电话最终在王武老婆的醒悟下戛然而止。挂完电话后,我们三个男人终于平复下来,但我想,放下电话后,那个女人该怎么办?
船长看上去有点蒙,他抹了一把脸说:“也不知道怎么了,说着说着就心软了。”
大副应和道:“换我也这么说,总比告诉她死讯好。问题是接下去怎么办呢?”
“遗体肯定是送不回去了,我做个主,把王武海葬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人死了,是不可能活过来了,只能用别的补偿一下。”船长又交代了大副一番,等这趟活干完,回国了,多考虑一点她以后的生活。船长说着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说:“我懂了,以后我多了一个妈妈。”
我们从驾驶舱走了出去,看到康扎西蹲在甲板上,他正用一把老虎钳在拔自己钢丝一样的胡须。船长朝他招了招手,他就过来了。船长说,“你去准备准备,把王武收拾得整洁点,安排海葬。”康扎西问:“要把甲板的人都叫起来吗?”船长说:“不光是甲板,整条船的人都得出来,跟王武好好道个别。”
我跟随康扎西去了船舱,他一进船舱就招呼大家过来,吩咐谁去准备木板,谁去寻找大石块,同时又叫了一伙人准备给王武换衣服。熟练的流程让我感觉海上经常会遇到这样的事。
我问康扎西,这是他送走的第几个人了。康扎西摸了摸头皮,黑红的脸庞笑了起来,他说:“有几个了。”
“水手死了都海葬吗?”
“那怎么办?难道放冰库冻两年再运回去?”
我有些恍然,愣了一会儿,仿佛嘴巴已不受脑袋的控制,喃喃道:“这倒也是个办法。”
康扎西笑了起来,“别傻了,冰库是冻鱿鱼的呀,过包时让别人看到,谁还敢收我们的货?再说,出了人命,碰到海警就麻烦了,说不清楚,全船的人都得遭殃。”
我有些难过,在海上仿佛只有活着才有价值,王武都比不了一条鱿鱼。
康扎西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兄弟,好好干,海上和战场上差不多,只有活着才有价值。你见过战场上死人,还有人抱着尸体不松手的吗?”
康扎西动作麻利,很快给王武换好了衣服,用棉被把王武的遗体裹了起来。他找来了细细的麻绳,在王武脚踝处、腰上和胸前捆扎了三道,那过程,我觉得像在捆扎货物。
来到了后甲板,甲板和机舱的人都出来了,大家自动地列好了队,一看就知道是给人送行。那里已经放好了一块木板,我和康扎西几个人一起把王武的遗体抬到了上面。康扎西让我捧头,同时给了我一块毛巾,让我把王武的嘴巴捂上,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讲究,他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一接触到王武的头,那触觉很怪异,仿佛一颗熟透的大芋艿,既柔软,又带着一丝丝凉意。我看了一眼王武,他仿佛已经睡熟了,在我手中一点反应都没有,但这让我更加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个肥皂泡似的美梦。
水手身上似乎天生有一种喊号子的基因,虽然谁也没喊出声,但能让人感到一种群体的力量,海浪似的,一拱一拱地往前走。我完全被裹挟在里面,整个人又回到发蒙的状态。就要和王武道别了,我觉得这一刻来得太突然了,似乎还没有准备好,也没有跟王武好好地说过一回话,他就要走了,而且去的是一个够不着的地方。我想着,什么时候才能跟王武再见面,见面的时候,他还记得我吗?
后甲板上,船长主持了一个简单的仪式,他说王武是他的兄弟,一起在海上出生入死了好多年,他懂王武的心思,他是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也是一个好父亲、一个好丈夫。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好水手,水手最好的归宿就是死在大海上。从这一点来说,王武圆满了……
我听着听着,就出神了,眼睛一直停留在王武身上,他被裹得像个木乃伊,就露了个头在外面,看起来像睡着了。汽笛声响了起来,我发现大家都低下了头在那里默哀。老轨的徒弟陈浩洋——那个穿着笨重的帆布衣服,口袋里挂满了敲敲打打的工具,浑身布满重油污却经常咧着嘴笑嘻嘻的家伙——用手小心地扯了扯我的裤腿,我从恍惚中缓过神来,也加入了默哀的队伍中。
默哀结束后,大家围绕着王武的遗体走了三圈,船长让大副将日期、时间、经纬度写到航海日志里,这似乎是海葬的惯例。康扎西开始给王武的遗体绑重物,船长把那幅遗像也取了出来,他拿着那幅遗像,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眉宇之间有了些厌恶,他说道:“提前准备了这玩意儿,能不出事吗?真他妈的邪门。”他把遗像丢给了康扎西,“把这个也给他带走。”康扎西又松了麻绳,重新捆绑了一遍。
我问船长:“就要送走了吗?”船长皱了皱眉头说:“你还有什么事?”我摇摇头说:“没有了。”船长顿时脾气就上来了,“支支吾吾的,你烦不烦?有屁赶紧放。”我咬了咬牙说:“我想留下点王武的东西。”大副在一旁说:“留点念想嘛,应该的,你赶紧去整理一下。”
我挑了几样,有王武写得歪歪扭扭的航海日记,一套他的贴身衣服,本来我还想留下他的拉力器,却阴差阳错地拿了那本色情杂志,拿到手里了,我也不想再放下了。船长催促道:“别没完没了了,意思一下就好了。”瞬间,我的脸烧了起来。
那时候,夕阳已经快被海水浸没了,西边的天空留下了一大片猩红的晚霞。
我走到了王武身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我会替你照顾好家里的,你放心走吧。反复念叨了几遍后,我意识到王武要一个人留在海底了,觉得这太孤单了。好在他还有那幅遗像,恍然间,我好像也明白了王武为什么要带着它一起出海。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它在危急关头救了我一命,我盯着他看了好久,这会儿那种发怵的感觉都消失了,他也笑眯眯地看着我,仿佛是我的哥哥。
