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四花猫今年已满六岁,因为前年和去年都差点惹出大事,母亲老早就想把他送到白雁小学去,只是距开学还有段时间。
白雁大队的白雁小学,建在与五队接壤的小狮山下大平地里,原是一座清朝遗留下来的周姓人家的三进四合院和旁边的白雁寺改建的。周姓人家原来是此地的大户,新中国成立前曾遭遇两次土匪抢劫,还损失了人口,没了男丁,两个女儿外嫁他乡后杳无音信。后来四合院被收归大队,改成大队小学,有八间教室。按地主程永安生前的说法,这个周家四合院和白雁寺所在的位置是全县难得的风水宝地,谁坐谁发。尤其是周家大院,它是标准的坐北向南,背靠小狮山,是“金鸡抱蛋”之地,贵不可言。程永安常望着这个地方说:
“玄武高来富重重,前堂朱雀水西东,青龙回首来作案,门开巽位一帆风。”
他老把这四句常挂在口上,乃至一些常和他聊天的老人都记得。可开批斗会的时候,韩队长就曾质问:“什么富重重,请问周家为什么遭遇土匪呢?为什么没一帆风顺呢?看,如今一切牛鬼蛇神、一切封建迷信都会不灵,都会现出原形。”
这时他哑口无言,于是,他的那套风水学问就受到更猛烈的批判。如今更没人提了。
四合院右边即“白虎砂”尾部,就是白雁寺。传说很久以前,大队这方圆十里的地方,森林密布,常有老虎出入伤人,于是修了这个寺庙以伏虎,初叫伏虎寺,后来改名白雁寺。新中国成立前,寺里遭遇过土匪抢劫,后来再没人出家来做和尚。后来,仅有的两名老和尚在“破四旧”的时候,被勒令还了俗;大雄宝殿里的大佛、金刚、天王、菩萨、罗汉和各路护法神塑像,全被“请”出庙里,打倒在地,扔在白雁寺周围,白雁寺的经堂一度被改成了大队的办公地点。因为白雁寺与周家四合大院相距不远,直线距离不到百米,中间的小山坳后来被平上了,建成学生们上课间操和体育课的操场。白雁寺里有些空的废弃的僧房,老师们的学校办公室也迁到白雁寺里,前几年白雁寺里也改出两间禅房做了教室,于是白雁大队小学共有十间教室,学校五个年级共十个班,相当于每个年级有两个班了。白雁大队和邻近的驻马大队两个大队的小学生都在这里上学读书。为方便学生们生病时治疗,白雁大队的赤脚医生站点也设在白雁寺里,还是一间僧房改的。四合院和白雁寺这两座大队地盘上最大的建筑就相当于连在一起了。有了学生们的读书声和蹦蹦跳跳的吵闹,这里成了全大队平日里最热闹的地方。
四合院学校的下面不远处,是白雁林,一大片的树林,里面有白雁寺以前圆寂的僧人的坟墓,十多座,多是清朝宣统时期以前的。其中有几座是原来寺庙的住持法师的墓,还有周家以前的几座祖坟,都修得高大巍峨,雕刻也很精美。周围夹杂着许多附近的老百姓的低矮坟墓,或有碑,残破,多是无主墓。所有坟墓全在荒草树林中,阴森森的,可是白雁五队孩子们上学的道路恰巧就从这白雁林中穿过,路的两旁不远处就是高高矮矮的土坟石坟,甚至还有垮塌而外露、无人理会的破朽棺木,很骇人,这也就是小四花猫父亲讲鬼故事的发源地之一。
中学已经提前开学,陆运新前天上学去了。大队小学随后也报名开学,母亲韩叙芳打了很久的主意,一心想要小孩子早进学校念书,不然老是每天玩来玩去的,说不定又闯祸。她和丈夫陆选南商量,陆选南认为孩子还不满七岁,还小,怕不行的。韩叙芳认为小四花猫和七岁的孩子相比,至少看不出来,报名的时候,就说已经七岁,也没人知道,总之早点到学校念书让老师管教起来好些。而且,听说秦正高的小娃儿也要读小学了,陆选南听到这个消息,马上表示同意。
这天晚上,家里开始公开讨论小四花猫上学的事。母亲要后天开学的时候,三姐陆运芹带着他去学校,找一年级老师报名,还没打听今年的一年级老师是谁。三姐说:“五年级的学生刚毕业,两个老师肯定就都负责一年级,是王老师和陶老师。”
