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琴圣还乡 楚宫惊演水仙操 兄妹相逢 高山流水遇钟期
岁月匆匆,一晃又是十年。十年过后,又发生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秦王听闻信陵君魏无忌留赵不归,于是又数次渡过黄河,欲犯魏国之地。魏安厘王这才想起远在邯郸的那位兄弟,于是下诏赦免魏无忌窃符之罪,并请信陵君重返大梁,主持抗秦大局!
伯牙此时已与梅姬成亲,夫妇俩儿女绕膝,琴瑟相随,连同宛娘一起,安享了十年天伦之乐;此次信陵君奉诏返国,伯牙一家五口随同返回大梁。安厘王纾尊降贵,亲至大梁夷门迎接魏无忌一行,兄弟相见,不禁抱头痛哭!
安厘王与兄弟重修旧好,敕封信陵君为上将军,统摄军国大事;琴圣伯牙亦被授为掌管礼乐教化的上卿大夫,从此伯牙亦出有车,食有鱼,一步登天!信陵君大权在握,使人遍告天下,再筑合纵之盟。河外一战,信陵君用兵如神,亲率六国合纵大军,黄河以南大破蒙骛,将秦兵一直赶至涵谷关,秦王忌惮,不得不遣使求和!
魏有信陵君在,令秦王不敢再犯;信陵君由此更是威服天下,各国游说之士,纷纷投身信陵君门下,进献破秦之策。秦王视魏无忌为征服六国的最大障碍,于是暗地密谋离间之计,使人巨金游说安厘王,令其君臣猜忌,致使兄弟再次失和。
信陵君自知被谗遭嫉,于是托词有恙,上表辞去上将军之位,日夜与门客沉湎酒色之中,从此不再上朝涉政。又四年,信陵君魏无忌终于郁郁而死,葬于陈留浚仪。
信陵君一死,秦王再无忌惮,第二年便使使者入于大梁王宫放言,欲以秦国十五座城池,换取魏国上卿大夫、当今琴圣伯牙!于是魏国君臣风波又起,琴圣伯牙及他那面幽通鬼神的凤凰琴,顿时成为魏国的亡国之患!
这日伯牙下朝回府,梅姬见夫君神色戚戚,便借更衣问道:“今日相公何故忧戚如此?”
伯牙颓然叹道:“唉,娘子不知啊,今日秦王遣使来称,欲以十五座城池,换我入秦啊!”
梅姬大惊失色:“啊?秦王欲以十五城池,换相公入秦?那那那、那我们大王如何说?”
“大王自然不肯,不过却命我入楚为使,以期再筑合纵之盟!”
“大王命相公入楚为使?不行不行!待妾身入宫去见姐姐,求大王收回成命!”
伯牙摇头,拦住梅姬道:“唉,罢了罢了!此次风波非比寻常啊,信陵君不在了,只恐国将不国,此时若去求助大王,岂不怕遭人耻笑?”
“哎呀,那又如之奈何?”
“唉,还能如何?也只能勉为其难,走上这一遭了!不过请娘子放心,伯牙早已想好了,此次入楚为使,倘能说服楚王与魏结盟,我便上表辞官不做,与娘子携儿女远离这是非之地,从此不再受朝政之累!好么?……”
军情如火,风云突变,通往黄河渡口的古道上,骤然扬起了滚滚烟尘!一队披坚执锐的随从卫士簇拥着一乘华贵车辇,正策马疾速地向南奔来;车中主人是奉了安厘王之命,出使楚国结盟的上卿大夫伯牙!
自从出了国都大梁之后,这队人马渡洛水,越少华,一连赶了好几天的山路了。此刻虽早已人困马乏,但一点也没停下来的意思,他们一定要在日落之前赶到黄河岸边的官舍驿站,这样才能在那里饱餐一顿,再美美地睡上一觉。
夕阳西下,落日熔金。沿途那些破败的村庄早已十室九空,龟裂的土地也不见一个人影,连年的干旱与战乱使这里的农户早就逃光了。昏暗的云层之下,只有急于投林的一群老鸹,间或发出几声不祥的长噫。
伯牙大夫撩起马车窗幔,眺望前面暮霭沉沉的古渡口。他晓得,只要渡过黄河,要不了几日便进入楚国的疆界了。离开故土已经整整二十多年了,楚国啊楚国,我那梦中的故国啊!伯牙忽然有了几分迷离,忙举起袖子揩了揩眼睛。
随伯牙老师同行的宛娘早已长大,长大后的宛娘不但出落得聪明伶俐,美丽大方,更兼通晓音律,色艺俱佳!宛娘曾于太乙神宫发下重愿,此生若不能寻得父母家人,便终身不嫁!梅姬夫人也曾试问过几次,愿与宛娘姐妹相称,同事一君!然而宛娘却一口回绝了,宛娘道:“伯牙大哥名为老师,实为父兄,此事夫人休要再提!”
如今宛娘以琴童之身,随伯牙出使郢都,一路上只知尽心尽力侍奉老师,只是深潭似的眼睛,偶尔流出几许忧郁。宛娘见伯牙老师举袖揩泪,心中不忍,倾身殷殷问道:“怎么啦?老师!您哭了么?”
