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恩断义绝 上官氏父女反目 智盗铭牌 俏锦棠携郎探监
山风凛洌,寒气逼人!这是一条通往秦国的羊肠山道,茫茫山道,杳无人烟,只见一座山连着一座山,一道丘陵又连着一道丘陵。小钟旗背着妹妹在山道上已跋涉多时了,可依然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小宛娘伏在哥哥背上喊道:“哥呀,我饿、饿啦!”
“你看前面那有片树林,到那里,哥再给你摘些野果子吃好么?”
“不嘛不嘛!我不要吃野果子嘛,我再也不想吃野果子嘛!”——小宛娘一听又要给她摘野果子吃,立时又吓得哭叫了起来!
小钟旗也想哭,却咧开嘴苦笑道:“不吃野果子,那你想要吃啥呀?”
“我想吃白米饭,我要吃白米饭嘛!”
“哥也想吃白米饭啊!好,哥哥答应你!等咱俩到了秦国,就会有白米饭吃了!”
听说有白米饭吃,小宛娘忽然有了些精神:“到了秦国,真的就有白米饭吃了么?”
“对呀!等到秦国找到爹娘,找到咱爷爷,让娘天天给咱俩煮白米饭吃,煮好多好多的白米饭吃!你说好不好?”
“好!哥呀!快放我下来,我想跟哥一起走!”
小钟旗将妹妹放下来,又牵着她的手向前走去。走着走着,小宛娘又问哥哥说:“哥呀!咱俩都已经走了这些日子了,秦国到底还有多远啊?啥时候才能找到爹娘啊?”
“是不是又累了?你看,前面就是树林了,咱俩去那里歇歇脚再走,好不好?”
“好罢,那咱俩就歇歇脚再走罢!”
小钟旗将妹妹安置在路边一块大石旁坐下,又嘱咐道:“你就在这里歇着,哪都不要去,等哥到前面去找些野果子来给你吃!”
“好!哥你快去快回,宛娘就在这里等哥哥回来!”……
小钟旗独自一人朝树林走去,走了好远,回身一看,小宛娘仍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坐着,还扬起小手,朝他挥了挥!
初春阳光懒洋洋照进树林,靠近路边的林子什么也没有了,大概能吃的东西,早被人们吃光了。钟旗很失望,只得又向更远的地方走去!一群大雁呷呷地从头顶飞过,他心中一动,沿着大雁的方向,向山崖上用力攀去,兴许上面会有好吃的!荆棘划破了衣衫,蒿草割伤了手臂,小钟旗啥也顾不得了,他拼命向山崖攀去,一定要给妹妹找些充饥的东西,饿着肚子是走不到秦国的!
小钟旗终于攀上山崖,天哪!他眼前竟然幸运地出现了一片野生柿子林!钟旗高兴坏了,他顾不上喘气,扑上去摘下一个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野柿子又酸又涩,但毕竟可以填肚子,小钟旗惦记着山下的妹妹,赶紧用衣襟兜了一兜野柿子,然后便急匆匆往回转!
忽然,山下传来一阵阵呐喊声,小钟旗往下一望,大路上不知何时涌来一群逃命的难民,正拖儿带女地向东惊慌跑去!小钟旗心中一惊,急忙连滚带爬地朝山下狂奔!可是等他跑到方才妹妹坐过的地方,只见那块大石头仍在,可他妹妹宛娘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小钟旗不禁慌了起来,全然不顾野柿子滚落了一地!旷野里回荡起他那悲哀的呼唤声:“宛娘!宛娘!你在哪里?……在哪里呀?”——小钟旗四处呼喊着,发疯似地寻找自己的妹妹,可是回答他的,只有旷野的回声和鸣咽的北风!
“宛娘啊,你在哪里呀?”——爹娘不要他们了,妹妹又丢失了,小钟旗急得放声大哭!他逢人便问,有路就找,却不知已越跑越远,越爬越高,突然之间,脚下连路也找不到了,周遭不见一个人影,也不晓得自己身处何处!
这是一片莽莽苍苍的山林,最后一点夕阳,也要悄悄落于山后去了;小钟旗又急又怕,忽然脚下一不留神,从高高的崖上失足跌落了下去!……
一位山中老猎户,带着两只猎狗追踪一只獐子,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小钟旗,无儿无女的猎户老人,便将这可怜的孩子背回了家。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等到小钟旗睁开眼睛,阳光已经照亮了这个简陋而又温暖的山中茅屋。
小钟旗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家里,一位大妈正用慈爱的眼神注视着他;小钟旗一慌,便挣扎着想坐起来!
“孩子!快躺着别动,你身上还有伤呢!老天爷保佑,总算活过来了,总算活过来了!”——大妈一边替他盖好棉被,一面又欣喜地朝正在院中劈柴的老伴嚷道:“快来呀,老头子,快来看呀!孩子睁开眼啦,活过来啦,活过来啦!……”
猎户老人应声掀开门帘子迈进来,也冲着孩子笑道:“好小子,算你命大!从那么高的山上滚下来,差一点呀,就没命了!”
一股久违的温情,涌上小钟旗心间!他又想起自己的爷爷和爹娘,还有走失的小妹妹,眼里不由得溢满了泪水!
大妈替他抹去泪水,又盛来一碗山药粥一匙一匙喂他喝,一边喂还一边问:“别难过了,孩子!告诉大妈,你是谁?为什么一个人跑到山上去呀?还有,你那宛娘又是谁呀?为什么睡梦中不停地呼唤宛娘呀?”
“大妈呀!我是楚国人,姓钟,叫钟旗,宛娘是我走失的小妹妹,才五岁……”
通往赵国邯郸的大路上,一辆马车疾驶而来!
“我要找哥哥,我要找我哥哥呀!”——车上的小宛娘又哭又叫!
驾车的那两个贼眉鼠眼的汉子,不怀好意地哄她道:“小妹妹,快别哭了!你哥哥呀,你看,就在前面,我们正是带你去找哥哥哩!”
“真的吗?你们真的带我去找哥哥吗?”
“当然是去找你哥哥啦!”
“那你们都是好人吗?”
“看你说的,我俩都是好人,咋不是好人?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怎么样,像不像?”
小宛娘害怕极了,撇着小嘴问道:“那你们、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呀?”
“哦,我们这是要去,”——那汉子刚要说啥,另一尖脸汉子赶紧打断道:“哦,小妹妹!我问你,你要去哪里找你哥哥呀?”
“我和哥哥要去秦国,去找爹娘和爷爷!”
“哦!去秦国呀!好嘞,放心吧,我俩这也正好去秦国!……”
“对对对!我们也正好去秦国,去秦国!”
尖脸汉子从包里摸出一块馍递给宛娘道:“唉!可怜的孩子,准是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吧?来,把这块馍给吃了!”