“你听说过没有,哪个老师教得好呢?”母亲问。
“人家王老师是正式公家老师,陶老师是民办代课老师,他们俩教的毕业班,陶老师班有三个学生考上了初中,王老师班有七个学生考上了初中。”
“那就报王老师那个班嘛。”
“王老师班报名的人肯定多,因为她教得好。”
“……实在不行,去陶老师班也行。”父亲说。
小四花猫有些茫然地望着他们替自己决定,此时他倒不像往年一样反对念书了,因为他已经认为念书也是很好玩的,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都在念书。范朝拉着小四花猫比了比身高,又把他举了举,放下,笑着说:“有一米一,三十六七斤吧,可以上学了。”
“成天花头戏脸的,后天去报名,老师问起叫什么名字,就叫小四花猫吗?”三姐鄙夷地讥笑。队上和小四花猫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大多数只有个绰号,没有名字。
“噢,报名的时候,让老师帮取一个也行嘛,老师的文化水平比我们高。”父亲说。
“别让老师取名,老师们每次给报名的孩子现场取名字,要么全是明,蒋明、李明、黄明;要么全是强,周强、黄强、蒋强强;或者全是军,李军、周军、蒋军。他不叫陆军,就叫陆明或者陆强了。”三姐说。
“不,不,中间要加个字,按咱们字辈来取。你和你大哥的名字,还是当初你爷在世的时候取的,按字辈取,运字辈。”父亲一边说,一边开始思考。
半晌,他仍然没想好,对旁边的范朝说:“范大哥,你们城里人学问高,见识广,帮想想看。”
“我看,叫陆运飞,好听不?”范朝想了想说。
“现在就到处飞,成天不沾家,将来肯定更不听话,还要到处飞。”陆选南和韩叙芳还没发表看法,陆运芹就说。
“陆运红,或者陆运青。这个红,表示小四花猫将来运气也很红呗,而且一颗红心向着党嘛。青呢,这个……陆三叔,刚好你名字中有个‘南’字,青就表示青出于蓝,将来超过你们。”范朝随口又提供了两个。
“嗯,可以,都好听。”母亲说。接着父亲也表示可以,说:“那就红吧,一颗红心向着党。”
于是,小四花猫的名字就定了。范朝揪揪他的脸蛋,说:“从现在起,就叫运红,我就不叫你小四花猫了?是不是,运红、运红?哈哈。”
“嗯,不……”他对这个称呼感到陌生,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可不由得他了。于是,小四花猫从此有了正式的名字。末了,母亲反复向三姐强调,报名的时候,说是七岁。
第二天一大早,他被三姐催促着起来,满身的不自在。母亲已给他准备好一套干净的衣服,还是大哥运新以前穿过的,他不情愿地在三姐的威吓下穿上,还有一个布书包,先让三姐带着。二人往学校方向去,一路上也有不少哥哥带着弟弟,姐姐带着妹妹,或直接由大人带着的孩子去学校报名。路过公房的坝子,他和几个小伙伴修建的“公路”还在,他走过去,踹了几脚,踢坏。还碰到了小伙伴三蛮子和三三、四娃,都被大人拉着去学校。在这不是平常相见的场合相见,他们都忽然感到不好意思,好像都被人带上了刑具,扭扭捏捏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初,一块朝学校蹦去。
去学校的路,经过那片森林,里面有许多坟墓,父亲曾讲过的吓人的鬼故事,有的就发生在这里!可是今天人特别多,谁也没想到,谁也没害怕。
一年级分甲乙两班,甲班王老师任班主任,甲班被安排在白雁寺那边,乙班被安排在四合院这边。姐弟二人穿过操场,去白雁寺那边王老师班的报名处。王老师是个女老师,四十来岁,他的报名桌前挤着大堆的娃娃和大人。王老师在评判着前来报名的孩子。好不容易,三姐才拉着弟弟拼命挤到报名桌前,王老师看看他,问:“你报名?叫什么名字?”
