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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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说过,灵魂研究的采证是最大的问题,它很可能取消整个学说的安身立命。关于那些超自然现象的传闻实在是太多了,除去本书中所列举的那些,在其他作家笔下,也有过记录和描写。捷克诗人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的回忆录《世界美如斯》,有一章名叫《积雪下的钥匙》,写“二战”之前,诗人居住在布拉格,住宅的院子由一扇临街大木门锁着,古老的门锁钥匙很巨大,几乎有一公斤重,携带十分不便,所以他们常常将它藏在门底下的沟槽里,探进手就摸得到。可是,在一个雪夜里,松软的积雪填满了沟槽,将钥匙深埋起来。诗人,当时还是一位年轻的编辑,不得已只能拉响门铃。过了几分钟,照例是,睡眠最轻的房屋管理员,一位老奶奶,穿过院子来开门,也是照惯例抱怨和数落了一番。他进了屋,将遭遇告诉妻子,妻子却大骇道,老奶奶已在当晚去世,就停灵在小客厅里。你要说当事人是诗人,诗人总是有着丰富的想象力,难免会混淆虚实,亦真亦幻。比如,《猎魂者》中特别提到的马克·吐温的一个梦境。他在成为作家马克·吐温之前,是水手塞缪尔·克莱门斯,和他的弟弟亨瑞·克莱门斯一同在密西西比河上的蒸汽轮船接受培训。有一晚,塞缪尔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弟弟亨瑞躺在棺材里,胸膛上盖满鲜花。这个梦境在三天之后变成现实,轮船锅炉爆炸,亨瑞去世了,入殓的情景与梦中一模一样。这个事故后来被作家写进他的长篇《密西西比河上》,第二十章中的一节,题名《一场祸事》。马克·吐温以现实主义的笔法描写了那场可怕的灾难,八个锅炉爆炸了四个,一百五十人死亡。当时兄弟俩在密西西比河上分手,弟弟在宾夕法尼亚轮,哥哥则在晚两天启程的拉赛轮。一路上不断从《孟菲斯报》号外得到消息,一会儿说他的小兄弟幸免,一会儿又说受伤,这一次没说错,事实上,是致命的重伤,他被安放在孟菲斯的公众大会堂挨着弥留的时光,“第六天晚上,他那恍恍惚惚的心灵忙着想一些遥远的事情,他那软弱无力的手指乱抓他的被单”。假如认为作家的经验不能全当真,那么科学家呢?我亲耳听一位早年留学剑桥、师从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专事基因研究的中国科学院院士描述所亲历的一件往事。那还是在他幼年的时候,因母亲重病,他被送到相隔数条马路的外祖父母家中生活,一日下午,他与邻居小伙伴在弄堂里打玻璃球玩。下午的弄堂十分寂静,忽然间,却觉有人,一个男人,伏在他身边说道:“你怎么还在淘气,你妈妈不行了!”抬头一看,并无他人,起身飞奔回家,外祖父正接起电话,母亲那里报信来了。一个科学工作者,一生以实证为依据,他的讲述应当要比艺术者更为可信。

对神秘的事物好奇是普遍的人性,每个小孩子都曾经在夜晚,浑身战栗着听过老祖母的鬼故事,如何分辨哪些是真实发生,哪些又是臆想?为了听故事的快感,宁愿相信是真的,可一旦要追究,却又都落了空,发誓赌咒,究竟也无奈何举不出一点凭据,最后只得任其遁入虚妄。而猎魂者们就是要从虚妄中攫取实体,听起来颇为荒谬,极可能劳而无功,但是,假如将其视作对人类智慧的挑战,就不能不承认勇气可嘉。

倘若说,这一代灵学研究者确实给我们留下了一些接近于实证的材料,那么有两个人物是关键性的。一是剑桥圣约翰学院学生、澳大利亚人理查德·霍奇森;二是波士顿一名小业主的妻子利奥诺拉·伊芙琳娜·派普夫人。前者是灵学研究者,后者是灵媒。我相信有关他们的记录一定收藏在某个重要的专业机构里,将会在某一个重要的时刻被展示,而当下他们在这本非虚构类的大众阅读书籍中的出场,多少染上文学的色彩。理查德·霍奇森出生于墨尔本一个商人家庭,先在墨尔本大学修法律学士学位,终因提不起兴趣转向哲学,成为西季维克的学生。他天性崇尚自然和诗歌,或许是这两条,使得西季维克下定决心要引他加盟灵学研究。灵学研究带有空想的成分,或者说是浪漫主义的性格,在严谨的科学者看来,不免是离谱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它又是向认识领域的纵深处开发,存在的物质性挡住了去路。科学锲而不舍、再接再厉,将一切现象全解释与证明为实有,世界成为铜墙铁壁,而你分明感觉到另有一个无形的疆域,忽隐忽灭,闪烁不定。