“你俩真是好人呀!”——饿急了的小宛娘啥也不顾了,抓过馍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那俩贼汉子不禁挤眉弄眼,相视而笑!
“得尔,驾!”——马车朝东边的邯郸城疾驶而去,车后卷起了一团一团的黄沙!……
老将军屈辛单人独骑打马回府,将马鞭扔给门前家人兵丁,便匆匆跨进门,又一路折进府中偏院,屈原女须等人焦急地迎上前问道:“伯父回来啦,可有大爹的音讯么?”
屈辛顾不上答话,却径直问道:“那山伢子还在么?快找他过来,我有话要问!”
山伢子闻声抱琴进来,上前请安道:“老将军辛苦了!”
“老夫且问你,你那大爹是否姓赵名安?”
“对呀!我大爹的名号,正是姓赵名安!”
“唉,坏了、坏了!”——屈辛叹道:“老夫经多方打探,方知刑尉府衙门里,今日关进一名人犯赵安,看来你大爹十有八九是被那上官老贼抓去啦!”
“被他抓去啦?那奸贼凭啥抓人?难道就没王法了么?”
屈老将军自是愤恨难言:“哼!王法?如今那老贼窃据司败之职,又掌管郢都刑尉府,咱楚国哪里还有王法可言?”
女须道:“那他也不能想抓就抓,总该有个罪名吧?”
屈辛道:“罪名还不是现成的么?听说为的就是此琴,罪名便是私藏国宝!”
山伢子不由得嚷了起来:“啥私藏国宝?啥私藏国宝?这琴分明是钟大人亲手传与我的,这难道也有罪?”
“唉,莫非真的是人无其罪,怀璧其罪?无有法度,则鬼域横行,我楚国何以兴盛?”——屈原也是又悲又愤:“上官靳尚将大爹抓去,显然是心存不良,早有预谋啊!”
山伢子不由得抱琴退后一步:“预谋?预谋又如何?还怕了他不成?只要有我山伢子在,他上官靳尚,这辈子就休想!”
屈原安抚道:“贤弟无须激愤,我等与贤弟皆是一般情怀!此琴传之不易,又岂能让他上官靳尚染指!想他钟大人宁肯举家赴秦,沦落虎狼之邦,也要将此琴留我楚国,我等若是不能保住此琴,岂不有愧钟大人重托吗?”
山伢子依然心潮难平:“你们放心!我山伢子定然会舍命保琴,人在琴在,人亡琴亡!”
“哎,你这小子,胡说些啥呢?说啥舍命保琴?”——女须责备道:“钟大人传琴于你,并非让你为琴拼命,更不想见到你此后人琴两亡啊!”
山伢子顿时张口结舌:“可是我这、我这是、是……”
“大姐知你是为大爹担忧,才有此激愤之言!可山伢子啊,如今大爹已为此琴身陷牢狱,吉凶难料,你可千万不能鲁莽冲动啊!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既为钟大人,也为这面琴,你能答应大姐么?”
“你大姐大哥说的是啊,小子!”——屈老将军也道:“钟大人既传琴于你,那便是将这如山之责也传于了你啊!咱楚人可都盼着你这小子再传楚声,再壮楚魂啊!”
山伢子这才猛醒:“伯父大人教训的是!大姐大哥之意,山伢子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此琴既系钟大人之所望,也是国人所期!我山伢子唯有此生好好活着,寻得师叔成连,不仅学得琴中绝技,更要如我师父钟大人一般,善养浩然之气,以行天地精神!唯其如此,方能不负钟大人、还有万千楚人重托!”
“好!孺子可教,楚人有望也!山伢子,你放心!救出你那大爹,包在老夫身上!灵均,即刻便与老夫修道奏章,待他日上朝,老夫定要参那上官一本,看他究竟是放人,还是不放!”
“好!灵均即刻为伯父大人拟修奏章,定然将日前郢都兵乱,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既为钟大人鸣不平,也还琴师大爹一个公道!”
“那就辛苦灵均了!”
山伢子在旁欲言又止,女须问道:“兄弟还有何事?不妨讲来!”
“山伢子只是想,小子启程在即,不知还能否见上大爹一面?”
“这个?这个?”——屈老将军望着山伢子期盼的眼神,一时踌躇难应!
屈原安慰道:“贤弟休为难伯父了!只怕贤弟有所不知,大爹现押于刑尉大牢,刑尉府如今又归司败节制,若无上官靳尚所持铭牌,外人碍难进入呀!”
“若有了上官铭牌呢?便能进入刑尉大牢么?”
众人皆摇头无言,暗自嗟叹,不知如何才能安抚山伢子!忽然一家丁从门外急匆匆赶来禀报:“老爷、公子!门外有位青年公子求见女须大姐!”
女须一愣:“青年公子?见我?”
“是的,那位青年公子口口声声要见女须大姐!”
“那好吧,快请那位公子进来!”
那青年公子正是乔装改扮的锦棠,锦棠随那家丁跨进内堂,略一踌躇,便摘去头上冠巾,撒下如瀑青丝,遂向女须大姐屈膝施礼道:“锦棠见过女须大姐!大姐呀,莫非连大姐你,也认不出我上官锦棠了么?”
“呀,原来是锦棠妹妹呀!来来来,快进来快进来!”——女须这才恍然大悟,遂笑着将锦棠拉近众人面前道:“伯父!您老人家还不知道吧,这位俊俏的姑娘呀,便是上官之女上官锦棠!这可是咱郢都城里出了名的巾帼女杰哩!”
屈辛自是惊讶莫名:“哦,上官靳尚之女?”
锦棠一袭男儿白衫,落落大方上前,与屈老将军拱手见礼:“上官锦棠见过屈老将军!”
“免礼免礼,姑娘快快免礼!”——屈辛不禁暗暗点头,拈须叹道:“果然英气不让男儿,不承想那上官靳尚,竟还有如此标致之女啊!”
锦棠又挨个与屈原大哥见礼,轮到山伢子时,反倒羞涩起来;倒是山伢子红着脸,先于锦棠施施然躬身一揖:“锦棠姑娘因何如此装束?险些让山伢子认不出了!”
锦棠还未及作答,女须从旁打趣道:“哟,你二人原是认得的呀?哦,我想起来了!听山伢子讲过,前些日子在你上官府柴房……”
锦棠飞快瞄了山伢子一眼,脸上一红,忙打断道:“哎呀大姐,休再取笑了!妹妹今日冒昧前来,原是有事赶来相告,如此装束,情非得已呀!”
女须正色道:“哦?不知妹妹有何事相告?”
锦棠忧心忡忡道:“你们知道了么?我爹爹他为了钟大人留下的天授之琴,以私藏国宝之罪,已将琴师大爹给抓走了,听说还要来抓山哥哥呢!妹妹我是无意之中听到风声,特地乔装赶来相告的!”