“休得胡说!谁哭啦?只是一粒砂子,砂子迷眼!”
“砂子?”——宛娘叹了口气,望定她的老师问道:“老师您说,这魏国会亡么?”
伯牙喃喃自语道:“魏国会亡么?唉,信陵君一死,这世上还会有谁,能拯救魏国啊?”——其实伯牙对诸侯间的征战早就厌倦了,虽说他早已位列公卿,然而实际上,他只是一介琴师,他这辈子只醉心瑶琴与曲乐。伯牙的心好痛好痛,他实在有些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卷进这纷繁诡谲的时局中来?
马队穿过稀疏的小树林,杂沓的蹄声惊飞了归巢的老鸹,使它们又冲出林子,追着马车嘎嘎地盘旋起来。马车重重颠簸了几下,打断了伯牙纷乱的思绪。伯牙稳住心神,又将他的目光投向车中的宛娘,还有她怀中所抱的那张琴匣。
琴匣里装的是与伯牙须臾不离的那面凤凰琴,想有多少王公贵胄或巨商富贾,欲以千金聆听琴圣弹奏一曲,却一概被他拒之门外。伯牙以为,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此凤凰琴受之于天,岂可随意示人?岂可因俗利而四处招摇?
可是,眼下伯牙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自己连同此琴一起送往楚国,以为联楚拒秦的工具!真是可悲而又可叹啊,莫不是信陵君不在了,令魏国君臣预感到亡国大祸,遽然将至?
可是,难道献上此琴,就能使楚王答应与三晋一起合纵抗秦了么?难道只因伯牙是一个客居大梁的楚人,就将国之兴亡的重任压在我的肩上么?我与我的凤凰琴又岂能担得起如此重大的责任啊?
然而伯牙还是不能不带着凤凰琴出使楚国,勉力担起这如山的重任!国难当头,他无法拒绝安厘王,因为他的梅姬夫人就在安厘王手上,而且还有两个孩子,一对尚未成年的儿女!如果他敢在这个时候抗命的话,他知道会有什么严厉的后果!
当伯牙在大梁城外别过妻儿,挥泪上路的时候,两个天真可爱的孩子还追着远去的马车不住地挥手,用稚嫩的声音向父亲喊着再见。那撕心裂肺的一幕,至今仍留在伯牙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不晓得这一去还能不能平安归来?
前路茫茫愁煞人,愁煞人啊!常言道人无其罪,怀璧其罪,可伯牙实在想不明白,这琴如何就成了魏国的亡国之患呢?莫非这取自深山、源于上苍的凤凰琴,果真就是不祥之物?说不出的愤懑郁结于伯牙胸中,灼烧着他的心!
凸凹不平的古道上,急驰的马车如同一条船,一条在汪洋大海之中就要倾复的船,一条在狂风巨浪之中,就要遭至灭顶之灾的船!伯牙仿佛卷进一个巨大的漩窝,他无法主宰自己的生死沉浮,也无法把握自己的荣辱进退!
唉!既有今日,又何必当初?伯牙怨了无忌又怨他自己,他的头又开始隐隐痛了起来。他实在想不通,这些波谲云诡的时局跟他与自己的这凤凰琴又有何干?
祸福无门,惟人自招!悔只悔当初听信魏公子无忌之言,才使这富贵爵禄如同枷锁一般锁住了身心。虽说如今有了美妻娇儿,有了名声地位,梦寐以求的东西全都得到了,然而他心里却一点也不快活。他常常这样问自己:伯牙啊伯牙,你究竟还想要什么呢?
是啊,我究竟还想要些什么呢?伯牙怀念邯郸竹园那种与琴相伴,寄情山水的平静日子。他渴望有块山水相宜的净土,放得下他的凤凰琴,还有一二知己相伴,三四琴友相和,从此远离尘世喧嚣,远离那些繁琐的时局政事。那种逍遥自在的生活,该是多么惬意啊!
可是这种逍遥自在的日子,已经离他越去越远了,自从临危受命以来,伯牙仿佛一下子衰老了许多。故乡虽然越来越近了,然而他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了!
三日过后,魏国使节的马车终于风尘仆仆,驶进了郢都城。
旌旗大纛,龙飞凤舞;鼙鼓画角,声威如虎!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高耸入云的章华台鎏金披银,凌空欲飞;一排排持钺执斧的楚宫武士,肃立在萧瑟的秋风之中纹丝不动,使人一望而顿生敬畏!
郢都城里好久没有铺排如此隆重的迎宾仪式了,为迎接远道而来的魏国使节,更为那件传闻至尊至贵的国之神器,性喜夸耀的楚王特意于章华台设下三军仪仗,以彰显国威!
飞轩凌阁,雕梁画栋;玉砌生辉,阶石通天!多少年过去了,可在伯牙的眼中,这座令楚人魂牵梦绕的章华台,还是如少时一般巍峨壮观,气象庄严!