枣红色的甲板上,大家都在东张西望,也有人打量着王武会从多高的地方被推入海底,那高度看起来够惊人的。这时候,不知谁喊了一句:“有鲨鱼!”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海面上果然出现了鲨鱼的身影,它们似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在船舷附近四处游弋,像高原上阴魂不散的秃鹫。
我抓过一根长长的竹竿,拍打着海面,试图驱散鲨群,可它们转了个身,又回来了。
我在那里大喊大叫,船长走过来说:“你跟动物喊什么,它们又听不懂人话。”我说:“这些畜生围着我们转是什么意思?”船长说:“你管它什么意思。”我盯着这群虎视眈眈的鲨鱼,又回过头看看王武,觉得他忽然成了一块被惦记的食物,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船长看了看鲨群,愤怒地说:“迟不来早不来,抓它个狗日的。”一旁的康扎西来了精神,他立刻像换了个人,开始招呼甲板上的人去拿捕鱼工具。甲板上迅速忙碌成一团,很多人在那里来来回回奔跑,忙着捆扎投枪。我看了一眼海面,那些鲨鱼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它们也许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来来回回地游弋着,像暴躁的怒汉在那里徘徊。
甲板上已经放好了一堆带绳索的投枪,投枪很多都已经生锈,看不出锐利的锋刃,我怀疑能否插进鲨鱼厚实的身躯。康扎西兴奋得像个马上要上场的运动员,不停地来回走动,做着扩胸运动。他带着几个青海人把投枪搬到了船舷边,我得承认他们天生就是猎人,他们看到猎物,眼睛会冒光。
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水手,从我落海开始就被证明了,但我不希望一直这么窝囊下去。这会儿,对着一群打王武主意的鲨鱼,我也开始跃跃欲试。船长却对我说:“这不是闹着玩的,不要碍手碍脚。”我说:“我要杀了这些畜生。”船长看了看我,没有再阻止,他转头对康扎西说:“盯着一条射,别东扎一枪,西扎一枪,这些家伙扎两三枪,相当于擦破点皮,要不了它们的命。”康扎西点点头,唔地应了一声,声音大得吓人。
我看着他们射出了第一支投枪。第一支是康扎西射的。他眼睛瞪得像铜铃,高举着的手臂上鼓着蚯蚓似的血管,他嘿地叫了一声,沉闷的声音仿佛都有了重量。我看到那支投枪像一枚拖着长长尾焰的烟花,尾巴上的绳索打着转,在空中甩出了一个很好看的弧形。第一枪射中的是鲨鱼的背,海面上水花四溅,一抹猩红的颜色从底下渗了开来,我仿佛感受到了疼痛。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投枪也奋不顾身地扎进了海面。
鲨群变得惊恐,四散而逃,那条被扎中的鲨鱼企图甩开背上的投枪,一个劲地扭动着庞大的身躯,在海面上卷起很大的浪花。射出去的五支投枪都扎中了,深深地没入了鱼背中,能看到五支竖起来的标杆在海面上快速地移动,鲨鱼像一艘隐匿于海面下的潜艇,受到攻击后急速逃窜。五条绳索的另一头都牢牢地拴在船尾的锚墩上。我后来知道,这先射的五支投枪都是有讲究的,它有倒钩,一射中就别想逃脱,越挣扎,倒钩就扎得越结实。
鲨鱼见摆脱不开,往深处游,很快被五条绳索紧紧地勒住了,站在甲板上能感受到它惊人的力量,庞大的船体被它拽得微微摇晃起来。海面上猩红的颜色漫延开来,吞噬了周围的海水,仿佛海底有个血色喷泉,不停翻滚着涌上来。船长喊:“赶紧把它拉回来,人要当心,不要被它拖到海里去。”
众人上来,七手八脚地拉住了绳索,像拔河一样,喊着号子往回拉。一边的船舷上又有人举起了投枪,等着鲨鱼浮出海面,再给致命的一击。
那抹猩红的颜色不断地翻涌,冒出了大量肉红色的气泡,然后我看到了那条鲨鱼的狰狞面目,它张着血盆大口,试图撕咬背上的绳索。鲨鱼的血盆大口极其丑陋,让人看了不寒而栗。我突然明白了,它其实不是因疼痛而恐惧,而是被一股力量从海面底下拉上来后,担心离开大海,去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它发狂了,力量惊人,海面被它闹出巨大的动静。这时候,又有几支投枪扎到了它背上,我想到了西班牙的斗牛,鲨鱼大概就是海洋里的斗牛。
船长喊起来:“扎它头。”康扎西从旁边的水手手中接过投枪,嘿地叫喊了一声,把投枪扎入了海面。那支投枪不偏不倚,正中了鲨鱼的眼睛,这一下很痛,鲨鱼跳了起来,跃出了海面,几个拉着绳索的人手中的绳索纷纷脱缰,慌乱地颓坐在甲板上。
甲板上的绳索飞快地转着圈,像一条四散逃窜的长蛇,慌不择路地往船下藏匿。鲨鱼又隐没在海面上,猩红的海水开始散发出浓浓的血腥味,在海面上漂浮。船长说:“愣着干什么,快拉。”大家又开始手忙脚乱地拉绳索,有人在拉绳索的时候觉察到了异样,发觉手上的绳索在微微地抖动。拉到海面上一看,那条鲨鱼还活着,可肚子已经被同类撕开了,它在那里愤怒地张着嘴巴。
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发愣,这种置身事外的感受让我无所适从,又羞愧不已。船长在那里大喊:“快拉上来,不然白忙活了。”那些鲨鱼又回来了,它们开始疯狂地撕咬同类,我看到那条被绳索牵引的鲨鱼痛苦地四处摇晃,它想竭力摆脱鲨群的攻击,但无奈寡不敌众,白花花的肚皮浮出水面,被撕咬得血肉模糊。