山伢子道:“多谢姑娘关心,我等也正商议此事呢!”
“我那该死的爹爹,向来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山哥哥你可千万要多加小心啊!”——锦棠说得言辞诚恳,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放心吧,山伢子是不会有事的!哎哎,有了有了!”——山伢子忽觉眼前一亮,指着锦棠问道:“我问你,你爹爹不是那上官靳尚么?”
锦棠眉头一蹙,怪道:“哼!山哥哥又不是不知道,又何必明知故问嘛!”
山伢子不管不顾,又问:“你爹他、可是朝堂上的司败大人?郢都刑尉府也是在他手中?”
锦棠愈发莫名其妙:“是呀!山哥哥你?……”
山伢子欣喜地叫道:“对呀、对呀!你爹爹既是朝堂之上的司败,又掌管着郢都刑尉府,那这就好办了,好办了!”
“山哥哥说的究竟何事呀?”
“好妹妹!能否设法弄个司败铭牌,让咱去刑尉牢房见我大爹?”
“啊?司败铭牌?这?”——锦棠一时也踌躇万分,难以应承!
山伢子顿时满脸失望:“怎么?不愿?”
锦棠红着脸急忙辩白道:“去见你大爹,哪能不愿呢?”
“如此说来,弄个探监的铭牌也不行么?”
锦棠无奈,只得坦言相告:“山哥哥有所不知呀,锦棠实在有难言之痛,唉!锦棠已然、已然与我那爹爹,反目成仇了呵!……”
女须惊道:“反目成仇?你是说,妹妹与你那爹爹上官靳尚,反目成仇啦?”
锦棠眼中顿时溢满泪花,她几欲扑进女须怀里,倾诉这满腹难以言说的苦水:“大姐呀!大姐不知道啊,我那无德的爹呀,他、他……”
女须体谅地握着锦棠的手问:“你爹?你爹爹他咋啦?”
锦棠忍住啜泣,低声对大姐道:“妹妹也顾不得许多了!家丑不外扬,说出去怕人笑话,可我那无德的爹爹,他他他、他欲将锦棠献与那秦王呀!……”
“啊?献与秦、秦王?”——女须惊问道:“你爹他、他是不是鬼迷心窍了?”
山伢子闻听怅然讶异,屈原扼腕长叹,屈辛老将军则是怒不可遏,厉声唾骂道:“我呸!天底下果真有此禽兽不如的父亲!原以为那奸贼只是引狼入室,背主求荣,不想对亲生闺女也是不仁不义,无品无德!……”
女须忙用眼神制止伯父,又安慰锦棠道:“莫急莫急,姑娘不要过于伤心!俗话说的好,天下无不是的父亲,再无道的爹爹,那也是自己的爹啊!唉,你看这事闹的,你们父女之间,怎会反目成仇呢?”
锦棠悄悄抹去泪水,强作欢颜道:“让诸位见笑了!诸位休要再为锦棠担忧,锦嫦之事,锦棠自有主张!”
山伢子张了张嘴,也想说点什么安慰锦棠:“可是姑娘你、你……”
“山哥哥请放心,今日先不说这个了!司败铭牌,锦棠自当尽力而为!”……
众人正于内堂叙话之时,孰料那上官靳尚早已讨得怀王诏书,亲率刑尉及一队捕役兵丁,将东城屈辛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
刑尉上前叩开大门喝道:“里面的人,都与我听着!我们司败大人亲自奉诏,前来捉拿朝廷要犯!快让你家老爷出来问话!”
屈府家丁紧闭大门,急忙入内禀告道:“老将军、屈公子,大事不好了!上官大夫靳尚带人将咱屈府围住,口口声声说是奉诏捉拿朝廷要犯,还让老爷出去问话呢!”
“啊?那老贼竟敢找我屈府?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屈老将军一听,顿时又怒火满胸,一把摘下墙上之剑,便要往外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待老夫一剑结果此贼!”
屈原急忙拦下道:“伯父息怒,千万不能动剑!还是让灵均先去看看,待问明来者虚实,再与他计较不迟!至于山伢子与锦棠姑娘,我看还是先回避一下!”
屈老将军大呼道:“不怕不怕!回避什么,还怕了他们不成?”
屈原道:“伯父啊!并非灵均怕了他们,上官靳尚显然是来者不善!如今姑娘恰巧在此,只怕多有不便呀,还是回避的好!”
女须亦拦住伯父道:“灵均言之有理,先回避一下也好!来来来,你二人快随我来!”
山伢子抱琴与锦棠一起随女须匆匆转过屏风,进入屈原的书房,只见桌上壁橱满是简牍,琴案之上,亦置有一张七弦瑶琴。女须安顿好他们,又千叮咛万嘱咐道:“你二人权且在此暂避一时,外面无须你俩应对!记住啊,无论发生何事,千万不可出声,亦千万不可出来!都记住了么?”
锦棠不禁与山哥哥互相对望了一眼,红着脸对女须道:“多谢大姐,我等记住了!”
女须大姐又急着出去了,书房只剩有山伢子与锦棠二人!山伢子欲近前与锦棠姑娘说话,锦棠焦急地指了指外面,又竖起食指置于唇边轻嘘示警!山伢子明白了,他无声地点了点头,蹑手蹑脚随锦棠踅回屏风背后,潜听外面的动静!他们似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还有彼此的呼吸喘息之声!……
屈府门前,上官靳尚带来的捕役吵吵嚷嚷,与屈府家丁对峙:“快让你家屈老将军出来,再不出来,我等就不客气啦!”
屈原打开大门喝道:“何人在此咆哮喧哗?”
“你是何人?快叫你家屈辛老将军出来!”
“这是我们府上少主人,屈原屈公子!”
上官靳尚近前两步,将屈原上下打量了一番,倨傲不屑地问:“哼,屈原?你就是我们怀王新任的待诏侍郎,屈原?”
屈原不卑不亢,执手为礼道:“在下正是屈原!上官大人兴师动众,不知所为何事?”
“与你说了也不怕!本官今日奉诏前来,就是来捉拿要犯山伢子,还是将他交出来吧!”
“山伢子几时成了要犯?再说山伢子不在府中,大人不是空跑一遭么?”
“不在府中?哼!在与不在,也要搜过便知!来呀,快与我进去搜!”
“且慢!大人莫非真要搜查我们屈府?”
“本官我王命在身,谁敢阻拦!”——上官靳尚一边推开屈原,一边带人强行闯入屈府大门,却在大院之中与急急赶来的屈老将军迎头撞上!
“大胆靳尚!我堂堂屈府,岂能任你想来便来?”