沿着高高的石阶拾级而上,魏使上大夫伯牙身后只跟定一个随从,那就是他的琴童宛娘。宛娘紧随她的琴师老师,双手捧定那面世人视为神器的凤凰琴!
伯牙将所有的痛苦都深埋心中。他的身形仍如往常一般挺拔,步履也如往常一般沉稳。魏使率宛娘登台入宫,只见楚王傲然端坐于金陛王座之上,座前令尹公子兰、老相国昭睢,还有上官大夫靳尚等一班权贵重臣分列两厢。
早有内侍宦官将魏国使臣高声宣至殿前,伯牙稳住心神,疾步趋至楚王面前俯身叩拜,朗声而奏曰:“魏使伯牙拜见楚王,并致上魏国国书!”——言毕,双手将国书恭恭敬敬举过头顶。
内侍宦官上前接过简牍国书交与楚王;那楚王似对国书无甚兴趣,却性急地问道:“嗯,魏使快快免礼!朝中内外俱是盛传,先生便是当今琴之圣手伯牙?”
魏使起身恭谨而对:“微臣正是伯牙,琴之圣手则是万不敢当!”
楚王颇为自负地笑道:“哎,先生不必过谦,只怕世人可以不识寡人,却不能不知琴圣先生啊!哈哈哈!不瞒先生知晓,寡人别无它好,尤喜听琴而已!只可惜无缘得识琴中神器,如今先生携琴来归,寡人便可如愿以偿啦!……”
伯牙正欲答话,那上官大夫靳尚从班中站了出来:“启奏吾王!先前老臣曾奉先王之命,游说圣手伯牙携琴回归故土,然伯牙贪恋魏国富贵,不肯应诏;如今,魏国信陵君暴病而殁,伯牙此时忽又奉琴来归,其中必有蹊跷!吾王万万不可中了他国之诡计啊!”
楚王道:“哎!有何蹊跷?先生原本楚人,归我南楚正所谓理所当然,与他信陵君之死,又有何干?过去之事,上官大夫不必多言!”
楚王一口驳回了上官靳尚,又急切地问道:“寡人早有耳闻,先生之琴,原为国之神器,听说先王年间,曾为我乐尹钟子仪所有,其后才传于先生之手,是么?”
伯牙沉吟道:“这个,诚如大王所言,只是……”
楚王又打断伯牙的话道:“罢啦罢啦!前朝之事,还是不必再讲!寡人只是百思不解,此琴到了先生手中,曷能呼风唤雨?曷能鬼神用命?”
伯牙回道:“大王所言,俱是坊间传闻,无稽之谈,不足为信!”
“不足为信?怎么会呢?”——楚王往殿前一指道:“我楚国宋玉宋侍郎曾有一句名言,叫做‘枳句来巢,空穴来风’。世人皆说先生之琴阴通鬼神,总不会空穴来风吧?不知先生能否在此奏上一曲,让寡人与众卿家也见识见识呢?”
早有人在殿上设好琴案,伯牙示意宛娘上前打开琴匣。宛娘取出凤凰琴刚置于琴案之上,便吸引了群臣的目光,就连楚王也纡尊降贵,迫不及待地步下金陛,就近端详起来。
楚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不禁皱眉问道:“哦!这琴便是传闻中的钟氏古琴?国之神器?这个这个,不会有错吧?”
楚王一问不打紧,那公子兰和上官靳尚立刻不怀好意地议论起来:“是啊是啊!这哪是先王神器啊?钟氏古琴本乃天纵圣物,该是何等尊贵,何等神圣!怎会是一面旧琴呢?”
“哼!像这种旧琴,在我们楚国早就将它当柴禾烧啦!”
“用面破琴就想诱使我们大王出兵合纵,这也太小看我们楚国了吧!”
来自周遭群臣的冷嘲热讽如利刃投枪刺向伯牙,伯牙虽怒上心头,却依然沉静地争辩道:“大王无须见疑!此琴的确并非彼琴,恩师钟子仪那面古琴,早已失落大坟山两江口;此琴却是早年于深山之中,偶得一千年神木,伯牙亲手刳制而成!”
不待楚王开口,上官靳尚又阴毒地推波助澜道:“亲手刳制?哼!这话骗得了三岁娃娃,却骗不了我们大王!我们大王也是知曲识琴的行家里手,未必连一面琴的真伪也辩不出么?伯牙先生,莫不是将钟氏之琴先行调包,顺便再用这面假的,来蒙蔽我们大王吧?”
“上官靳尚,你休得含血喷人!”——伯牙再也无心争辩,他压下心中悲愤,冷冷笑道:“呵呵,可惜呀可惜!可惜这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识得此琴!罢了罢了,既然如此,大王啊,请恕微臣无礼,伯牙这就告辞!宛娘,将琴收好,我们走、走!”
宛娘含泪上前收琴,准备随老师离去;哪知公子兰抢前一步,将琴一把摁住道:“想走?哼,这其中是非未断,真伪未明,岂能是想走就走的?你们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么?”