这种自相残杀的场面让我惊呆了,康扎西冲我喊:“愣着干什么?快上来帮忙呀。”我挤到了人群中,跟着他们一起用力往回拉,鲨鱼霍地离开了海面,我感觉手上顿时轻了很多。它被拉上甲板时已经死了,船长用雨靴踩了踩鲨鱼的头,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时候,夕阳已经完全没入了海平面,西边的天空只剩下一抹淡淡的余晖,而那颜色也开始变灰,暮色彻底降临了。游弋在船舷附近的鲨群已经散去,海面随着夜晚的降临重新归于平静。船上的灯开了起来,很快引来了一群小飞虫,它们冲撞着大灯泡,乐此不疲,甲板上亮成一片,大家身上都沾了鲨鱼的血,很多人坐在甲板上不肯起来,拉绳的水手很多手上起皮了,他们剥着死皮,吹着海风,散发着一身的疲劳。
大家仿佛都忘了王武的事情,纷纷在那里议论鲨鱼有多凶猛。有人说,曾经在太平洋某处捕上来一条大白鲨,剖开肚子,里面赫然出现了人的残肢。船长也加入了他们的闲聊,说起了几年前捕一条蓝鳍金枪鱼的事:“捕这种大型鱼类,关键得抢时间,稍微有点血腥味,一迟疑,就被它们抢了先机。”船长说着踢了鲨鱼一脚,大家都笑了起来。船长接着说:“那家伙真是一个胖子,圆滚滚的身体往木板上一搁,用刀片下去,手感超级细腻,没有一点阻尼感。”
然后,他们自然而然地聊到了蓝鳍金枪鱼的肉质,生鱼片有多么迷人,带皮下脂肪的鱼肉经过炭火炙烤,变成了多么诱人的美味。我惊讶地发现,王武已经从他们的脑海中提前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逃离出来,经过右舷狭窄的通道时,我看了一眼夜晚的海面,这会儿的海面变得异常宁静,鲨鱼已经不见了踪影,仿佛还有一抹淡淡的血腥味在飘荡。
该和王武说再见了,我才体会到了那种令人惆怅的依依惜别,想到这里,我不禁鼻子一酸。不远处的灯火下,传来水手们兴奋的叫喊声:“晚上鲨鱼宴!”那感觉,好虚无。
三、纳古灯塔
在海上航行了十七个日夜,我已经习惯了船上的生活。就那么大一块地方,走着走着就到了甲板的尽头,思绪如蜗牛的触角,一碰到茫茫的大海,就缩回壳里。每天傍晚,大家都会从船舱里出来,自觉地排成一长溜,沿着甲板一圈一圈地走,那场景像极了放风。
又回到了极端寂寞的状态,洋面太大了,站在甲板上,像个扫描仪似的转一圈,全是蓝色的水,没有一个人影,我们这群人仿佛成了被遗弃在这个星球上唯一的活物。偶尔洋面上漂来一段木头,全船的人都会跑出去,围着它看上半天。只要远处出现轮船的影子,那就变成了一个狂欢的节日,大家都挥着衣服在甲板上跳,大喊大叫,口哨声不绝于耳。每逢这个时候,大副的高倍望远镜会拿出来,在大家手里传递,只要发现远处船上走动的人影,手握望远镜的兄弟动静闹得跟发现新大陆似的。如果碰到运气好,远处船上还有女性活动的身影,那简直是上天的馈赠,甲板上会引起一阵骚乱,那架望远镜前瞬间会挤满密密麻麻的脑袋,像放生池里争先恐后抢食的鲤鱼。
跨越赤道的时候,天气变得更加变幻莫测,刚刚还是晴空万里,忽然间就聚起滚滚乌云,云层仿佛就在头顶悬着,平稳的洋面忽然陡峭了起来,眨眼间天空中落下豆大的雨滴,很快汇聚成水柱。船舱里有人开始脱衣服,脱得一丝不剩,赤条条地奔进密集的大雨中。我忽然反应过来,这是难得的天然淋浴场呀,很快甲板上站满了赤条条的人。在茫茫大海上,就这点好,根本不用考虑隐私,也没人去关心这点事,除了海洋生物和朝夕相处的同伴,没有一双多余的眼睛会盯着你。大家在甲板上悠然地享受着天然淋浴,嘻嘻哈哈地搓着澡,刚给身体涂满沐浴露,雨点就小下来了。有经验的水手加快了动作,嘴上嚷着不妙,天地间像被施了魔法,暴雨说停就停了。动作稍慢的水手只能带着浑身泡沫,跑回船上的浴室,草草地冲洗了事。
集体淋浴在一片狼狈中结束,夜幕很快降临了,洋面上凉风习习,空旷的甲板如同赛事结束后的球场。白天的喧嚣已经散尽,此时变得寂静而落寞,太平洋仿佛已经沉睡,只有微弱的涟漪声,这是大海温柔的呼噜。
借着船舱弥漫出来的光,我看到有人在甲板的尽头,面朝大海,背影看上去略微有些伛偻,海面黑漆漆,天边似乎泛着微光,那剪影单薄而刚硬,仿佛在徐徐的海风中发出金属片的振动声。
夜晚,我们的人几乎不来甲板上,这给了机舱的人可乘之机,那些老烟鬼会偷偷摸到甲板上来过一过嘴瘾,机舱里不允许抽烟,只是在楼梯拐角处有一个单独而密闭的吸烟室,那里哪有凉爽的甲板舒适?我并不想打扰那人。机舱的人在甲板上逗留被人撞见,彼此都尴尬。好几次,他们一见有人过来就匆匆地掐了烟头,扭头就走,一眨眼就没了人影,你会怀疑他们会遁术,或者是自己看花了眼。我在甲板上自顾自溜达,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尽量不发出声响,以免惊扰到对方。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渐渐地镇定下来,以为是老轨,但看身形又不太像,那人单薄,看上去年轻,到底会是谁呢?我走近了几步,听到那人发出了一连串怪异的声音,沉闷、压抑,随着释放般的一声低吼,那蜷缩的身体慢慢地舒展开来。我马上意识到撞见了尴尬的事情,当作没看见,转身想离开。
背后传来了一阵嬉笑:“我都没什么,你倒先不好意思起来了。”我站住了,扭头看到陈浩洋提上裤子在扎皮带。我不知道目光该往哪里放,尴尬至极。陈浩洋带着满足的神情说:“怎么,你也来对大海发射炮弹?”我摆摆手说:“不不不,我出来溜达一下。”
也只有陈浩洋敢明目张胆地来甲板上,平日里他就喜欢往我们船舱里钻,拉着人玩斗地主,他牌技烂、赌性大,所以很多人喜欢跟他玩,但往往兴致正浓的时候,就传来他师父要命的大嗓门。他余兴未了,悻悻回去,少不了挨一顿狗血淋头的训斥。他在叫骂声中训练出一种绝技,不管骂出的是多么不堪的话,他都能面带微笑,耐心地等到对方的怒火自动平息。领受完训斥,他继续没事一样来我们船舱。我们问他,怎么可以做到别人冒犯了你十八代祖宗还可以神色自若?他说师父嘛,只能随他骂,他骂高兴了自然就消停了。有人说,拉倒吧,别人骂你,也没见你回过嘴呀。陈浩洋说,他有特异功能,一遇到难听的话,耳朵就自动屏蔽起来,管他狂风暴雨,对他都无效。
我看着陈浩洋整理好衣物,不无揶揄地说:“你的爱好很独特啊。”
陈浩洋一副扬扬得意的表情,“大海不就这个味道吗?那些海洋动物吃喝拉撒都在里面,不然腥气从哪里来?”