“嘿嘿!屈老将军,来得正好!本官早已得到密报,那私藏国宝的要犯山伢子,就隐匿贵府之中,如今还有何话可说?”
“呸!慢说本府无有什么要犯,就算是有,哼哼!你又能将老夫如何?”
“屈辛,休得倚老卖老!你屡屡藐视本官,本官不与你计较,可你敢藐视大王么?本官今日可是奉了大王旨意,捉拿私藏国宝的要犯!哼哼哼,本官可要得罪老将军了!刑尉何在?快与我动手搜!与我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
“搜我屈某之宅,只怕老夫之剑不答应!”——屈老将军一声暴喝,屈府家丁仆役手执刀枪,顿时在将军身后站成一排人墙;双方剑拔弩张,火拼之势,一触即发!
上官靳尚见势一愣:“大胆屈辛!莫非你想抗命不成?”
屈老将军不禁冲天怒起,上前一把揪住靳尚,疾言厉色道:“呸!我堂堂屈府世代忠良,岂容你这匹夫逞强?走!老夫今日与你打到怀王面前也不怕!”
上官靳尚倚仗大王诏书,一把甩掉屈辛之手,又呵呵一笑道:“将军如此害怕本官搜查,莫不是心虚了么?”
“哼!老夫向来襟怀坦荡,此心可对东皇太一,有何心虚的?”
“那我再问你,将军曾与本官击掌为誓,如今可还算数么?”
“怎不算数?哼!老夫早就等着砍下你这狗头,以谢天下!”
“嘿嘿,既是算数,那好好,看你嘴硬到几时!如若本官今日从贵府之中搜出那山伢子,看你还有何话可说?……”
上官靳尚话音未落,忽听后院之中。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那家奴胡二耳尖,急忙扯了扯老爷衣袖,又指了指后院小声道:“老爷!你听你听,后院有人弹琴呢!”
上官靳尚侧耳一听,也不禁浮起了得意的奸笑,因为他不仅听见了后院的琴声,而且还捕捉到了屈辛眼中流出的一丝疑惑:“敢问将军府上家眷,可都悉数在此么?”
屈辛心中亦为这突兀而起的琴声,犯了疑惑,嘴上却依然是寸步不让:“哼!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
上官靳尚哈哈大笑:“既然贵府家眷悉数在此,不知这后院琴声么,又是何人所弹呀?咦?这还是‘楚歌’呐,本官说得不错吧!哈哈哈哈……屈辛哪屈辛!枉你今日百般抵赖,没想到这琴声却泄露了天机!哼哼,看你还有何话可说?”
女须急忙上前阻止道:“大人既已知晓,这后院琴声即是楚歌,小女还想奉劝大人一句,您又怎知这是山伢子弹琴呢?”
“休得骗我!放眼郢都,会弹楚歌者,又有几人?这弹琴之人,不是山伢子,又会是谁?实话告诉你们,本官此次奉王命而来,就是要捉拿这个弹奏楚歌之人!”
“唉,小女只是担心,上官大人只怕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咧!”
“不是吧?你是怕本官在你们屈府人赃俱获吧?哈哈哈哈!……”
上官靳尚带人循着琴声找到后院,那胡二急于邀功,用手指道:“老爷老爷!您看您看,他在那呢!那不是,这回山伢子可跑不了啦!”
顺着胡二指处,果然望见后院凉亭之上,有一青年公子正挥手抚琴,楚歌之声舒缓悠扬,正是从那亭上传来!上官靳尚将手一挥,令刑尉捕役上前将青年公子团团围定,却见那公子仍不惊不逃,沉稳依然!
上官靳尚轻轻踱至公子身后,嘿嘿一声冷笑:“好一曲楚歌,好一面七弦瑶琴呀!”
飞扬的琴曲应声而止,那青年公子推琴起身,缓缓站了起来!
青年公子并非日前所见那少年郎,上官靳尚顿时大失所望:“啊?你你、你不是山伢子?你你你,你究竟何人?”
“爹爹是找山伢子么?”——那青年公子微微一笑,伸手除去头上冠巾,更将上官靳尚看得目瞪口呆,失口惊问道:“你你你?你是锦棠?你怎会是锦棠?唉呀,你这该死的东西!为何是你在这里啊?”
“爹爹既然能来,锦棠为何来不得?”
“哼,爹爹我是奉诏前来捉拿要犯!”
“那,锦棠我是奉琴前来拜师学艺!”
“拜师学艺?哼,我问你,向何人拜师学艺?”
“琴师大爹!”
“琴师大爹?胡扯!那山伢子呢?”
“山伢子?早已远走高飞了!”
“远走高飞?一派胡言!荒唐、荒唐!简直气死老夫了!好好,你你、你等着!回去再与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理论!哎?都还愣着干啥?走呀,还不快走?”——上官靳尚气得浑身发抖,不待屈辛赶到,便将脚一跺,抽身便往外走!
那家奴胡二犹是懵懵懂懂,跟在老爷身后问道:“老爷,咱这就回去?不搜那山伢子了?”
上官靳尚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转身一个耳光朝胡二扇去:“没眼色的东西!还搜什么搜!还不快滚?滚!……”
在一片哄笑声中,上官靳尚带人狼狈退去!屈府中人开怀大笑,对大胆机智的上官之女,自是又平添了三分敬重,七分喜爱!
屈老将军更是兴奋得当众一揖:“痛快,痛快呀!多谢锦棠姑娘了!老夫适才还以为是山伢子弹琴呢!你看,险些惊出这一身冷汗!”
锦棠忙扶住老将军道:“哎呀!使不得、使不得!真是愧煞小女了!”
山伢子早从书房抱着琴跑出来,欣喜地笑道:“妙哉,妙哉啊!若非锦棠姑娘智退其父,今日之事,还真不知如何了结呢!……”
听到山哥哥当众夸赞自己,锦棠不由得心头一热,只是脸上却更见羞了:“哎呀,休要再提、休要再提!锦棠那时也是情急无奈,让各位见笑了!”
女须故意对山伢子嗔道:“你倒是畅快了,只怕锦棠回家,还不晓得如何面对他爹爹哩!好妹妹,真是难为你了!……”
锦棠不禁又黯然神伤:“也顾不得许多了,锦棠对爹爹早已死了心,随他去呗!”
心直口快的屈辛老将军朝锦棠高声叫道:“怕他怎的!如此父亲,索性一刀两断,不要也罢!来来来,好姑娘!老夫与你这姑娘甚是投缘,不如就到我屈府中来,老夫收你为义女,气死那老东西!如何?”
“哎呀呀,如此说来,今日更要好好庆贺一番了!”——女须兴奋地凑趣道:“伯父大人如今多了个好闺女,大姐岂不是又多了个好妹妹?”