热血霎时涌上宛娘的脸,她不顾一切冲去争辩道:“什么是非未断,真伪未明?凤凰琴原本就是真的,只怪你们自己有眼不识!我也是钟氏后人,敢以生命作保!”
“大胆!”——令尹公子兰乜斜着一对鹰鸷般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钟氏后人?是又如何?一个小小琴童,居然也敢大言不惭?来人哪!将这琴童与我轰出去!”
“且慢!”——侍卫们涌上来正要推宛娘出去,老相国昭雎出班奏道:“大王!古语云,大器无华,至尊如常。此琴真伪其实也无须再辩,圣手伯牙在此,一奏便知,何必动怒呢?”
“对对对对!还是老相国说的是呀!”——楚王以手加额,挥退侍卫道:“尔等休得无礼,快将小琴童放了!好了、好了!伯牙先生也暂息雷霆之怒,就依老相国昭睢之言,先生就此奏上一曲,也好平息朝中这攸攸之口嘛!”
伯牙虽然怒火三丈,也只得忍气吞声,以求万全:“大王之命,臣不敢不遵!”
“好好好!这个这个,那就奏曲水仙操吧,寡人爱听,久听不厌、不厌啊!”
“大王勿急,所谓水仙操,原本天地肇元之音,其又分三曲,一为清羽水仙,二为清商水仙,三为清宫水仙。清羽凤鸣九皋,显世间吉瑞之相;清商则亢龙在天,入乾坤化外之境;至于那清宫水仙,则介乎羽商之间,不知大王欲听何曲?”
“唔,好好!清羽最妙,清羽最妙!那就有劳先生奏曲清羽水仙,如何?”
伯牙沉吟道:“清羽水仙虽九凤合鸣,声闻于天,然则却须中正平和之心境。请恕微臣此时心潮难平,只怕还无法奏出清羽,微臣还是为大王奏曲清商吧!”
楚王略显失望,叹了口气道:“鼓琴之道,寡人亦略知一二;也罢,先生此时心绪不宁,寡人也不强勉,那就先听听先生奏曲清商水仙吧!”
“谨遵王命!”
伯牙净手焚香跪拜如仪,于琴案之后坐定,又凝神静默片刻,才将双手置于瑶琴之上。侍立一侧的宛娘仍不免暗自揪心,她觉得老师今日的情绪太糟了,无端装了一肚子怨愤之气,又能奏出什么样的清商来?
突然间,如同银瓶乍破,铁骑突出;如同碎玉飞溅,石破天惊!只听断金裂帛般的一声滑琴,伯牙手指开始在琴弦之上迅疾地起落滑动,那一串串美妙非凡的琴音,便流过他指尖,在楚宫中央飞扬起来!
果然不负琴圣之名,伯牙双手有如神助,在七根冰丝之上,灵巧地将往复旋,挥洒自如;又随心所欲地引商刻羽,流徵入宫。那柔和舒畅的旋律,也似清凉之风悠然而生,由徐而舒,起于青萍之末;由缓而急,舞于松柏之下!
那清风初如行云流水,从其指间联翩而出,清清泠泠,明媚如风;倏尔,又环绕着楚王轻盈地左拂右旋,上下飞舞。琴声舒缓清扬,那风姿也飘忽翻卷,弥漫于金殿之上,回环于楚宫之内;接着又穿牖过堂,飞出章华台,飞向幽邃浩渺的楚天!
圣手伯牙似与凤凰融为一体,早已物我两忘,万籁俱灭!眼前楚王及群臣全都不见了,章华台也不见了,一股幽愤之情从他丹田之处勃然迸发,充溢于五脏六腑,游走于奇经八脉,又从手指注入到琴弦之上,化作连绵不绝的音符旋律,有如排山倒海般地倾泻了出来!
伯牙即琴,琴即伯牙!他早已不是魏国使臣,只是一个神游九天之外的琴师,浑然不觉此时何时,也浑然不知身处何处!他如同一个精灵,翱翔于茫茫真如之上,穿行于宇宙大化之间!黄河长江在他脚下,泰山太行在他眼前,浩瀚大海在他胸中!
那楚王似乎已被水仙神曲震撼了,陶醉了,兀自于座中闭目,击节,颔首!而殿前那班大臣,初始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俄尔便鸦雀无声,入痴入迷!自从二十年前钟子仪那些琴师被秦国掳走之后,再也没有听过如此精妙绝伦的乐曲了!
正当众人入神之际,只见琴师双手一抖,曲调忽然大变,章华台外霎时沉雷滚滚,风云变色!明媚的阳光不知何时已是天昏地暗,继而风狂雨骤;继而雷奔电吼;继而砂飞石走!
拔地撼天的狂飙摧枯拉朽,呼啸过耳,直打得花容失色,直打得旗卷纛折!黑云铺天盖地而来,恍惚之间,又从中赫然现出一条金光带甲的神龙来!那些原本肃穆无声的执钺武士,齐齐发出一声喊,顿作鸟兽四散!
