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
起初,歌尽日日都要到桃花树下,看看埋酒的那片土地。几场雨过后,那被重新填埋的地方再度长出了草,还开出了几朵小花,曾经被翻动的痕迹渐渐消逝、隐没。入秋又入冬,草木皆枯,新雪初降,天地间一片素白,再无任何痕迹。歌尽终于失了兴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几坛酒似乎被人遗忘,再不曾提起。
春去秋来,物换星移,时光如流水,淙淙流淌过一个又一个春夏。歌尽脸上的婴儿肥逐渐褪去,愈发显现出少女的清秀轮廓。越明山的生活十年如一日,学习剑术,还要顺带着学习琴棋书画。唯一不同的是,现在只剩下了杨逸彬与歌尽日日在一处,杨逸天年纪长些,如今已然开始处理阁中事务,甚少有空与他们二人玩闹。
其实,生活一直是波澜不惊,美满和乐的,虽然偶尔夹杂着歌尽的几丝抱怨。但是——凡是一旦有了“但是”往往便向着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方向转折,甚至,是一个不尽人意的方向。有些事情终究会来,那是兜兜转转也绕不开的宿命,那是终其一生难以解开的结。
那天,天气尚好,微风和暖,柳絮蹁跹,阳光刚刚好,既不寒冷,也不燥热,杨逸天难得出现,指导二人剑术。歌尽仍是一如既往的亲昵:“逸天哥,对我这么严,你好狠心。”反观杨逸彬,一反常态,极其认真,一招一式都不似以前那般敷衍了事,而是力道稳健,出手迅捷。
“彬弟,这一招龙吟长天,最重要的是下盘要稳,出剑要果断。”说着,随手演练一次。杨逸彬依样练习,却不看杨逸天,亦不发一言。杨逸天微觉异样,却也未曾想太多,只是又指出了杨逸彬几处不足,末了,夸赞了他剑术大有长进。
歌尽在一旁练剑,却是心不在焉,今日这气氛着实诡异,太过诡异了。歌尽在一旁干笑着:“逸天哥,今儿天气这么好,不如,你带我们去后山玩玩。”
按照以往,此时杨逸彬一定极力附和,这次却仍旧不发一言。杨逸天似也受不住这尴尬,寻了个由头便回了阁中。歌尽一脸莫名其妙,为此整整一天都心神不宁。终于到了晚上,歌尽找了一个献殷勤的机会,自告奋勇,亲自将两人的晚饭端入杨逸彬房中,还贴心地摘了几个果子。
歌尽将饭菜摆好,拉了杨逸彬于对面坐下,抓了个果子在他面前晃荡:“喂喂喂,谁又惹你了,一天到晚摆一张臭脸。”歌尽对他做了个鬼脸。
杨逸彬干坐着,摇了摇头,看样子有些不耐烦。
“到底怎么了嘛?”歌尽变本加厉,捉起杨逸彬的袖子,一副他不回答誓不罢休的样子。
“关你什么事?”杨逸彬突然猛地起身,狠狠甩了一下被歌尽抓住的衣袖。这一起身过于突然,歌尽未曾预料,抓着衣袖的手劲道未松,被带得跌向一旁,碰翻了桌上的杯盘碗盏,乱糟糟碎了一地。歌尽僵在那里,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杨逸彬似是恍然回神,赶忙扶起歌尽,一边道歉,“对、对不起,我、我不是……不是、故意——故意的,我,我只是,只是,心情不大好。你,还好吧?”
歌尽摇摇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脏污,蹲下预备收拾满地的狼藉。杨逸彬捉住歌尽的手:“小心伤了,还是让阿青来吧。”杨逸彬唤了声阿青,抓着歌尽默默走出房间。
落日熔金点点铺撒于山林,为一切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树木一半泛着金光,另一半隐没于黑影,山间寂静,只闻悠悠蝉鸣,晚风带来凉意,吹散山间暑热之气,格外怡人。杨逸彬牵着歌尽,漫无目的走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对不起,吓着你了,是我不好。”
歌尽安静地走着,不知是神游还是简单的不想接话。杨逸彬接着道:“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说,可是,看你每天都过得那么开心,我觉得,你只要那样一直生活,就很好,无忧无虑,没必要知道这些令人不开心的事儿。那只是我自己的不开心,与任何人都无关,更没有必要,因此而连累到你。你知道的,我和大哥非同母所出,他母亲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夫人,而我,说到底不过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如今阁中众人哪一个不是见风使舵?大哥他是父亲名正言顺的儿子,是重光阁众望所归的继承人,而我呢?我连自己的生母是谁都不知道。你都看见了,如今父亲亲自带着他处理阁中事务,亲自教习他。而我,你可曾见到过父亲那般待我?只有师傅日日教导,而他呢?从头到尾,不闻不问。”杨逸彬脸上的神情不知何时转为了悲愤,“重光阁只能有一个继承人,可我也是父亲的孩子,却只因为私生子的身份而没有继承权,甚至没有一个与大哥公平竞争的机会。若是技不如人,我甘愿让贤,可凭什么,我连一个争取的机会都没有?”