“陆运红。”三姐替说。
“是什么成分?”
“贫下中农。”三姐说。
“别让人帮你说,你自己说。”王老师面无表情地对着他要求。
他忽然感到害怕,可由不得他,只好吞吞吐吐地学着三姐说一遍:“贫下中农。”
“你有七岁吗?”王老师疑惑地问。
“……有。”他回答。三姐在旁边补充:“他今年七岁了。”
王老师不信,让他用左手从头顶绕过去,看能不能摸到右耳。三姐拿着他的左手做,结果他用尽全身力气也摸不到。三姐又暗示他把颈往下缩一缩,可还是摸不到右耳,两人涨红了脸。王老师看看,说:“算了,你肯定没有七岁,回去,明年再来。”然后,她不再理会姐弟二人,继续选别的孩子报名。
咱们的“陆运红”愣愣的,不知所措,三姐没完成爸妈交给的任务,几乎要哭了。小伙伴三三的父亲秦祖寅刚给孩子报了名过来,他的孩子三三是真有七岁的。三姐忙拉着他央求:“二舅公,你帮帮小四花猫,跟王老师说一说吧。”
秦祖寅拉过小四花猫,半晌对三姐说:“王老师我不太熟,人家教得好,报名的人太多。陶老师吧,我和她说说,咱们家三三都是报的陶老师班。”
“好好好。”此时三姐不再想什么,她害怕陶老师也会因为弟弟摸不到右耳而不给报名。
秦祖寅拉着小四花猫,离开白雁寺这边,又穿过操场去四合院那边陶老师班的报名处。三姐紧张地跟在后面,此时的小四花猫听说三三都报名了,心里开始着急,怕以后没人和自己玩了。或许是老天保佑,或许是二舅公与陶老师比较熟,他把小主人公拉到陶老师面前,和陶老师交谈了几句,陶老师居然没让他摸耳朵,只叫他背一段语录。小四花猫平时听得不少,此时紧张,急忙背了两句: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
“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最后,陶老师没有说啥,交上一元二角钱的学费,直接给他报名,然后跟他交代,后天来学校正式上课的时候,到生产队开一张家庭成分是贫下中农的证明。三姐还要去报名领书,小四花猫就跟着三三和二舅公秦祖寅一块往回走。
“你叫什么名字?”他好奇地问三三。
“我叫秦小军。”三三兴奋地说,“是陶老师给取的,你呢?”
“嗯,叫陆运红了。”他说着,笑起来,还不太相信这三个字和自己有了关系。
终于上学了,几个每天在一块的小伙伴,除小猪儿和程永安的孙子程林因为太小没报名念书,三蛮子、四娃和三三都上了小学。他们都有了学名,三蛮子叫钟强,四娃叫秦明明,三三叫秦小军,小四花猫叫陆运红。其中三蛮子和四娃在甲班,小四花猫和三三在乙班。
他背上三姐背过的书包,三姐用大哥背过的书包,大哥已经不用书包了。上学第一天,他就被三姐管教起来了。三姐和四五个同学一块,让他走前面,她在后面监督着他走路的姿势对不对,不准他在路上捡石子玩,不准他折路旁的树枝,见到狗,不要跑,还有林子里有人家种的橘子,瞅见了不准打坏主意。
上课铃声响了,姐姐将他推进教室,要他随便找个位置坐,他刚好看到三三,就挤过去和他一块坐着,然后姐姐上课去了。论辈分,三三其实比小四花猫高一辈,小四花猫应该叫他小表叔,因为他喊三三的父亲秦祖寅二舅公,可都是小孩子、小玩伴,没谁去想这些,生气时还打来打去,一会儿又和好,现在两人是玩伴加同学了。不一会儿,班上挤满了和他年龄相仿的四五十个孩子,大家挤着、攘着,有的怯生生地坐着,等着老师。
陶老师来了,小四花猫这才看清楚,老师是个瘦瘦的年轻的女子,短发,面相凶凶的,让人一看就害怕那种。她站在讲台上,用竹棍敲敲讲桌,让全部小孩安静下来,各自先找座位坐好,然后开始点名。结果她点完,有四个名字没有人回应,她又数了下人数,都对,没有落下的,就叫没被点到名的站起来。有四个同学站起来了,她问他们,原来他们将前天老师给取的名忘了,她又跟他们核对,让他们必须记住,四个孩子才坐下。