那神龙须鳞毕现,分明盘踞于章华台之上,首探中庭,尾抵深宫,镂花隔扇劈啪空响,粉墙黛瓦砰然有声!楚王早骇得胆颤心惊,大汗淋漓,掩袖跌坐于金墀之下;那班殿前大臣更是眼花缭乱、两股战战,只恨不得拂袖拔腿,夺门而逃!
众人魂飞魄散之际,只见伯牙奋力当心一划,琴声忽又戛然而止!那狂飙声威渐行渐远,那沉雷气势亦渐去渐隐。少顷,烟消云散,风歇雨住!朝堂之上,又见明烛高烧,满室辉煌;章华台外重现风和日丽,天朗气清!
神龙入青云,余韵犹在耳!众人尚自噤若寒蝉,真幻莫辩,忽然,那上官大夫靳尚如梦方醒,失魂落魄般地匍伏在楚王面前,痛丧考妣般地悸叫了起来:“大王啊,我的大王呀!这哪是什么水仙清商啊,这分明是、分明是亡国之音,是败国之兆啊!……”
“不然、不然!上官大夫之言大谬不然!臣理应恭喜吾王,贺喜吾王!”——班中另有一人挺身而出,奋然而奏曰:“快哉此风、壮哉此曲!此所谓水仙之曲,实乃上天东皇太一赐我大王之雄风,岂能以亡国之音、败国之兆而论之!”
谁也不曾想到,对上官靳尚之言大张挞伐的,竟是官卑职微的文学侍郎宋玉!风流儒雅的宋侍郎因兴奋过度而满脸红光,仍沉醉于难以置信的奇音妙曲之中,尚未清醒过来!
宋侍郎全然不顾众人惊恐之色,仍对楚王滔滔雄辩:“大王啊!平生未见快哉如斯之风,也未闻美哉如斯之琴!吾王可曾记否?臣与景差曾随吾王游于兰台之宫,其间有风飒然而至!臣说吾王曰,大王之风为雄,庶人之风为雌,此乃大王雄风也,吾王应披襟而独当之!而今,圣手伯牙神乎其技,令章华台再现浩浩乎雄风,诚为楚国中兴之兆也!神器如今得其所归,实乃助我大王号令诸侯,君临天下也!天意如此,出兵西向,还更待何时?”
宋玉体貌娴丽,长于辞赋,故而深得楚王宠爱,常常召其陪王伴驾,郊游宴乐。然而在公子兰及上官靳尚这班权臣的眼里,屈原这个得意门生,只不过是条懂得适时摇尾的哈叭狗而已。方才被伯牙之琴弄得狼狈不堪,那元神还未及归窍复位,这条专以阿谀奉承的小狗,又抢先在朝堂之上吠吠狂言,怎不令人万分恼怒?
内侍将楚王从地上扶起,重新坐回龙榻,只闻令尹公子兰厉声叱道:“放肆!不过一个小小的文学侍郎,也配妄议朝政?全是书生意气,满嘴酸臭迂腐!哼,简直不晓得天高地厚!天意?你又懂得何为天意?当是你们文人写篇风赋颂辞那样轻松么?”
遭此当头棒喝,宋侍郎这才从梦呓中清醒过来,他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身阶官品,红着脸不再做声,唯唯喏喏退回班内。
公子兰重新振衣正冠,转身而奏曰:“吾王万勿为琴所惊!伯牙之琴虽惊天地而动鬼神,只是幻像而已,琴技使然,不足为奇!若论天下大势,莫若强秦;强秦挟万乘之威东出函谷,无非求一帝名耳。魏不帝秦,实乃愚不可及也!窃以为,强秦今日雄视天下,纵合六国之力,也莫能当其锋呀!如今信陵君已死,魏国此时却令伯牙携琴来投,此举明为取悦于我,实乃包藏祸心!此事殃及我社稷安危,吾王不可不察啊!”
公子兰边说边以目示上官靳尚,上官会意,忙接嘴道:“臣也禀我大王!令尹大人说得对极了!魏无忌之前合纵列国,也就酿下祸端呀!其实谁都看得出来,魏国此举,是想以此离间楚秦,嫁祸于我!况且日前秦王亦曾遣使来称,秦与三晋之战,如若我们楚国持守中立,则将来战事平定,当与我南楚划江而治,平分天下!……”
上官靳尚之言未落,宫外忽而又闯进一人,厉言疾呼道:“不可不可!秦,虎狼之国也,毫无信义可言!昔我先王受骗入秦,沦做人质,以致蒙难咸阳,亡魂未返,此乃我楚国奇耻大辱也!我楚中父老为此羞愤至今,无一日不西望而流涕啊!楚秦两国自是不共戴天,平分天下,又岂非痴人说梦?”
伯牙定睛望去,这位慷慨激昂的公子,乃统领楚国水师的春申君黄歇!春申君敢作敢为,胆识过人,在朝中力主合纵抗秦著称,且又素与魏之信陵君、齐之孟尝君与赵之平原君交厚,故时人称之四君子。伯牙正感势单力孤,不知如何应对,此时春申君挺身而出,力斥那老贼,这才让伯牙稍稍心安。
然上官靳尚不屑一顾,反倒振振有词道:“昔我怀王去而未返,追根溯源,其过不在秦,全是屈原好大喜功,执意联齐抗秦所致!依臣之见,莫若将计就计,将伯牙与此琴转送于秦,尊秦为帝,一则可绝诸侯之念;二则表明我楚国无意争霸中原;三则示我永世交好秦邦之意。苟如此,则可消弭战祸,保我半壁江山,亦可保吾王安枕无忧也!”