众人皆尽拍手叫好,上官锦棠更是向屈老将军深深道个万福:“多谢伯父大人怜悯小女,义父在上,小女这里有礼了!”
“哎哎,别拜、快别拜!呵呵,真折杀老夫了!好好好!起来、快快起来!”——屈辛双手扶起锦棠,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老夫今日又多了个好闺女啦!”……
众人开怀大笑,惟屈原兀自摇头,反倒忧心忡忡,唉声长叹;众人收起笑容,忙问其故?
屈原道:“锦棠姑娘今日让他爹当众出丑,他爹又岂肯善罢甘休?只怕此琴留在郢都,上官靳尚还会兴风作浪啊!……”
屈辛道:“哎,不怕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就算那厮兴风作浪,又何足道哉?”
屈原摇了摇头,依然坚持道:“灵均别的不怕,只怕是夜长梦多啊!为今之计,不如让灵均护送山伢子一走了之,前往鲁地寻其师叔成连,以绝上官靳尚之念!”
“有大哥送我,自然再好不过了!”——山伢子又不无忧虑道:“可是大爹?”
屈原笑道:“贤弟不必担忧,只要贤弟无恙,大爹便决不会因而有事!”
女须也道:“是啊是啊!山伢子你只管放心与你大哥前去,大爹他是一定会回来的!”
山伢子叹道:“唉,但愿如此吧!大哥,不知咱何时起程?”
“自然是越快越好!”
“哎呀,不行不行,还是不行!”——屈老将军阻止道:“灵均是新近任命的待诏侍郎,留下尚有大任,只怕怀王随时会召见于你呀!”
屈原道:“好哇!只要怀王肯召灵均入朝,便让灵均有机会为钟大人再鸣不平!”
“是啊是啊,只要灵均入朝为郎,伯父也就不会势单力孤了!”——女须又高兴又担忧:“可是,眼下总不能让山伢子独自一人,远离故土吧?”
屈原为难道:“是啊!灵均若是不行,谁个又护送贤弟上路呢?”
上官锦棠春心萌动,她鼓足勇气,跃跃欲试道:“各位若看得起小女,山哥哥寻师之事,就交由锦棠护送好了,反正锦棠再也不想留在上官府内!”
“你?不妥不妥,更为不妥!此去齐鲁,路途遥远,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能行?”——锦棠此话出口,便遭众人反对,山伢子更是连声阻止道:“我堂堂须眉男子,却让柔弱女子保护,说出去还不羞死人了么?不用送、不用送啦!谁也不用送,还怕我山伢子独自到不了齐鲁么?”
锦棠急了,红着脸白了山哥哥一眼道:“瞧不起我锦棠是不是?女儿家又如何不行啊?山哥哥的琴艺虽让人钦佩,可你的剑术有锦棠好么?”
山伢子顿时抓耳挠腮,面红耳赤地辩解道:“不是、不是!并非我山伢子瞧不起姑娘,只是不想让姑娘为我犯险而已,锦棠姑娘误会了、是误会了哇!”
锦棠正怪山哥哥不解自己情意:“哼!什么误会?分明是瞧不起人罢了!”
女须解围道:“不会不会的!山伢子又怎会瞧不起你呢!大姐知道,锦棠姑娘自有一身武艺,可行走江湖不是游山玩水,说不定其间还要餐风露宿,你一个女儿家,确是不行呀!……哎,你这山哥哥呀,不是误会,倒是体贴你呢!”
锦棠还欲再争,屈辛老将军道:“罢了、罢了!与其让锦棠姑娘去冒这份风险,莫若让老夫从营中选派稳妥之人,一路护送山伢子前往鲁地寻师!”
屈原顿时眼前一亮:“哎呀呀!好好好好,如此最好、如此最好!事不宜迟,那就有劳伯父速速选派可靠人手,护送伯牙贤弟前往鲁地!”
“行!那你们在此商议,老夫即刻便去!”……
屈辛匆匆离去,众人重回厅堂,屈原又对山伢子道:“贤弟尽可放心,贤弟走后,我等定会全力营救大爹的!”
“大爹我倒不担心了!”——山伢子忽觉有些伤感,不禁叹道:“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啊?想我山伢子不过山中琴人,此次随我大爹出山,得蒙钟大人厚爱,将此琴传授于我,又见各位侠肝义胆!大恩不言谢,我山伢子若有出头之日……”
女须忙笑着打断道:“好啦好啦,又不是生离死别,你看人家锦棠小姐,眼眶子早红啦,再如此说,人家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女须说完,意味深长地望了上官锦棠一眼,把个锦棠望得小脸绯红!
山伢子心头一热,忙望着锦棠自我解嘲道:“哎呀!我可是真心实意的!”
锦棠再也坐不住了,红着脸笑道:“大姐就会取笑人!罢了罢了,既然人家不缺锦棠送,锦棠只好回去了!你们聊着,锦棠先告辞了,还要回去换身衣衫呢!……”
“也好!那大姐也不留你,快回去吧,家中还不定如何呢!”——女须起身送锦棠出门:“有事还望妹妹速来相告,这儿有个人呀,正眼巴巴地等着妹妹前来相送呢!”
锦棠红着脸,回头嫣然一笑:“知道了!……”
女须大姐亲亲热热将上官锦棠送出厅堂,临出大门时,山伢子又追上来喊道:“哎、哎!锦棠姑娘留步,请留步!”
锦嫦放下大姐,返身迎过去问道:“山哥哥还有何事?”
山伢子追到锦棠面前,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踌躇了片刻才道:“噢,也别无大事,只是山伢子就要上路远行了,却未能见上大爹一面,实在于心不忍,不知锦棠你?……”
锦棠望了望前面女须大姐,轻声说道:“哥哥放心罢,锦棠回去便可伺机盗取爹爹铭牌,今晚戍时三刻,锦棠于院外候着哥哥出来,带哥哥去夜探大狱,如何?”
“夜探大狱?”——山伢子兴奋起来:“好好好!我去,我一定去!”
“嘘!小点声!”——锦棠望了望女须大姐,又示意道:“那咱们一言为定,戍时三刻,不见不散!”
“好!那就一言为定,戍时三刻,不见不散!”
女须大姐又要过来凑趣:“哎,你二人嘀咕什么呢?”
山伢子一慌,赶紧又推锦嫦快走:“没有没有,谁嘀咕呀?”
“没嘀咕?我咋听见你们俩说啥一言为定,不见不散呀?”
“啥一言为定,不见不散?大姐许是听错了!”——山伢子慌着掩饰道:“咱俩真没说啥,不信你问锦棠!”
锦棠走了半截又停下来,红着脸望了望山伢子,又窘迫地地对女须大姐笑道:“是真的!我们啥也没说,真的啥也没说!哎呀,时辰不早啦,锦棠去啦,真去啦!”