我被他说得恶心起来,“别说了,以后看到海鲜要吐了。”
陈浩洋说:“你就是太爱干净,水手哪像你这样?感觉你真的来错了地方。”他这么一说,让我有点无地自容。
陈浩洋比我大两岁,但已经是个老水手。他看着茫茫的洋面,突然问我:“你看,那里是不是有道光?”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茫茫的海面起雾了,若隐若现似乎有一道光,但又不真切。我说:“你眼神真好,这都能看到!”
“再仔细看看,是不是光?绿莹莹的。”
我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洋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白茫茫的一片,还真看不到光柱。我摇摇头说:“没看到,你的眼神是不是练过?”
陈浩洋笑笑说:“有时候是一种感觉,也不一定是眼睛看到的,你觉得那是光,便是光了。”他说得玄乎,我也不清楚他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再看洋面,似乎真的有点不太一样,海风控制着雾气,时浓时淡,有那么一瞬间,我确实感觉到有光柱在海雾里打转,绿莹莹的,转瞬即逝。
陈浩洋说:“那应该就是纳古灯塔,算算日子,也快到科斯特群岛了,你知道科斯特群岛吗?”我摇摇头。他说:“你真该去一趟,那对水手来说,就是天堂,会让你一辈子都刻骨铭心。”
“有那么好吗?”我的好奇心被他吊了起来。
他点上香烟,抽了一大口说:“去过了,你就理解我刚才的行为了,不然你永远不会懂。”他继续神秘兮兮地卖着关子。
我翻翻白眼,猜到了大概,不屑地说:“岛上有红灯区吧?”
他笑了起来,说:“不光有红灯区,而且还是合法的,所以去那里特别放松。我第一次也是我师父带去的,他在那里有相好,是个小姐。船在那里停靠几天,我师父哪也不去,吃住全在红灯区。里面的小姐玩中国麻将,刚好他也会,就给她们凑搭子,碰到手气好,能把花在小姐身上的钱又赢回来,但最终他又空着手回到船上。用他的话来说,赚小姐的钱不道德,即使赢了,也要还回去。”说着,他暗自乐了起来。
“你有相好吗?”我突然心血来潮地来了一句。
他低了低头,竟有些许羞涩,等他再抬起头来,眼神中能看出那里面装着一个人。他说:“我刚才就是看到了纳古灯塔的光,才想到了她,站在船头,闭上眼睛,天地之间就是一个大荧幕,她会浮现在眼前,除了夜空和海面,天地之间只有你和她,想干吗就干吗,人生圆满了。”他兴致盎然,眼睛里冒着星星点点的光。
我笑了笑说:“哪有真刀真枪有意思。”
陈浩洋被我逗乐了,欲笑非笑地问我:“这个你也懂?”
我不想接他的话,转而问他:“哎,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机舱和甲板的人好像相互都看不顺眼,这是为什么?”
陈浩洋一副看穿了真相的表情,说:“你们不是经常找我们碴儿吗?嫌我们浑身都是毛病,生活垃圾爱乱丢,弄脏了你们的甲板。哎,甲板的水手天生就有优越感。”
我说:“五十步笑百步吧?一头猪,一头牛,非得分出谁的肉好吃吗?”
陈浩洋吃了一惊,看着我,那目光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他说:“你懂得还不少啊,有时候确实是老大他们不好,一般船长都出身甲板,天生对甲板有好感。船上的人别看傻乎乎的,都看他眼色行事,船长觉得机舱低人一等,那就低人一等了。你看,甲板的人都住在甲板上的船舱里,我们机舱住在底下,从舷窗望出去,在吃水线附近,床铺都铺在海平面以下,相当于地下室。这就是海上的阶层,千百年来默认的规矩。”陈浩洋一脸笑嘻嘻,看上去又有点老三老四。
“跟我想的一样,不过有什么必要呢?”
“这里面文章大了去。”陈浩洋吸了一口烟,压低嗓门说,“做领导的不能有偏袒啊,甲板的优越感都是他们惯出来的。”
我煞有介事地说道:“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应该团结才对。”
陈浩洋轻蔑地一笑,“这你就幼稚了,我时常在想,他们他妈的可能是故意的,拉偏架是门艺术,有了矛盾,便于管理啊。”
我似懂非懂,觉得这里面的道行原来也蛮深的。
陈浩洋说:“你一个毛头小伙,今天我给你上一课,各行各业都存在这种现象,所以最明智的人不卷入纷争。”
我说:“我对谁都没意见,大家都是兄弟嘛。”
“你这句话好,大家都是兄弟,我也把你当兄弟,才会跟你讲这么多,这些话你可不能传出去,出卖兄弟,那是王八蛋干的事。”
我尴尬地点点头说:“这你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
陈浩洋掏出烟盒,给我递过来一支烟,我不好意思地接了。这个话题戛然而止,他忽然之间似乎感到自己有些说多了,变得忧心忡忡,似乎还在为自己的多嘴而后悔。
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我问他:“这次船会在科斯特群岛停留吗?”