接着老师让大家站起来,按身高从第一排开始重新调整座位。看来陆运红还不是最矮小的,矮小的被排在了第一排,他被排在了第二排,这下他和小伙伴秦小军被隔开了,秦小军被安排在第三排靠边上。和小四花猫同桌的是个女生,扎着两个冲天鬏,胖乎乎的,他感到天大的不自在,可是不容他有丝毫反对。忽然间,他感到这个同桌的女同学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会儿就想起了,去年和大哥一块割牛草,到驻马三队被人说割豌豆苗,在那边公房里被人团团围住时有几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推攘自己,这个女孩就是其中一个,唯一的那个女孩!没错,就是!此时他心里既恨又怕,怕她说前不久的事,好希望她把事情早已忘了。女孩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果然对他说:“我认识你,你曾经偷我们队里的豌豆苗。”
“我没有,我们根本没有,是你们自己人偷的,却说成是我们偷的。”他红着脸忙大声反驳。
女孩倒没再说啥,撇了撇嘴巴,好像表示瞧不起。班上闹哄哄的,也没人听他们说的啥,两人就没了交流。
他发现,生产队里副队长秦正高的儿子也在这个班上,他的名字叫秦超。他家和秦正高一直关系不好,去年还因为画报丢在地上的事,秦正高害得他和几个小伙伴挨了打,所以,他一直没和秦正高的儿子玩过,也不想和他说话。
乱哄哄整整一节课,接下来,老师鼓励能背数的同学,站起来背数,看谁能从一背到一百。过了好一阵,有四个同学站起来背,两个背到一百,其中一个男生叫冯小强,听说是驻马大队支部书记的孙子;另一个就是挨着他坐的女生,于是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许韵芹,也就是说,和他的三姐同名,只是姓不同,他感到更不自在,好像就是三姐坐在旁边时时刻刻监督着他一样。接着,老师定冯小强当全班同学的班长,许韵芹当副班长,然后让两个班长带着几个较高的同学,一块去学校办公室搬新书和作业本,让大家一个个来到讲台前,依次分发。
语文课、数学课都是陶老师一个人教。课程表上有美术课和体育课,每周一节课,可没有专门的美术老师,美术老师也是陶老师。体育老师是个姓程的男老师,三十多岁,去年调来的,是学校的副校长。音乐老师高老师是一二年级的音乐老师,也是五年级甲班的班主任,陆运芹就在五年级甲班。
第二天,早早地放学了,他不想等三姐,因为三姐要下午四点才放学。他和三三背着新发的书回家,一路上没有其他同学,两旁坎边或山壁间,有那些残缺的被乱扔的佛像,凶恶的金刚像什么的,都缺肢少腿,怪吓人的。而经过那恐怖的白雁林,两人紧张地往两边林子里望,就隐隐约约看到树林中东一座西一座的阴森森的墓碑、石砌坟,好像还有一座新坟!想着父亲以前讲过的故事,两个人吓得拉着手,不敢出声,飞跑着出了树林。这片树林成了两个小孩子每天必须经过的鬼门关,每次上学放学从这里过,不是和同学一块走以壮胆,就是两人拉着手,憋着气,很快跑过。
星期三,学校举行开学典礼和革命教育。开学典礼在操场上举行,四合院和白雁寺两边十个班约四百个学生,按班级在操场上划定的位置,各班学生自带着板凳坐好。礼台就靠着四合院教室的右侧外,几个校领导坐在长凳上。高校长是个五十来岁就长着白胡子的中老年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吸着叶子烟,咳嗽几声。举行升旗仪式时,他带领着大家唱国歌,号召大家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操场上闹哄哄的。小四花猫记得,校长姓高,叫高校长,在学校里还负责教三年级的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