不待大姐再说什么,锦棠飞快地又瞄了山哥哥一眼,便急急忙忙转身,逃也似地离去了!山伢子一时怅然若失,女须不禁摇头叹道:“唉,多好的姑娘啊!既聪明美貌,又善解人意,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在屈府什么也没搜到,反遭自家女儿一番戏弄,上官靳尚怒气冲冲打道回府,不待更衣便连声嚷道:“夫人呢?夫人呢?快叫夫人出来说话!”
赵氏夫人闻讯从后堂出来,问道:“老爷今日这么早回来,不知又有何事?”
上官靳尚还未坐下,便劈头骂道:“都是你养的好女儿!我问你,锦儿今日去了何处?”
“你问锦棠?咦,适才锦儿还在闺房里,难道不在么?”
“闺房?莫非夫人只会安享清福,外面死人翻船都不知么?哼!还有草儿那小贱人呢?她也在闺房里么?快将那小贱人叫来!”
赵氏夫人不知又有何事惹恼了老爷,赶紧打发婢女小翠去叫香草!
小香草在房中正坐立不安,暗自祈祷锦棠小姐快些回来,忽听外面一连声地传唤草儿,登时又吓得六神无主,魂飞魄散:“哎呀,我的妈呀,小姐咋还不回来,这可咋办哪?”
小香草心里嗵嗵嗵地直打鼓,只得硬起头皮随翠儿捱到厅堂;她瞟眼见老爷正盛怒以待,便悄悄沿着墙根溜进门去,叉手立于夫人身旁,大气也不敢出!
上官靳尚冷冷一笑,阴阳怪气问道:“小贱人过来,老爷有话问你!你与小姐寸步不离,你倒是说说看,你那小姐,此刻在哪里呀?”
“哦,老爷是问小姐么?咱小姐,她她在、她在?”——小香草正不知该如何回老爷话,抬眼看见老爷身后那胡二,朝她一个劲直打手势,便壮起胆子回道:“哦,老爷是问小姐呀,小姐身子有些不舒服,这会儿正在房里歇着呢!……”
赵氏惊道:“哦!不舒服?病了么?适才不还好好的么?”
“你休多言!”——上官靳尚将桌子一拍,吓得小香草一哆嗦!
上官靳尚起身踱到香草身边,又是嘿嘿一声冷笑,笑得小香草脊梁骨直冒冷气:“哼哼?不舒服?你是说小姐她病了?在房里歇着?好好好!那你倒是说说看,小姐她得的啥病呀?”——那家奴胡二暗自捏着一把汗,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躲在老爷身后眦牙咧嘴、挤眉弄眼的,不知如何才能让香草妹妹明白他的心思!
可怜小香草偏偏会错了那胡二的意思,仍是装模作样地蒙骗老爷道:“小姐她?哦哦哦,小姐她、她是偶感风寒,这会子吃了奴婢煎的汤药,正捂着被子发汗呢!老爷若是有话要问,还是待明日个再问罢!……”
没容香草说完,上官靳尚扬手便是一掌,狠狠扇了过去:“呸!你这贱人、贱货、贱种!让你吃里扒外!让你骗我!……”
上官靳尚又恼又恨,扑上去便好一顿拳打脚踢,一边打还一边骂,打得小香草顺嘴流血,满地打滚!赵氏夫人不知老爷何故大发雷霆,急忙上前劝阻;那胡二则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又说不上话,只能在一旁唉哟唉哟地干着急!
上官靳尚打得气喘吁吁,却仍不解恨,又一迭声喊道:“来人、来人哪!快将这小贱人拖出去,与我乱棍打死、乱棍打死!……”
两家丁从屋外应声而入,架起小香草便往外拖,吓得小香草惊声惨叫:“夫人快救救我!夫人快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呀!……”
“慢着慢着!”——赵氏拦住老爷求情道:“哎哟!老爷呀,何必跟个小丫头如此置气呢?草儿她还小,再这样打,就将她打死了呀!老爷您就先消消火,看在老身的面上,就算草儿有啥错,也饶了她、饶了她这一回吧!”
“不行不行!这回非打死她不可!你们吃我的,穿我的,还要串通外人一起来戏弄我!真是太可恨、太可恶了!今日谁求情都不行!快与我拖出去,拖出去乱棍打死!……”
赵氏仍死死挡在香草面前恳求道:“不行呀老爷!求老爷高抬贵手,开开恩吧!小草儿与咱锦儿情同姐妹,若是有啥三长两短,锦棠她那里会不依的呀!”
“怕她不依?我这回还不依她咧!哼!都是你平日惯的,锦棠这才恃宠生骄,胆大包天!我今天非要打死这小贱人让她看看!再这样胳膊肘朝外拐,下回我就活活打死她!”
上官靳尚越说越气,又跺脚发恨道:“哎!你们都聋啦?怎么还不动手?与我快拖出去,拖出去乱棍打死、乱棍打死!”……
眼看着香草小命难保,众人一时全都束手无策,只听胡二大叫一声,突然之间双膝跪倒,抱住上官靳尚的腿苦苦哀求道:“老爷、老爷呀!老爷今日若是非要打死一人,才能出气,那就先、先打死我胡二好啦!”——说完又五体投地,捣蒜般地磕起头来!
上官靳尚大为诧异:“哎,胡二?莫非你也要为这个小贱人求情?起来、起来!”
胡二伤心得不肯起来,依然悲不泣声,磕头不止:“老爷,老爷呀!胡二我情愿代香草去死,只求老爷饶了小香草,留小香草一条活命吧!……”
“这、这又是为何?你且起来,哎,你这狗东西!你莫不是喜欢上这个小贱人哪?”
胡二渐渐止住悲声,却仍抽答答说不出话;上官靳尚急了:“哎,起来!想说啥就说嘛,咋像个娘们?好啦、好啦!起来、快起来,没出息的东西!天下好女子多得很,待老爷以后,定然与你指配一个强她十倍的!”
哪知老爷这么一说,胡二顿时又嚎啕起来:“呜呜呜呜!别的女子再好,小的也不要哇!小的这心里,也不知咋的了,呜呜,就是单单喜欢她、偏偏喜欢她呀!求求老爷高抬贵手、高抬贵手,饶了香草这一回,胡二这辈子就是做牛做马,也会记住老爷的好呀!”