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不太放心地叮嘱了一遍:“今天这些话你只能烂在肚子里,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他的神情变得异常严肃。
我愣住了,指着天空说:“要不要我对天发誓?”
他笑起来说:“那不用,我相信你,我们是兄弟。”他拍拍我的肩膀,力道沉得有些过分。这时候,他突然眼珠子一转,仿佛在盘算什么,突然高着嗓门说:“就工作环境来说,你们甲板上的人该知足了,白天的时候,你不知道机舱里有多闷热,就靠那几台排风扇,每个人都赤膊,脚底板还冒汗。”
我愣了一下,“甲板也热,太阳烘烤下,那就是一块铁板。”
“至少有海风吹。”
“那倒是,那倒是。”我低头承认。
“到了渔场,白天也不干活,鱿钓都在晚上,不然挂这些东西干吗?”陈浩洋说着,指了指船舷两侧的灯。那一排排悬挂起来的灯,从船头延伸到船尾,随着轻微的波浪,那些灯泡和绳索发出好听的碰撞声。听人说,到了晚上,那灯一开,鱿鱼就成群结队地游过来,这东西平常在海面十米以下生活,但有趋光性,到了夜晚,只要大功率的灯在海面上一照,比招魂符还管用。钓具上的饵料也是假的,用荧光材料做成北极虾的形状,那些鱿鱼不停地上当咬钩,源源不绝,让人忙一整晚,所以鱿钓更像一场明目张胆的骗局。
陈浩洋继续为机舱的人辩驳:“主要是工种不一样,甲板的人总觉得自己是主角,钓鱿鱼的时候,出力的都是他们,可是没有机舱的人,怎么保证这条船的正常运行?隔着一个太平洋,他们走去?冷冻库坏了,他们自己能修吗?别看我们一个个都跟机油、螺丝打交道,浑身上下弄得脏兮兮的,没有我们,你们甲板的人能行吗?”他说着说着,竟然激动起来了。
我理解不了陈浩洋为什么突然和我对立起来,“你说得都对,本来就不该有歧视。你怎么突然之间维护起机舱的人?”
陈浩洋义正词严地说:“我本来就是机舱的人,难道维护你们呀?”
“可这不太像……”
陈浩洋突然打断了我的话,“瞎说什么呢?不服打一架啊,我还不信收拾不了你。”他咄咄逼人的样子让我猝不及防,就在我诧异不已的时候,楼梯的拐弯处传来了一声响动,像是谁走路绊了一跤,然后是机舱阀门关上的声音。陈浩洋缩着脖子笑,我忽然间醒悟过来,说:“你不光眼神好,听力也厉害呀。”
陈浩洋说:“这就是海上的江湖,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小心点总没错的。”
“犯得着这么小心吗?”我有点不屑。
他纠正我说:“有时候,一句玩笑话都会闹得不可收拾,这不同于陆地上,就那么大一点地方,流言传来传去就变成了矛盾,矛盾不化解,就会出问题。我们刚才聊到哪儿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哦,记起来了,你刚才问我会不会停靠科斯特群岛,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肯定会,但这里面有机关,到时候得看大家的表现。你看着,明天就会有好戏发生,你是我兄弟,我才偷偷告诉你,到时候别像傻子一样往前冲,跟在后面就行了。电视剧里打仗的时候,指挥员都是手枪一挥,喊冲啊!那都是让别人冲,自己留在后面的。”
我听得一头雾水,问他有什么好戏。陈浩洋却铁了心卖起关子,他说只要记住他的叮嘱就行了,那只是场戏。
我后来才知道,每次经过科斯特群岛,船都会休整一下,慢慢变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但这并不是法定节假日,对船长他们来说,能早一天到达渔场是一天,时间是可以折算成钱的,如果大家对海上航行还不那么厌烦,就会省去休整的时间。所以有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每次船经过科斯特群岛,甲板和机舱的人都会趁机闹一下。这像流程规定好了似的,到了什么时候就上演什么节目。对于那场闹剧,两边的人都心照不宣,有着相当的默契,一般先派一个人出去找碴儿,其余人都窝在船舱里等那个人的信号。有点像古代战场,先上一个急先锋,到阵前叫骂,对方也杀出一个先锋,两人瞬间就扭打上了,然后两边的人倾巢而出,甲板上乱成一团。
我起初以为这只是做做样子,但出了舱门才发现是真打,双方都拿工具,机舱的人手持榔头、扳手,我们这边的人拿撬棍,马上就有人见血了。恍惚间,我记起了陈浩洋的叮嘱,缩在后面,不敢上前,我看到陈浩洋笑嘻嘻地朝我跑来,他手里高高地举着扳手,我后退了两步,被他一把掀翻在甲板上,那扳手砸到了我耳朵旁,发出猛烈的撞击声。他喊道:“你打我呀,倒是打呀!”我脑袋是蒙的,问他道:“真打呀?”“难道玩过家家吗?”陈浩洋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有点欺负老实人的意思。我冲他的脸挥了一拳,他叫了声:“打得好!力道还欠一点。”说着,回敬了我一拳,似乎是在给我做示范,拳头打在我眼窝上,我感到眼前一黑,明晃晃的太阳暗了下去,变成了一半视觉,我以为那只眼睛被打瞎了,紧接着,他又一拳砸到了我脑袋上,另一只眼前也冒起了金星。畏畏缩缩的劲头一下子消失了,我感到身体像挣脱了束缚,经受了这两下捶击后,豁然之间就热了,那似乎已经不是我的身体,而是一头猛兽。我翻过身,把陈浩洋压在身下,对着他的头一顿暴击。
后来,我是被人拉开的,那时候周围已经安静下来。这场戏开始得快,结束得更快,当船长骂骂咧咧从驾驶舱冲下来的时候,大家立刻就停止了打斗,只有我还摁住陈浩洋不放。
我被人架住手臂,然后看到医生马军民背着药箱跑过来,察看陈浩洋的伤势,他检查了一下陈浩洋的瞳孔,对船长说:“还好,还好。”大副对船长嘀咕了一声:“看不出来,这小子还是匹野狼。”
经过一通发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视力已经恢复了正常,但有一股火辣辣的感觉包裹着我的左眼眶。我自己也没想到会对陈浩洋下这么重的手,那时候我似乎已经失控。