对于这虚妄的存在,中国人的态度要比西方人灵活得多,我们更承认现实,甘于将它置放在它该在的地方。当进行抽象认知的时候,绝不会错过它,哲学里有老庄,文学里有志异;但轮到现实秩序的时候,则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一切又凭借中国民间社会普遍的诗意性和谐地共存于一体。也因此,那一个灵异的所在,于中国人留下的多是抒情的篇章。我很欣赏明代徐渭的一则笔记,《记梦》,写梦中来到青山幽谷之间,见一道观,欲走入,却遭观主婉拒,说这不是你的家,然后又取出一本簿子,翻开检索一番,说:你的名字并不是“渭”,而是“哂”。《红楼梦》的太虚幻境,更是一个大境界。《牡丹亭》的生死两界,则更加自由随意,带有瓦肆勾栏的佻韵致。而在西方二元论的思想体系,却此是此,彼是彼,非此即彼,定要搞个一清二白。即便是产生于近代的电影工业,其中的惊悚片,人鬼两界也是划分严格,不像中国的鬼故事,界限相当模糊,只需要一两点条件,便可互通往来。

我想,理查德·霍奇森最后被老师西季维克说动,参加“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不只是出于诗人爱好幻想的浪漫天性,更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唯物精神,要将未知变成已知。理查德·霍奇森接受西季维克的委派,着手调查计划,第一步就是到印度孟买。印度是一个奇异的地方,似乎天然与灵魂有涉,它对存在的观念比中国人更要广阔与宽泛。在他们的世界里,有形无形,是没有边界的,任何的发生,哪怕只是一个闪念,都是事实。所以,霍奇森去往印度就像是履行一个仪式,象征着他从此踏上一条不归路,虽然这一次出行本身并没有什么收获。霍奇森去孟买专为会见一位灵媒,布拉瓦斯基夫人,俄罗斯人,曾在西藏居住,据称与喜马拉雅山的神有心灵沟通。听起来,她真是采灵异之气场集大成,对于急切需要信仰的教众,这已经足够有说服力了,但到了霍奇森这里,就没那么容易过关。结论很快出来了:“彻头彻尾就是场骗局!”

在这之前几十年里,就不断有灵媒问世:纽约州海德丝村的福克斯姐妹,从爱丁堡移民到美国纽约的修姆,能用意念摆布家具物件的水牛城达文波特兄弟——为测试他们的超自然能力,哈佛大学调查团将他们捆得结结实实,关在封闭的密室中,观察动静如何产生。这让人想到魔术师哈里·霍迪尼从锁链中脱逃。这一幕魔术十分悚然,似乎暗示着幕后有着残酷的真相,比如脱臼之类的身体摧残。就在本书中,写到达文波特兄弟中的一位,曾经向魔术师哈里·霍迪尼坦白所谓“特异功能”里的机关,而霍迪尼推出从手铐中脱逃的表演,是在之后的1898年,两者间的关系就很难说了。总而言之,这些灵媒的命运大体差不多,先是被灵学研究者检验,检验的结果多是无果。我以为一方面因为他们自己无法掌控异能的显现,免不了就要弄虚作假,自毁信誉;另一方面也是无论真假,研究者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把他们怎么办,又如何将研究进行下去,只能放任他们于江湖。其中有能耐如布拉瓦斯基夫人,建立起一套理论和组织系统,成为职业灵媒,而更普遍的下场是在杂耍班子里挣钱糊口。与此同时,降神会大量涌现,几乎成为社会时尚,降神会的副产品就是魔术,从中收获形式和内容的灵感,多出许多玩意儿。先前提到的达尔文进化论合作者华莱士,1875年在府上举行降神会,转瞬间客厅里鲜花怒放,我们知道,一直到今天,许多魔术是以百花盛开做一个繁荣的谢幕。上足当的霍奇森联手魔术师戴维,举行降神会,然后揭露实情,是企图用排除法来正本清源,以筛选出可靠的证据。而他内心已不再相信,其实他从来不曾真正相信过,会有非物质灵魂这东西的存在,参加调查研究,多半是看导师西季维克的面子。倘若不是遇到一个人,他也许终身都将坚持唯物论的世界观,这个人就是派普夫人。