胡二这一哭一闹,反倒让上官靳尚心头恶气,先自消了一大半!上官靳尚不由得阴阴地笑了起来:“嗬嗬、嗬嗬!没想到你这么个奴才,倒也还是个情种哩!嗬嗬嗬,那好吧好吧,看你这狗东西死心塌地为她求情,今日算便宜了这小贱人!”……
香草惊魂不定,坐在地上痛哭不已;赵氏守在她身边劝道:“唉,好啦好啦,快别哭啦!今日多亏胡二以死相求,你才保得住这条小命咧!人家这是对你有救命之恩哪,还不快起来谢谢你胡二哥!起来,快起来吧,看地上凉!……”
赵夫人越是好言安抚,香草这心里越是别别忸忸的不是滋味;胡二也抹干眼泪去扶香草:“不用谢、不用谢了,哪里还用得着谢呀!只要今日香草妹妹没事,我这里就算烧了高香啦!来来来,让胡二哥扶你起来!”
香草却赖在地上死活不起,犹是悲悲切切地啜泣个不停!正拉拉扯扯时,上官锦棠恰恰迈进院门,见状不由得大喊一声道:“住手!这是怎么啦、怎么啦?”
香草一见小姐像遇见救星一般,顿时甩开胡二,扑进锦棠怀里大放悲声!
锦棠一边抚慰香草,一边问道:“娘!这是怎么啦?究竟怎么啦?是谁欺负咱小香草啦?是你么?胡二!”
胡二搓着手,在一旁尴尬地笑道:“嘿嘿,小姐!咋会是我呀,我疼还疼不过来呢!……”
“咳,不是、不是他!你这上哪儿去啦?咋才回来呀!”——赵氏埋怨道:“还怪胡二呢,这回若不是胡二拼命求情,香草这丫头呀,早让你爹给活活打死啦!……”
上官靳尚闻讯赶出厅堂,一见锦棠那身长衫冠巾,心中怒气又是不打一处来:“你你你、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上官门风,不想毁在你的手里!哼,你还晓得回我上官府么?”
“锦棠自己的家,如何不晓得回来?”
“你的家?你还当这里是你家么?呸,好端端的事,不想让你这疯丫头给搞砸了!你让为父如何向怀王交待?屈府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要你吃里扒外,如此向着他们?”
赵氏不明就里,慌忙过来袒护道:“哟,不就是穿着长衫出去玩了一回,又不是第一回!真是的,自己女儿,还能向着谁呀?啥吃里扒外的嘛?说得如此难听!”
“呸!你与我闭嘴!都怪你平日养女不教,才宠出这么个杀父弑君、大逆不道的东西来,让我堂堂司败,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乖露丑,我能饶她么?……”
赵氏一惊,忙问锦棠道:“儿呀!你爹他、他说的是啥呀?啥杀父弑君?啥大逆不道?你在外面究竟做了啥事了,让你爹这样说你?”
锦棠撇开她娘,朝爹爹高声叫道:“一人做事一人当!爹心中有气,尽管找锦棠就行了,何必将香草打成这样?这又关香草何事啊?”
上官靳尚仍怒恨难消:“亏你还叫我爹,你还认得我是你爹么?枉我从小当你掌上明珠,啥都依着你、宠着你,你却恩将仇报,你说!要你这不孝之女又有何用?你看看你这身装扮,不男不女的,我清清白白上官府,咋出了你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东西哟?”
锦棠不想再多辩,便以退为进,虚晃一枪道:“好好好!如今爹爹不认女儿也罢,明日女儿就搬出去!香草,咱不在这里,咱走、走!”
锦棠扶起香草转身扬长而去,上官靳尚噎得失声顿足道:“你你、你敢?你给老子站住、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唉哟,你看你看!都是你,咋养了这么个白眼狼哟!……”
赵氏也焦急地在后面嚷道:“哎,锦棠、锦棠呀!你这又是去哪儿呀?”
“放心罢,娘!此刻我还不想走哩,我要带香草回房去!……”
锦棠将小香草扶到自己床上躺下,又端来一碗羹汤喂她喝:“哎,别动别动,快躺下呗!都怪锦棠不好,让你今日代我受过!来来来,将这碗汤喝了吧!”
“哟,不行不行,这可不行!奴婢怎能让小姐服侍呢!”——小香草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锦棠摁住她道:“又来了,啥奴婢奴婢的!好好躺下呗,这么些年,我服侍你一回还不行么?身上还疼么?快让我瞧瞧,啧啧!唉,下手这么重!……”
小香草眼泪又涌了出来:“小姐不用管我,奴婢我不过一根小草,命贱!打我倒是不怕,我只是怕呀,当真要是乱棍打死了,香草这辈子就、就再也见不着小姐了呀!……”
锦棠深受感动,她轻轻替香草揩去泪水,自己眼泪却涌了出来:“好妹妹,快别这么说!都怪锦棠不好,这回让你受委屈了!”——锦棠取来跌打损伤药道:“来!让我与你上点药,抹上点药好得快,这身上呀,就不会疼啦!……”
“不碍事,这点小伤不碍事!香草这儿不疼了,香草心里疼哩!”
“心里疼?咋会心里疼呀?”
小香草又流出眼泪,为难地说:“小姐呀!你说香草该咋办、该咋办呀?”
锦棠一边与香草揩去泪水,一边又与她逗笑道:“哟,香草这么聪明的姑娘,还有啥事,会让香草姑娘为难嘛?”
“求求你了小姐!快别笑话香草了,人家这会子正烦着呢!”
“哦,烦着呢?何事烦恼呀?好香草,快说来听听、听听!”
“小姐呀!就是那胡二,他、他、他……”
“胡二?胡二他咋啦?欺负你啦?”
“哎呀,小姐呀!不是胡二欺负我,是他……”
“胡二他咋样啦?你快些说呀!又吞吞吐吐的!”
“胡二他、他……哎呀小姐,香草我说不出口!”
锦棠不禁卟哧一笑:“呵呵,你这丫头呀!你我虽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还有啥事不能对我说呀?莫非你还想瞒着本小姐不成?”
“香草若是说了,那小姐可不准笑话咱!”
“好好好!不笑话、不笑话!”
小香草叹了口气道:“唉!那我就对小姐全说了罢!这回小香草能大难不死,死里逃生,全凭那胡二向老爷磕头求情,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那可是装不出来的!就连夫人也说,胡二那小子对小香草有救命之恩咧!……”
“哦?那又如何?”
“看老爷那意思,香草只怕……”
“怕啥呀?”
“哎呀!怕只怕以后呀,老爷他要将香草、将香草指配给那小子了!”——小香草急得又一撇一撇地欲哭:“小姐呀,你说香草该咋办呢?”
锦棠沉吟了半晌道:“那你喜欢他么?”
“我喜欢他?”——小香草抹了抹泪,翻身坐起来:“我咋喜欢他?我咋会喜欢他呢?”
“人家对你既有救命之恩,你咋还不喜欢他呢?”
香草将小嘴一噘道:“救命之恩是救命之恩,喜欢是喜欢!胡二原本就是老爷的马屁精,看着就让人讨嫌,香草凭啥喜欢他?”