伯牙悲愤莫名,正欲据理力争,却见春申君怒发冲冠,拍案又起:“帝秦无异于与虎谋皮,断断不可为!赂秦无异于抱薪救火,亦断断不足取!上官靳尚之言实为误国误君,吾王万万不可轻信啊!为今之计,莫若重振合纵之策,集我关东六国之力,与强秦抗衡到底,胜负亦未可知呀!臣黄某不才,愿再领我楚军北上驰援,与强秦决一雌雄!”
这边春申君话音未收,那上官靳尚即不阴不阳地挖苦道:“嗬、嗬!好一番忠义宏论呀!精彩、精彩,老夫我佩服之至!春申君年轻气盛,勇气固然可嘉,不过,春申君可否还记得,前番我楚军西向,却招至蓝田兵败,不也是你黄某人为帅的么?如今,魏赵百万之众与秦军周旋,尚且一败涂地,难道还要我楚军将士再次步其后尘,重蹈复辙么?”
自屈原之后,春申君等主战派在朝中日渐失势,而年高德劭的老相国昭雎,对国事早已心灰意冷,国中朝政尽被公子兰及上官靳尚之流所把持,身旁多是随声附和之徒,就连楚王也每每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春申君一时无词以辩,自是愤恨难平!上官靳尚又洋洋自得地转向伯牙道:“圣手先生!适才先生一人一琴,竟将我章华台搅的是风声鹤唳,人仰马翻,看来老夫是错怪伯牙先生了!”
伯牙别过脸去,不屑与此等卑鄙小人为伍!然而上官靳尚仍恬不知耻地追着道:“我说圣手先生啊,怎么?还在生下官的气?不肯听恭贺之辞么?”
道不同不相与谋!伯牙嫌恶地哼了一声,依然置之不理!靳尚益发得意,兀自喋喋不休:“先生尽管放心!适才下官所奏,完全是为先生着想啊!据老夫所知,秦王欲以十五座城池,来换取先生,看来秦王对伯牙先生,那可真是仰慕得很哪!想必咸阳宫内,秦王正日夕恭候先生携琴而至呢!这泼天富贵,唾手可得,你说,这难道还不值得恭贺么?”
伯牙突然怒目转身,眼光森芒如箭,冷冷直射上官靳尚!那上官靳尚心内一惊,旋即又故作镇静,满脸奸笑道:“哎,伯牙先生又何须恼怒啊!以先生之神功奇技,何愁入秦以后,还能辱没了你这圣手之名么?”
伯牙顿时怒火填膺,须髯贲张,他一步一步逼近上官靳尚,突然戟指而怒啐道:“呸呀!上官靳尚!你这个阴险狡诈的小人!你这个以舌杀人的老贼!今生今世,你休想让伯牙入秦!伯牙我今日便是死了,也决不会让你得逞的!”——那上官靳尚心虚胆寒,被伯牙逼得连连倒退,躲至公子兰身后,莫敢回应!
“罢了、罢了!楚人受命不迁,深固难徙!”——伯牙其情凛烈,仰天长叹:“荆楚本我父母家邦,伯牙我宁为楚中鬼,也不为秦国人!如若大王听信这小人谗言,伯牙毋宁拼将这七尺之躯,与此琴玉石俱焚!”——言毕,伯牙倚柱而立,双手将琴高高举起,愤而欲摔!
众人一时莫知所措,又是老相国昭睢抢前一步高声断喝道:“慢来慢来!先生暂且息怒,且听老夫一劝!先生轻生重义,此情令人景仰;然则万勿因一时意气,而毁此有用之身啊!此事尚可从长计议,先生又何必忧愤如此呢?”
宛娘也扑上去跪倒在老师脚下泣声哀告:“不行啊不行,千万不能摔啊老师!纵使老师不怜惜自己,也要怜惜大梁的夫人儿女啊,他们可都眼巴巴地盼着您回去呀!……”
“是啊,有话好说、好说嘛!又何必轻生呢?”——楚王可惜那面幽通神明之琴,此刻也好言安抚道:“伯牙先生连日鞍马劳顿,还是暂回馆驿好生歇息去吧!今日之事,容寡人与众卿商议过后,再作道理!”
虽然适才伯牙的水仙之曲令楚王三魂出窍,七魄飞天,然而楚王还是被这张奥妙无穷的瑶琴迷住了,正暗自打算待伯牙心境平复后,也让宠妃一同来欣赏那神鬼莫测的琴艺呢!