船长怒气冲冲地说:“有什么要求直接提嘛,每次都来这么一下,烦不烦啊?”大家都不响。“下次再这样,都别停了,直接去渔场。”船长怒气未消地吼道。大副察看了几个流血水手的伤势,心痛之余又觉得我们很愚蠢:“计谋只能用一次,第二次还这么用就是傻子,你们接二连三这么干,那就是无可救药的傻子。”虽然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只是演戏,但手上一点都不含糊,带锈的铁器都往肉里招呼。
马军民挨个给受伤的水手打破伤风针——在海上生病是件麻烦的事,其实大海比陆地干净得多,得益于高盐度的环境,在海上划破点皮、出点血,伤口并不会发炎,但带锈的铁器造成的伤口还是让他很小心,稍不注意那可能就会要了水手性命。
马军民穿得松松垮垮,说是医生,可从来没人见他穿过白大褂。听说他以前是个兽医,专门阉公猪,没少吃公猪的睾丸,肉一寸寸地往身上长,都长到了脖子和脸上,让他看起来更像个屠夫,估计他也把水手当牲口医,一针一针扎过去,不带一点含糊。以前听王武说过,他那药箱里全是凶猛的药,破伤风、抗生素、激素药应有尽有,陆地上不太敢用的药,在他这里几乎都能找到,当然,最多的是伤膏——海上生活,关节肌肉之类的硬伤占了绝大多数。马军民也是个马大哈,据说很多伤膏过期了两三年,他还在给人用,所以很多水手信不过他,出海前都会去买一些伤膏,以备不时之需。
船上有伤口的人不少,破伤风针不够用,这大概就是这场闹剧的关键点。马军民翻着那个应急药箱,一副焦急的模样,最后他无奈地看着船长。船长说:“我知道了,还差多少?”马军民开始清点人数,这些受伤的水手笑嘻嘻的,他们知道计谋又得逞了,迎接大家的就是科斯特群岛,哪怕上去逛一圈也值了。
那天的打斗戏落幕后,我去看望了陈浩洋。机舱的人看到我,还带着怨气,尤其是陈浩洋的师父,操起手边的榔头想收拾我,被旁边的人拦下了。
陈浩洋躺在床上,冲我微微地笑了一下,他说:“忘记跟你说了,打架也得有分寸,不影响去岛上为前提。这下好了,玩不成了。”我跟陈浩洋说:“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挨了你两拳后,整个人好像失控了。”陈浩洋的师父在一旁怒吼:“他就是个害人精,以后离他远点。”
那一瞬间,我浑身上下如被雷击,就地僵住了。机舱的人都警惕地看着我,他们仿佛在围观一个怪物,既想躲得远远的,又似乎想合力擒住我,就地对我进行报复。
陈浩洋却制止了他们,“你们别这样,他也不是故意的。”转过头,他轻轻地朝我笑了笑,那笑容无比苍白,却又如此友善。
我似乎真是个害人精,王武因为我把命搭进去了,一想到他,我整个人都委顿下来。现在陈浩洋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这也拜我所赐,我不想辩驳。
陈浩洋轻轻地冲我摇摇手,“没事的,我们是兄弟,你回去吧。”我起身走出了机舱,跨出机舱门的时候,我停顿了一下,甩了自己一个耳光。
船驶入群岛中最大岛屿科斯特岛的码头时,我看到了纳古灯塔。那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古老灯塔,足有七八层楼那么高,用巨石砌起来,像根粗壮的烟囱。大副说,守灯塔的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每次船经过那里,他们都要去找他喝酒。离别的时候,老头都会说,也许你们下次来,我就不在了。所以船靠码头后,大家都要去灯塔看看,说是找老头喝酒,更多的是看看老头还在不在。这么多年来,老头一次也没让大家失望过。
大副说:“我年轻的时候,老头就在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老了,他还是那副模样。可能人长到一定的岁数,就稳定在那个模样了。真不知道这样的相见还有多少次。”
我被他说得心动起来,问他能否带我一起去。大副看了我一眼说:“你不说,也得跟着我,人生地不熟的,走丢了怎么办?再说跟着那帮人,还会有什么好事?”他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那群兴奋得有些夸张的人接下去要干什么了。
船长给每人派发了两百美元,甲板上人头攒动,大家看到陆地,都有点按捺不住,等船停稳,纷纷往岸上扑。
口岸上有个简易的出入境办理窗口,大家拿着护照,纷纷办理了入境手续,然后一哄而散。
我成了船长他们的跟屁虫,我们一起去了纳古灯塔。灯塔建在码头的礁石上,有一条羊肠小道延伸到灯塔的底部,走在那条小道上,看着海浪一下一下扑上来,接连拍在礁石上,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宁。
灯塔的底部有个圆拱形的门洞,两扇斑驳的小铁门敞开着,进入内部,是螺旋而上的阶梯。爬那个螺旋阶梯,仿佛盘龙沿柱而上,我们的脚步声空旷而带着回声,那感觉既新奇又让人充满期待。
到了灯塔的顶部,还有一道门,半开着,里边是一个圆形的房间,四周圆弧形的墙面上都是洞开的窗户,每扇窗户前都有一盏大功率的射灯。
大副喊了一声:“庄老头,我们来看您了。”圆形房间的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一个中年妇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他看着大家,一个一个地看过去。仿佛大家原来的模样在他记忆里复活了,他缓过神来说:“哦,你们又回来了。”
船长说:“这次是刚去,还没干活呢。”老人的听力好像有点问题,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这几年,我的听力不行了。”他说着,扭头看着那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凑近他耳朵,复述了一遍船长的话。很奇怪,她也没有大嗓门,就是正常的音量,他却听清楚了。