锦棠笑道:“你不喜欢他,那你又喜欢谁?”
小香草下巴颏一扬,脱口说道:“香草与小姐一样,也喜欢山哥哥呀!”
“你?”——锦棠蓦地一怔:“哎!你你你、你怎么能……也喜欢山哥哥呀?”
小香草索性调起皮来:“你能喜欢他,我香草为何不能喜欢他?”
“我?你这是、是?”——锦棠急得直跺脚,不知说啥才好!
小香草咯咯笑道:“什么你呀我呀的?你呀,误会香草的意思啦!我喜欢山哥哥与小姐喜欢山哥哥,那是不一样、不一样的!我就喜欢你俩在一起,香草只想服侍你们俩一辈子!……哟!咋的啦?莫非小姐还吃我香草的醋不成?”
“谁吃醋啦,谁吃醋啦?”——锦棠脸上忽然红一阵白一阵的,她笑着啐了一口道:“呸!你这小蹄子,还不如让老爷给打死算啦!这里数你最坏,就会捉弄人!”
小香草拍手笑道:“还说没有,还说没有!你看你看,脸都红啦!”
笑过了闹过了,锦棠神色戚戚起来:“香草哇,这上官府怕是要住不成了!”
“住不成了?为何住不成了?小姐莫非想走?”
“不是我想走,是山哥哥他要走,我想与他一起走!”
“啊?一起走?私奔?”
“瞧你说的,啥私奔?这么难听!”——锦棠脸上一红,急忙分辩道:“是山哥哥要去鲁国寻他成连师叔,他又只会抚琴弄曲,这一路之上,没人护送咋行嘛?”
小香草高兴得几乎跳起来:“那我也去、我也去,我也不在这上官府!”
“你也要去?”——锦棠故意问:“你要去干嘛?你又不会剑术,万一有个闪失,莫非还要本小姐,护着你们两个不成?”
小香草急了,一把将锦棠抓住道:“反正香草不管,今后小姐去哪里,香草我就去哪里!这辈子跟定你了,除非我死啦!”
“那胡二呢?胡二又咋办?”
“胡二?”——香草一愣:“他好胳膊好腿的,有啥办不办的?”
锦棠笑道:“他不是你的救命恩人么?”
“恩人咋啦?香草又没答应啥呀!”
“那好!今夜锦棠与山哥哥夜探大狱,你敢一起去么?”
小香草眼里充满惊喜:“敢哪!为何不敢?你敢我就敢!……”
夜幕降临,人们都早已吹灯安歇了,只有月色斑驳,灯影幢幢,偌大的上官府一片阴森。一位身手矫健的蒙面女侠,避开更夫还有巡夜的家丁,悄无声息潜入上官靳尚的书房,借着窗外透进的朦胧月光,警觉地四处查找,终于在书桌上找到那枚司败铭牌!
那蒙面女侠将铭牌揣进怀里,迅速退出门外,轻轻将门掩好,然后轻捷地翻身跃出院墙,飞奔而去!……
夜已三更,屈原仍在灯下代伯父拟修奏章,女须大姐则就着灯光纺线缝衣。山伢子心里记着那件大事,躺在床上细听银漏,暗数更筹,翻来复去不敢入睡!
女须倾听屏风背后山伢子辗转反侧,递个眼神给屈原道:“看来山伢子今夜怕是有事哩,咱还是早点歇着罢!……”
屈原点头会意,持灯将姐姐送走,又踅回山伢子床边看看,山伢子赶紧将眼闭上;屈原摇头轻轻一笑,一口吹灭灯,在自己床上和衣躺下!
四周万籁无声,暗夜中,山伢子瞪大眼睛益发清醒。此刻,琴案上正端放着那天授之琴,今夜过后,便要身负这名动天下的神器,从此远去江湖,独自游历天下,山伢子内心鼓涨着一个青春少年的渴望与梦想!
女须大姐早为他准备好了行囊,屈辛将军也选来甲乙丙丁四位心腹干将,而且屈原大哥又与他们一起商议了前往鲁地的所有细节。看来这回不管大爹能不能被救出来,自己是真的要离开楚国上路了!
山伢子在床上翻了个身,看见月光透过窗棂,在床前洒下一片清辉。他支起身子听了听大哥那边传来的鼾声,便从怀里摸出锦棠送他的两只香荷包,借着清冷的月光,又反来复去地把玩品味。
这精致小巧的荷包,又令他陷入莫名的兴奋与冲动;山伢子当然明白,这种装有香料的荷包,本是楚国青年男女的定情信物,他轻轻地嗅着,摩娑着,香囊似乎还散发着闺房特有的气息。
山伢子耳畔又响起香草那丫头说过的话:“这可是锦棠小姐亲手绣的,也是我们小姐的心爱之物,可别弄丢了!记住啊,你可是答应要弹琴给我们小姐听的!千万别失信啊!”
还有女须大姐白日说过的那些话:“唉,多好的姑娘啊!既聪明美貌,又如此善解人意,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初涉情关的山伢子越思越想越兴奋,一时竟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窗外夜浓如墨,打更的梆子声清晰可闻,眼看时辰已近戍时三刻,山伢子强令自己收回心思,又仔细藏好香囊,便悄悄披衣下床,然后穿戴整齐,依时出门赴约!
屈原一直假寐,他见山伢子悄悄开门出去,便也翻身下床,从墙上摘下那支带鞘的宝剑,也悄无声息地尾随而去!
山伢子蹑手蹑脚溜过女须大姐卧室,然后穿过回廊,直奔后院。屈原望见大姐暗中开门,探身出来悄声示意道:“他去了么?”
屈原扬扬手中之剑,道:“喏,我这不正跟着呢!姐姐放心吧,有我一人便可!”
“还是一起去看看罢!”
屈原与大姐隐身树下,只见山伢子打开后院侧门闪了出去,又回身悄悄将门虚掩起来;姐弟俩相视一笑,也一路跟踪出门!
朦胧月光洒向长街,长街拐角黑影处,上官锦棠早已立候多时了。看看已到戌时三刻,只见屈府侧门开了,一个身影闪了出来!
锦棠快步迎了上去,低声呼唤道:“山哥哥,锦棠在这里!快来,没让大姐他们发觉么?”
山伢子应了一声,飞跑过来道:“没有没有,谁也没发觉!我趁他都睡着了,这才偷偷溜了出来,让妹妹久等了吧!哎,铭牌到手了么?”
不知不觉山伢子竟称她为妹妹,锦棠更是觉得甜滋滋的,忙回答道:“放心呗,山哥哥!铭牌到手啦,快去吧,香草还在大牢那儿等着呢!”
“好!那咱快去!”
隐身暗处的屈原女须,看见山伢子自自然然拉起锦棠的手,携手沿长街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