歌尽一边听着杨逸彬的愤慨,一边神游太虚。她想安慰他,可是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她没有那个立场。他不知生母是谁,而她呢?对于亲生父母更是一无所知。他是私生子,却也是实实在在的阁主的亲生儿子,而她呢?她又是以什么理由寄人篱下这么多年?歌尽张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二人就这么走着,一直走着,直到最后一丝余晖淡去。
“其实,杨伯父对我们还是很好的,只是逸天哥年长,你莫要想那么多。或许等到你年长些,杨伯父也会亲自教导你。”歌尽说着,似是安慰,似是谎言。
杨逸彬缓缓摇头,神态里多了一份黯然:“那是不一样的,那从来就不一样。”
是呢,不一样。在歌尽的记忆中,杨阁主是慈爱的,对自己很好。可是到底是如何对自己好的呢?记忆太过遥远,几不可寻。每年的年节,杨伯父会来看她,给她带些好玩的小玩意,她小的时候,杨伯父还会抱她出去玩。可是,记忆太过模糊,太过寥寥。平日,他是不苟言笑的阁主,几乎不会出现在逸彬哥与自己面前,遑论教导。而逸天哥,剑术谋略统统在自己和逸彬哥之上,也是不争的事实。
猜疑就像一粒种子,安放于心田,遇上合适的养料,就会生根发芽,开出妖艳的花。
后来,每次看到逸天哥,每当歌尽想如常那般挂在他的脖子上,杨逸彬的眼锋总能那样适时地扫过来,扫得歌尽心中一凉。悻悻然离逸天哥丈许远,看着逸彬哥阴恻恻的目光,只得装作认真习武的样子。不知是否是年龄渐长之故,歌尽于剑术,于琴棋书画比幼时上心得多,虽无甚大成,却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弹起琴来所有人都恨不得跑出去的小丫头。
起先,杨逸天还不时指导一下二人剑术书画,可二人不冷不热的态度令杨逸天着实尴尬,他想不明白,总觉得过几天就好了,可是没有,二人态度愈发疏离,待到后来,杨逸天便很少出现了。
虽说比起猜疑,歌尽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感觉。可情感不是理智,不是理性可以解释的。曾经,三人日日玩在一处,如今,只剩歌尽与杨逸彬。歌尽有时也会想,三人明明一直那般要好,怎的随着逸天哥被杨伯父调走,却一步步走向了今天这般情状?如此时日渐久,不免心生落寞。
时光荏苒,草木枯荣。光阴的流逝能够带来的不仅是成长,还有苦痛,误会,乃至于伤害。一件小小的误会,随着时光的洪流逐渐成长,切入骨髓,铭刻心间。
剪不断,理还乱。
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在哪里?与杨伯父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不曾来看过自己,抑或是,他们早已不在人世……太多的疑问。其实歌尽觉得,现下生活还是十分惬意的,只是杨逸彬却一次次的提及此事,令她不得不去想。
歌尽心里明白,或许只要问一下杨伯父,一切便就明了。可是她不敢去问,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她就是没办法鼓起勇气,去问一下,这个简简单单的问题。
心烦意乱,什么也做不下去,歌尽索性出去走走。时值盛夏,天气极为燥热,蚊虫纷飞,令人烦闷。歌尽转过长廊,欲到湖心亭纳凉,忽见两人立于湖边一棵大树下,两人看起来较为年轻,不知何人门下。歌尽下意识退后,身影掩于长廊暗处,本欲另寻去处,却听一人说道:“当年夫人难产,和那女人有关。江湖传言啊,咱们阁主当年和那女人纠缠了好久呢,不知怎么,突然就没有消息了。唉,不过,照我说,二公子八成是那女人生的。”
“我怎么听说,阁主与夫人成亲,便与江湖上的女人都断了?”
“想当年,阁主在江湖上也是个翩翩佳公子,喜欢咱阁主的姑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岂是想断干净就能断干净的?你想想,那李姑娘,指不定也是阁主亲生。”
“这话可是没有道理。阁主现在只有一人,又没有夫人管着,李姑娘要是阁主的孩子,大大方方说出了就好了,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不过,我可听说,这李姑娘,和前朝好像大有关联,没准儿,就是一位前朝公主呢。”
“你打哪儿听来的,大齐皇族姓什么,她姓李,八竿子打不着。”
“你怎就不动动脑子?好不容易从前朝逃出来,再冠个国姓,这不是喊着大楚朝廷赶紧过来抓人吗?你想想,李,这姓太多了,不容易被人察觉。或许啊,她姓李,就是因为,李姓多。”
“也对,要不怎么就偏偏姓李。不过这些跟咱们都没什么关系,不管是二公子还是李姑娘,将来的重光阁是大公子的。只要大公子为人正直,可堪大任,何必去管二公子和那个小丫头。”二人说着相携走向湖心亭。
歌尽抓着栏杆的手松了又紧,强忍着没有出面质问。是呢,质问了又如何?他二人不过闲话,问亦问不出个所以然。况且,他们眼中只有大公子,她,是那个被忽视的存在。
这就是名正言顺,与名不正言不顺的差别。
歌尽自嘲笑笑,眼底冷冽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