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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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的星空

美国科学新闻记者黛布拉·布鲁姆所著《猎魂者》,在第二章《勇者无畏故不信》末尾写道:“1871年12月的一个夜晚,迈尔斯和西季维克走在剑桥校园里,天气十分寒冷,空气很清新,却也如冰水般刺骨。头顶上,星星密布,无数小小的银色闪点看来如此遥远,如此不可触及。”

迈尔斯和西季维克是谁?

西季维克全名为亨利·西季维克,1838年出生于牧师之家,在这个家族中,供奉神职被视作正途,至最高位的是他的一位表兄,爱德华·怀特·本森,后来担任坎特伯雷大主教,要知道坎特伯雷是英格兰大教区,其主教为全英格兰的首主教,公认的高级主教。在上文所记述的那个夜晚,西季维克任教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古典文学系,正致力写作《伦理学法则》。费雷德里克·迈尔斯则是西季维克的学生,出生于1843年,同样是在牧师之家,是个神童,五岁写下布道文,十七岁进剑桥大学。这一对年龄仅相差五岁的师生将在1882年,再加上一位埃德蒙·盖尼先生,组建“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埃德蒙·盖尼于1847年出生在英格兰上流社会,多少是将学习当作高贵的消遣,于是选择进剑桥攻读法律和哲学。

“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第一届主席为西季维克;迈尔斯和盖尼负责研究灵异幻象;威廉·巴雷特主导“意念传递研究分会”;诺拉·西季维克——顾名思义,她是西季维克的妻子,具有数学天赋,身为统计学家,被任命负责调查鬼魂。在此人事安排中,还需要对威廉·巴雷特说几句。威廉·巴雷特,生于1844年,都柏林皇家科学学院的教授,研究项目为铁合金的电磁性,曾经在1874年英国科学会主席约翰·廷德尔的实验室工作,可想而知,巴雷特进入灵学界激起了导师何等的愤怒,约翰·廷德尔的愤怒代表着整个正统科学界的反应。

那是一个科学昌明的时代,标志性的事件大约可说是1859年,查尔斯·达尔文发表《物种起源》,挑战了上帝创造世界的神话,引起科学与宗教的大论争,其中最著名的一场舌战发生在1860年,英国博物学家赫胥黎与牛津地区大主教之间。与此同时,法国化学家路易斯·巴斯德创立了现代微生物学,发明巴氏杀菌法;瑞典化学家阿尔弗雷德·贝恩哈德·诺贝尔发明炸药;美国发明家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发明电灯……一项项新发现证明着世界的物质性,犹如水落石出,隐在未明中的存在显现实体,那全是可触摸、可感受而且可解释的,人类的认知大大地进步了,称得上是启蒙。然而,另一种怀疑悄然降临,那就是当一切存在全被证实来自物理法则,人们是更幸福了还是不够幸福?由于西季维克出身的宗教背景,他天然倾向于相信存在着更高的意志,使人心生敬畏,从而能够约束行为,这便是道德的缘由吧。他追崇并承继的先师康德,描绘引发敬畏之心的说法是:“头顶满天星斗,及其内含的道德法则。”在亲手组建的“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里,西季维克负责的始终是务虚的部分,也就是理论建设,这可见出他对“研究学会”寄予的希望,希望能够提供给他材料,证明在实有的同时,还有一个无形的空间。在唯物主义的大时代里,勿管信不信的,人们全都服从一条原则,就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倘若承认乌有之乡,那就是倒退。

再来看看“研究学会”组建之开初,主创者几乎平分为两部分人:一是具有宗教背景的人文学家,比如西季维克、迈尔斯;二是科学家,比如巴雷特、诺拉,还有诺拉的姐夫、著名物理学家瑞利勋爵,化学家威廉·克鲁克斯,达尔文进化论合作者、自然主义者阿尔弗雷德·罗素·华莱士,等等。颇有意味的是,有一大帮作家跟进,比如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英国桂冠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艺术评论家约翰·罗斯金,他在1853年到1859年关于绘画、建筑、设计的演讲,以《艺术十讲》为书名,于2008年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爱丽斯漫游奇境》的作者查尔斯·道奇森;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父亲莱斯利·史蒂芬——《英国传记大辞典》编辑之一。等下一个世纪开始,将会以这个大家庭为中心而辐射形成著名的布鲁姆斯伯里集团……我想,这三种人群其实代表着三种不同的愿望:科学家追求真相;哲学家企图在实证世界内再建设一套精神体系,以抵制道德虚无主义;文学家总是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物,他们本来就生活在虚拟中,灵学研究的对象,在某种意义上,与想象力不谋而合。