伯牙长喟一声,颓然垂下双手,转身拜辞楚王,又谢别昭睢、黄歇将相诸人;宛娘赶紧从老师手中接下瑶琴,小心翼翼装入琴匣,然后一手抱琴,一手搀扶老师,转身离了章华台,缓缓而去!……
当日午夜时分,伯牙踌躇怅惘,枯坐馆驿之中,忽闻春申君黄歇来访!伯牙令宛娘开门,将春申君迎进内室问道:“春申公子深夜前来,可是有事见教?”
春申君神情肃然:“事急矣!不瞒伯牙先生,令尹公子兰与上官靳尚之徒帝秦之心未死,恐已说服我们大王,不日之内,拟将先生与此琴假途转送与秦,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伯牙面色惨淡:“如若大王执意相逼,在下唯有一死耳!”
春申君劝道:“先生无忧!今日朝堂之上,先生磊落如日月,浩气动天地!只可惜我们大王正邪不辩,贤愚不分,令先生如今进退两难,身陷凶险。黄某今夜冒昧造访,即为先生脱身而来!”
伯牙闻言,神情始为舒缓,不禁长揖入地:“既如此,那就仰仗春申公子了!日前离开大梁之时,夫人梅姬曾言于伯牙,若事急可求助春申君,春申君为人急公好义,必能救伯牙于危难之中!”
“先生不必拘礼!”——春申君又取出黄金百镒,交与伯牙道:“所幸楚军水师如今尚在黄某掌握之中,黄某早已安排停当,一艘大船此刻正于江边迎候先生,先生可由长江经汉水,北返大梁!”
伯牙不禁大喜过望:“公子果然古道热肠,活命之恩,容当后报!”
春申君打断伯牙感激之辞,连声催促道:“而今形势危急,只恐夜长生变!还是请先生速速登船,连夜离开郢都,再作他图!”
伯牙犹自沉吟再三道:“不过,在下今夜仓皇离去,尚有心愿未了!”
“不知先生还有何事未了?”
“在下少年离家远游,屈指算来,至今己有三十余年了!此次意欲前赴故里秭归,拜祭先父与女须大姐亡灵,然后再顺流而下,经汉水而北归,不知公子可否代为安排?”
春申君微微一笑道:“区区小事,又有何难!船上水手俱为忠勇可靠之人,一路之上,但凭先生差遣!”
宛娘早已悄然唤起一众随从护卫,匆匆收拾行装,改换商贾行旅模样,以随春申君上船。秋云遮月,夜黑风高;江水拍岸,涛声连天。伯牙与春申君于船边互道珍重,挥泪作别!
翌日,驿官赶往章华台奏报:“魏使伯牙一行,昨夜全都失踪,不知去向!……”
江上一艘快船高张云帆,乘风破浪,直往秭归驶去!船入峡江,只见那两岸危岩起伏,壁立千仞;秋水奔腾,喧壑如雷。不一日,又见一条清澈如碧的翠流从山谷之侧秀逸斜出,迤逦入江。船头水手进舱来报,秭归到了!
伯牙令随从护卫留守船上,只与宛娘二人移舟登岸,寻径入山。溪头丹枫如火,芦花似雪,屈氏故园即在这清溪之上,枫林深处。岭上田庐相望,鸡犬声闻。尽管乡音未改,然而此地妇孺儿童已无人再识得伯牙,只有一白发老叟仿佛还依稀记得,数十年前,这里曾有个啸傲山头的小精灵!
乡愁似水,往事如烟。秋山还是那样寂寂,秋水还是那样迟迟。故乡景色依旧,却早已知交零落,物是人非。伯牙欲哭无泪,他为故乡锥心泣血,而故乡却早已将他忘记了!
祭过祖墓之后,经人指点,伯牙于一片荒茔乱冢之间,果然找到了女须之墓。萧瑟墓前,红叶满地,枫林如丹似火,而女须墓木已拱!想他如姐似母的姐姐,而今只落得黄土一抔,独对荒丘斜阳,伯牙一时心痛如割,悲不能禁!
如今屈原兄被谗遭逐,葬身汩罗;女须姐姐又生死陌路,永成人神悬隔!楚国最杰出的棠棣之花就这样凋谢了,再也难睹芳华!伯牙长跪于女须墓前,不禁柔肠寸断,声泪俱下:“大姐啊大姐!你的弟弟看你来了,你那该死的弟弟,来迟了啊!……”
宛娘跌跌撞撞地跟随在老师身后,也不由得泪如泉涌,大放悲声!哀伤迷离之中,伯牙忽而惊觉有一高贵如仙的女子在眼前飘忽隐现,恍然就在他的身旁!那女子其声宛然,其形依然,那不正是他梦魂中的女须大姐么?
女须姐姐衣袂飘逸,正欲乘风高举!伯牙紧追不舍,他语不成调,一把拽住女须哀哀而泣诉道:“姐姐啊,我的好姐姐,我是伯牙,伯牙小弟来看你了呀!你等等我、等等小弟啊!我晓得姐姐是不会不要我的!留下小弟,留下小弟吧!……”
宛娘知老师是因悲伤过度而错认了人,她任由老师摇晃着双手,早已悲抑哽塞:“老师啊老师!你醒醒,快些醒来啊!我不是女须,也不是老师的姐姐,我是宛娘、是琴童宛娘啊!老师快醒来吧,老师的姐姐,那早已是死了的呀!”