大家客套了一番,进入了那个圆形的房间。房间透光性很好,能一览无余地看到忙碌的海面。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墙壁上镶嵌着灯塔的按钮,东西两边各放一张钢丝床,都支起了支架,用窗帘布做了遮挡,看上去像两个大箱子。房间正中央是一张饭桌,可以折叠。那中年妇女拉开了底下的滑轮,拼积木似的,一顿眼花缭乱的操作后,桌子大了一圈。折叠成摞的凳子散开来,铺满了房间的角落。
我看到庄老头翻出了一个助听器,一边往耳朵上戴,一边跟我们解释道:“这东西太灵敏,戴上去有回声,用不习惯,我平时不戴,但不戴又影响跟你们说话。”说着,他指着那个中年妇女,向我们介绍,“这是我女儿。”然后他又指着我们跟他女儿说,“他们是中国水手,每次经过这里,都来看我。”
我很诧异,庄老头和他女儿看上去不太像华人,为什么中文说得这么好?大副轻声告诉我,说他们是马来西亚人,祖籍在福建。经他这么一提醒,我再细看这对父女,脸形的轮廓非常相似,既有闽南人爽朗的特征,又有南亚人的五官,他们的肤色也是,被海风吹成了小麦色,带着海岛人特有的光泽。
船长客气地说:“每次见到您,像见到了亲人,所以我们经过这里,都要来看看您。”
庄老头说:“我何尝不是呢?别人过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我过一年就是再见到你们一次。”
船长又说:“每次从您这里离开,我们都感叹,老天对您真优待,每次见到您都是差不多的模样,而我们却在一天天老去。”
这时候,大副在我耳边小声说:“唯独这次,他变化挺大,我第一眼看到就感觉出来了,他走路需要人搀扶了,说明平衡感差了,一般人老了都是从腿脚上率先表现出来的。以前,他是多么硬朗的一个人。”我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轻声问大副:“原来他一个人住吗?”大副点点头说:“对,他女儿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这时候,庄老头连连摆手道:“现在也不行了,回头发现时间对谁都是公平的,生老病死,谁都不可能一直活力四射。到了这个年纪,我自己能感觉出来,身体最近跟半年前比都差了很多。”他说得云淡风轻,似乎死亡也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庄老头说着从抽屉里翻出了一个黄布袋,他女儿在旁边怪他:“怎么又拿出来了?你怎么不分场合的呀!”他并不理会,打开了那只黄布袋,从里面掏出了一堆琳琅满目的挂饰,一串一串地摆放在桌子上。那些挂饰说不上有多珍贵,很多都是贝壳做的,还有一些铜铃铛,颜色五花八门,仿佛一堆色彩鲜艳的劣质玩具。他说:“这些都是我过世后要用的,我跟我女儿交代过,等我没了,不要慌张,先挂哪串,再挂哪串,这都是有讲究的,一定要穿戴好。”
他女儿冲我们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他不知道跟我叮嘱了多少遍,我都有点烦了,这个黄布袋是他的心头肉,隔三岔五地拿出来看。近些年,这种装饰品他越买越多,都是便宜货,我给他买过真的珍珠链子,他不要,说那东西太贵,带到坟墓里去浪费。”
我们都笑了起来。庄老头仿佛成了一个小孩,而那只黄布袋就是他的百宝箱。他给我们展示完那些挂饰,又翻出一套折叠得很整齐的衣服,大红色,绣着喜庆的图案。他女儿觉得出了洋相,欲上前阻止,庄老头却执意要展示给我们看,他说:“不瞒你们,这是我的寿衣,我自己去扯了布匹,找了一个老裁缝做的,都是我自己设计的,一般的裁缝做不出这个款式。”
船长只好尴尬地笑笑说:“好看的,喜庆!”
庄老头说:“我不喜欢葬礼上哭哭啼啼的,人死了就是油尽灯枯,是自然规律,没什么好伤心的,所以我得把自己打扮得好看一点。”说来也奇怪,庄老头这么从容地展示他的身后事,大家也都慢慢地接受了,仿佛在提前参加他的葬礼。
庄老头说:“葬礼其实就是人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场社交活动,我跟我女儿交代过,大家都不要哭,应该高高兴兴的。希望生前的亲朋好友,走得出的,到时候都来看看我,能送的送一程。大家道个别,只是那时候我已经不会站起来了,但我得祝福大家,所以要趁活着的时候,提前做一些事情。”
他女儿在旁边补充道:“他让我列过一份亲友名单,名单很长,很多名字我闻所未闻。那段时间,他也不外出,就在房间里慢慢地回忆,我很惊讶他竟然有那么好的记忆力,从他小时候到现在,把自己认为重要的人一个不落地列了出来。这件事前后花了几个月时间,名单的先后顺序改了又改,我也誊抄了好多遍。最终敲定后,他拿着那几张纸,一个一个地看过去,虽然他识字不多,但还是把每个名字都认真地打量了一番。他还交代我,等他没了,要按照那份名单,逐个通知,先后顺序千万不能搞错。”
庄老头从柜子中摸出了几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一一展开,我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字,船长、大副他们很快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我看到大副有点动容,他说:“虽然我们也不一定能来,但到时候希望能接到这个电话,这对我们都很重要。”大副一说,大家纷纷赞同,这场预演的葬礼似乎让大家有了别样的期待,它不再是令人悲伤或者恐惧的,而是让人感到吉祥,甚至有点欢欣鼓舞。
我还看到了一张菜单,上面写着红烧蹄髈、清蒸沙鳗、卤全鸭等等,列了一大串,毫无疑问,这是老人给自己的丧宴制订的餐饮标准,那张菜单下面注着一行小字:一只蹄髈不得少于三斤,沙鳗得盘满青花瓷盘,全鸭必须是三年以上的老鸭……
看到那张菜单,船长笑了起来,“需要准备得这么详细吗?”