1885这一年,关于灵学研究的事情有:“美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成立;霍奇森与布拉瓦斯基夫人在孟买纠缠;“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出现内讧,争端起源于灵派信徒和科学者之间,因此可以见出灵学研究实是走在刀刃上,稍不留意便滑到邪教门里去了。这一年,派普夫人二十六岁,她的通灵禀赋只在亲朋好友中间流传,当然,没有不透风的墙,有时候,人托人的,也会接待陌生人。这一日,来请求招魂的客人是威廉·詹姆斯的岳母,就这样,一位隐于坊间的灵媒与灵学研究接上了关系,由此和务实肯干的理查德·霍奇森结下了称得上“永恒”意义的友谊。

直到两年之后的1887年,霍奇森受老师西季维克派遣,去到波士顿,帮助式微的“美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重整旗鼓,工作之一就是见派普夫人。他是本着打假的意图,打假并非颠覆灵学研究,而是为剔除伪灵学扫清道路,使灵学健康发展。《猎魂者》将霍奇森与派普夫人交手写得又紧张又谐谑,非常戏剧性。通常灵媒都有一位导灵,如同中国民间社会里的神婆,也有地方称关亡婆,一旦入化境,就摇身一变,音容举止全成另一人。但在关亡婆,变成什么人都是随机的,也就是说,变成请灵者求见的那一位故人,然后与之对答,在英美灵媒,却是由专人承担这一角色。书中写道:“派普夫人的‘导灵’自称为法国人,名为菲纽特博士,生于1790年,卒于1860年。”派普夫人被菲纽特博士附上身后,立刻“从纤弱淑女变成粗鲁男人”。灵魂研究者大约费了不少功夫,去查证这位菲纽特博士究竟何方人士,结果一无所获。

初次接触,霍奇森被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弄烦了,直指他就是个“假货”,菲纽特也火了,宣布再不和“这个男人”说话。但似乎双方都咽不下这口气,决定再来一个回合,所以,霍奇森又一次来到派普夫人府上,而菲纽特显然也是有备而来,他带来霍奇森已故表弟的口信。这一回,霍奇森从头到尾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显然受了震动。可是,这还不够折服他,霍奇森并不就此罢休。他使出侦探破案的手段,对派普夫人严密监视,包括跟踪、检查来往信件、搜索社会关系。一个月的辛苦工作过去,事实证明了派普夫人的清白,却也激怒了派普夫人,她深感受到侮辱。与那些出身底层的灵媒不同——灵媒们往往是在市井社会,生活贫贱,意识混沌,境遇又使得他们言行举止鄙俗粗陋,信誉度很低。而派普夫人却是中产阶级,受过教育,具备良好的修养。事情就这么一波三折,也应了中国人一句老话:不打不相识。最终,他们还是结成一对合作伙伴。在派普夫人,她也很期待有人来帮助她解开这个谜,那就是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古怪的禀赋。可以想象,这种禀赋并不是十分令人愉悦的,窥见那么多陌生人的私密,不仅惊惧,还很忧伤。

无论之前还是之后,灵学研究都曾经和将要遭遇形形色色的灵媒,可是没有一个具有派普夫人如此高超而且稳定的通灵能力,从某种方面说,也许正是派普夫人的教养帮助了这种特异功能的持久。她沉静,文雅,理性,实事求是,一点不神经质,而灵媒们免不了都是神经兮兮的。在对灵幻现象进行普查,几乎必定会遭受挫败的过程中,因为派普夫人的存在,研究者鼓舞起沮丧的心情。无论有多少骗局,将通往幽冥的道路阻隔,可是,派普夫人让人相信,终还有一条通道,传来那渺渺世界的信息,游丝般的,一触即灭,若明若暗,若即若离,维系着和我们的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