伯牙一惊,蓦地将手松开。思量过后,心内更觉愁惨:“哦哦,唉,是老师老眼昏花了!我的姐姐早已羽化成仙了,我原是来祭奠她的呀!……”
宛娘将老师重新引至女须墓前,伯牙泪流满面,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帛,那是昨夜于船中苍促写就的祭悼之文,其文曰: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仓惶逃亡日,无可奈何天。小弟今一无所有,无酒无牲,无奠无诔,唯余惶恐悲哀之心,谨祭于女须姐姐坟前:忆姐姐曩生之昔,高贵其身,花月其色,冰雪其洁,星辰其灵。高山永在,流水未绝,而今屈原大哥与女须姐姐魂返秭归,让我小弟今后有事,还能找谁?谆谆之心,何时能酬?拳拳之恩,何日能报?唏嘘惆怅,涕泣彷徨!呜呼哀哉,伏惟尚飨!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不说伯牙将那祭文读来,字字泣血,句句带泪,只道伯牙将那祭文读过,一边倾心祝告屈平大哥与女须姐姐魂兮归来,一边黯然将那素帛于坟前烧了;孰料那残灰余烬,竟自绕着坟茔飞旋袅袅,袅袅飞旋,久久不肯散去!
宛娘忽觉心生异相,正暗自疑惧,又闻琴匣内似有声铮铮然!宛娘兀自吓了一跳,不觉失声惊叫:“呀!谁在弹琴?”
“谁在弹琴?”——伯牙亦觉眩异非常,举目环顾,四周阒无一人,只有千秋流水长在,万古高山永存!一阵悲风过后,忽听得那匣中琴音又响了起来!这回就连伯牙也清楚无误地听见了,那琴音分明在匣中不弹自鸣,铮铮综综的,似要破匣而出!
“哎呀!是了!”——伯牙不由大叫一声,情绪陡然亢奋起来:“定然是我姐姐芳魂回来了!姐姐听见了我的呼唤,已经回来了!快呀!宛娘!快将凤凰取来,姐姐是来听我弹琴的!待我抚上一曲,以慰姐姐在天之灵!……”
天低云断,长空哀鸿声声;残阳如血,江上悲风阵阵!伯牙双目灼灼如炬,颓然跌坐于女须墓前,置琴于双膝之上!惝恍之际,丹田似有气机萌发,腹中似有精血翻腾,万千意象萦回脑际,无限心事郁结于胸,于是从他心底自然而然流出一首悲天悼地的曲子!
那曲子洋洋洒洒,层层叠叠,籍着琴声喷涌而出,如同山岳耸峙,起伏连绵;如同江河奔涌,不可遏止!痛定思痛,长歌当哭!伯牙一面忘情抚琴,一面率性而歌曰:
“故乡渺渺兮,山高水长;女神泱泱兮,天隔一方!
高山巍巍兮,从容景仰;流水汤汤兮,江河向洋!”
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琴歌狂放中,伯牙之魂悠悠然飞出了躯体,上天入地去追寻他的女须姐姐!群峰之上有姐姐的芳踪,伯牙便追踪到群峰之上;流水中央有姐姐的倩影,伯牙也溯游至流水中央!
曲有终兮歌有歇,此情绵绵无尽时!琴歌之声深深憾动宛娘,她觉得老师并非操弦而歌,而是在尽情挥洒自己的生命,呕他自己的心血!宛娘也是极有灵性之人,她要记住天上人间,这绝无仅有的神曲妙词!
千山肃穆,万水悲鸣;秋风萧杀,玉碎天崩!伯牙之琴一波三回,幽咽如诉;伯牙之歌更是穿涧破云,荡气回肠!满山遍野的枫树此刻一起随风而摇,哗哗作响;铺天匝地的红叶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与伯牙的心弦悲歌相偕而飞,漫天狂舞!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红枫落尽,曲终歌息,风华绝代的华美乐章依然清扬在秋风的呜咽里;久未散去的余响流韵依然缠绵在飞舞的枫叶中,而幽愤孤寂的琴师,那一刻却骤然凝成了永恒的瞬间!……
宛娘早已收悲止泪,心驰神往,沉醉于一种从未有过的美丽中!这可是老师一世的心血啊,宛娘极想留住这浑然天成的绝妙词曲,她在老师身边浸润多年,焉能不懂得识曲记谱?然而,那神曲被风轻轻地吹走了,那妙词也随水静静地流走了!千嶂之外,仍是连绵不断的群峰;残阳落处,只剩有一抹淡淡的血痕!……
时近黄昏,薄暮生凉。宛娘将精力耗尽的老师搀扶下山,回船安歇,又煎好安魂汤侍奉老师服下。伯牙服下药后昏昏沉沉地睡去,宛娘晓得老师并无大碍,只是因其哀伤过度,只须调息数日便可恢复。于是便吩咐船上水手连夜驶离秭归,直往东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