他女儿说:“他事必躬亲,考虑得非常细致,连厨师都指定好了,说必须让岛上的胖子厨师来,只有他能烧出他认可的味道来。我也都依了他的心愿。他能想的都记下来了,仿佛只有写下来,这事才有了保证。”
庄老头说:“我很满足,到了这个年纪,还能让我有充足的时间来慢慢准备以后的事,等这一切都准备好了,我就可以体面地和这个世界告别了。我守了灯塔快五十年,看着海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大家都很忙碌,只有我是静止不动的。有时候想想,就像一口古老的时钟,你们都是走动的针,我是时钟的外壳,我们一起组成了这几十年的时光。”
那一瞬间,我被眼前的老头打动了。恍然间,我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而这个垂暮之年的老人身形干瘪消瘦,却放松随和,带着一股慈祥和智慧。面对这样一个老者,我心里不觉产生了好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很卑微。到了这里,连话痨的船长和大副话也少了,他们变成了聆听的人。这会儿,我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每次船停靠在科斯特群岛,他们都要来纳古灯塔看看他。
庄老头说:“你们都很客气,说我没什么变化,其实我是知道的,之前我身体确实还硬朗,但这几年,尤其是找了她这个接班人后,我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人是不能放松的,一口气彻底松懈下来,精气神也就溜走了。之前没人愿意来这样的地方,我也舍弃不了,好在她终于答应过来了,这让我了了心愿。她一来,我就老了。”
聊了一会儿,暮色来临,我看到海面上的船只亮起了灯,码头上的路灯也渐次亮了起来。纳古灯塔又到了工作时间,庄老头站起来,揿下了灯塔的开关,射灯启动,带着微微的轰鸣,绿色的光柱在洋面上规律地打转。庄老头起身关上了窗户,随后机器的声音小了下去,但光柱在移动,似乎有声音,像熨斗划过布料,又像微风从门缝中漏进来,伴随着海面上微弱的潮汐声和船舶的马达声,好听极了。那些绿油油的光也弥漫到灯塔的墙壁上,我们仿佛置身于郁郁葱葱的森林,生机盎然,让人心生欢喜。
那晚,船长让人送来了当地的朗姆酒,庄老头的女儿在走廊的灶台上忙前忙后,做了好多菜,盛情之下,让大家都有点拘束。大副去喊了她好几次,让她一起来吃饭,她都羞涩地谢绝了。看得出来,我们的到来让她暗地里兴奋不已。
庄老头说:“她从马来西亚过来,已经两年多了,平时也不太有人来灯塔,偶尔碰到好奇心重的游客摸上灯塔来参观,她都会异常热情。”他喝了一口朗姆酒,“这里太寂寞了,除了我,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她还没到守灯塔的年纪。你们是这两年多来第一批正式造访的客人,看得出来,她非常欢迎你们过来。以后我不在了,你们经过这里,要多来看看她,她也就是另一个我了。”
大家纷纷举杯,说这是应该的事。船长开玩笑说:“即使我不想停船,我的船员也有办法让我停下来。”他跟庄老头说了刚刚发生的斗殴事件,庄老头笑了起来,他说:“你得定个规矩,航线上经过科斯特群岛给大家放个假,他们自然就不闹了。”船长笑着说:“是这个理,但他们也需要闹一下,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久了,这些人都憋坏了。”
喝了几杯朗姆酒,大副再次从座位上站起来,想邀请庄老头的女儿一起入席,被庄老头拦下了:“我们管自己,她烧完菜,自然会过来。其实不瞒你们说,你们的身份让她格外亲切,以前她有个丈夫,也是水手,跟你们差不多,出一趟远海,几年才回来一次。”
大副说:“哦,那她的丈夫呢?”
庄老头摇摇头说:“现在……我也不是太清楚。”
船长和大副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大副轻声说:“我们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有的人去了拉丁美洲后,再也没回来。”
庄老头说:“她的情况更复杂一些,当年她有一个还不错的家庭。我女婿人很不错,所有的变故是从他们的小孩走丢开始的……”
我们都怔住了,这时候,他女儿端着烤熟的生蚝进来了,她脸上洋溢着喜悦,不知道是炉火的烘烤,还是内心的激动,让她的脸变得异乎寻常地红。大家都不好意思地看着她,谁也没想到她遭遇过这么大的变故,这对一个女人来说,简直算灭顶之灾。
我们看着她把一大盆生蚝放到了桌子中央,这会儿,大家都忘记了邀请她坐下来一起吃,那些生蚝的肉太肥厚了,已经溢到了壳外,还带着炉火的温度,嗞嗞地冒着泡,大家盯着那盆生蚝发呆,谁也没有伸手去取。
庄老头沉默了一阵,平静地跟他女儿解释:“我们刚才聊到了你和孩子……”
“爸爸,这个不要说了!”她理了理粘在脸上的头发,激动地喊起来。
庄老头静静地说道:“其实这是你多年的心结,有时候回避反而解决不了问题,我之所以跟他们讲,也是告诉你,需要有勇气面对它。也许到能面对的时候,这个坎你才算真正过了。”
房间内安静下来,只有绿莹莹的光在房间内旋转,外面已经彻底黑下来了,那晃动的绿光犹如水波,在空气中环绕,恍如到了一个梦幻般的水底世界。她解下围裙,坐了下来,我们自觉地挤了挤,给她腾出了足够的空间。庄老头拿起朗姆酒,给他女儿倒上了一杯,她端起便喝,辛辣的味道咽下肚后,她的纠结、痛苦好像缓解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