“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成立之后半年的光景,1882年深秋,一个美国人来到伦敦,他就是哈佛大学威廉·詹姆斯教授。威廉·詹姆斯医学出身,然后专攻心理学,几乎是与英国剑桥那拨灵学研究者同时,他也开始对超自然现象产生兴趣。从《猎魂者》的描写来看,詹姆斯的家庭令人想到英国作家奥斯卡·王尔德的小说《坎特维尔鬼魂》。新任的美国公使来到英国,住进历史悠久的坎特维尔庄园,和许多老宅子一样,庄园里阴气森森,出没着一个冤鬼。始料未及的是,鬼魂留下的血迹,被这家的儿子用“平克顿”牌去污剂擦拭一净;受鬼魂惊吓随时要昏厥的老管家太太,公使以索赔的法律手段治好了她的神经衰弱症,就是说,倘若她不能为东家尽职服务,就只好认作单方面违约而付出代价;对于每每在夜间响起的锁链镣铐声,来自新大陆的房客赠送了一瓶“旭日”牌润滑油;至于时不时的凄厉惨笑,则轮到公使夫人出马了,她开出的是一服肠胃药,专对付消化不良引起的打嗝……总之,这古老鬼魂的所有伎俩都在美国人新派的物质主义跟前失效。老詹姆斯就是一个富有的持无神论观念的美国人,纠缠他不放的不是坎特维尔庄园里那个老衰鬼,而是生于1688年,死于1772年的瑞典人史威登堡。这位北欧金属技师,做过艾萨克·牛顿和埃德蒙·哈雷的学生,前者发现著名的牛顿定律,后者的名字则用来命名一颗彗星。正当人生飞黄腾达的时候,史威登堡放弃科学事业,走入虚妄的类似邪教的信仰世界。他声称要重新诠释《圣经》,自称上帝委以先知的使命。然而,老詹姆斯远不如那个美国公使幸运,能够轻松将鬼魅搞定,少年时遭遇一场不测而导致终身残疾,尽管只是出自鲁莽的淘气,却让他体味到命运的无常,史威登堡大约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引入生活,具体表现为“不可预知性”的人生观念,它使詹姆斯一家都处在动荡不安的情绪里。这种粗糙简单的结论到了威廉·詹姆斯,经过科学和人文教育的陶冶提炼,深刻为一种世界观。这世界观就是史威登堡的对应理论,用《猎魂者》里的话说——“在这个世上的物质生活和灵魂世界之间存在切实关联,有不可见的线索将两个世界的居住者们扣在一起。”

当威廉·詹姆斯来到英国,住在弟弟亨利·詹姆斯的公寓里——亨利·詹姆斯作为一个作家的事业,正在崛起之时,可谓蒸蒸日上,以后的日子里,他将会写作一本小说,名叫《螺丝在拧紧》。在现实主义文学史观里,它被纳入18世纪后期的哥特小说流派,而到了现代的文学分类里,它不折不扣就是一本灵异小说,或者说惊悚小说。但是,倘若了解亨利与威廉这对詹姆斯兄弟的亲缘关系,继而再了解威廉·詹姆斯的思想探索,以及当时英美科学界所发生的这场边缘性质的革命性研究,才会明白《螺丝在拧紧》真正意味着什么。亨利·詹姆斯有个英国朋友,正是埃德蒙·盖尼,“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组建者之一,专门负责灵异现象的领域,亨利自然会介绍其认识哥哥威廉。这一邂逅,不仅使两人彼此找到知音,还将英国和美国两地的灵魂研究从此联络起来。三年以后的1885年,“美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成立,与英国研究学会的建制同样,亦是由正统科学家领衔担任会长,那就是天文学家西蒙·纽科姆,是为强调主流科学精神,表明将以实证的方法进行研究。然而,这个想法很快就被证明是过于天真了。西蒙·纽科姆的专业方向是分析测量计算太阳、月球、行星的运动,还有光速和岁差常数,是以精确为要义,而灵魂和精神研究最大的疑问在于采证,一切都是在无形中进行,假定与想象是推论的主要方式。我觉得,细看英国和美国两个研究学会的成员组合,大约也可见出这两个国家的不同性格。相对英国学会的人员成分,美国学会中有科学家和哲学家两部分是没错了,但至少从《猎魂者》书中记载,没看见如英国学会那样,拥有一个文学群体。看起来,美国要比英国更加纯科学,多少有些一根筋,新大陆的人民显然思想单纯。而古老的不列颠则比较浪漫,于是更有弹性,能够变通,在灵魂研究来说,余地就大得多。就好比王尔德《坎特维尔鬼魂》中描写的,美国人远比英国人不信邪,这也预示着,美国学会的工作比英国学会将要经历更多的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