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诧与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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谛听天界的那一缕讯息

闲暇与诗意化生活[1]

关中方言里,对那些急急火火而将事做糟的人,有一句损话:急得死呀!这口语从啥时候说起,虽无法考证,但我很自信地推测,两千三百年前的关中人,大约就是这样说话的。因为我在《庄子》里,发现了好多关中方言句式,比如“得是”这句口头语,《庄子》篇章里同字同意出现多处,这句话里包含有道家的处世之态。司马迁说孔子拜访老子,老子说,“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我能告诉你的仅此而已。所谓的“多欲”与“淫志”,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远大志向和宏伟理想吧。老子让孔子将这些东西去除,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去除这些,那还是孔子吗?由此可见儒道各自不同的生命态度。所以,当你凝视这句损人话,会觉得其中潜藏着许多生命信息,它是道家的生活态度,让人从容安闲,慢慢消受安享生命时光。人一辈子,就这么七八十年,你急急火火干吗呢?归路终是一条,急什么急?

对时间的消闲化使用,我以为还是唐宋之人为上,那种安享生命的怡然之乐,将日常性的日子,变为诗意化的审美,的确让人艳羡。你想想,杜甫想从凤翔回鄜州看望家人,路途遥远,要向李嗣业将军借马一匹,于是打借条,借条是一首诗:“明公壮年值时危,经济实藉英雄姿……青袍朝士最困者,白头拾遗徒步归。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妻子山中哭向天,须公枥上追风骠。”真是奢侈!我想说的是,在时间支配上的奢侈。既能表情达意,又合平仄韵律,那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搞定的。朋友刘郎、强沫者,常有短信赋诗示之,和诗美意,每每蠢蠢欲动,但大多时候,总是几句白话应之。为何?作诗费时间。若以贾岛那样推敲,还不得“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唐人那种生活状态,今人难以想象。我细察之,闲暇为本也。其生活的纯一性,延长了人的生命感知。

古代士人这个阶层,作为知识文化的承续传递者,隶属社会的精英阶层。即使他身旁有军政大权在握的炙手可热之人,即使这显赫之势被当朝皇帝倚重,但若其仅为赳赳武夫,总难免显出未化之状。而具有艺术化趣味的文人雅士,倒真正成为历史垂青的对象。时间的选择性记忆,留下来的也多是他们的身影。典雅而富于诗意的生活,成为农耕文明时代令人赞叹不已的吟唱,唐宋则是其难以企及的高峰,人们有时间细细观山赏景,还有余裕停下来慢慢琢磨那一个个如精灵舞蹈一般的字句。

即使政治人物,其慢节奏的生活模态,也能使其从容品藻文字,推敲诗句。皇帝也不例外,尽管他们也常常日理万机,但是那个“万机”和今日之政事相比,还真是单一多了。他们能成为艺术品真正的鉴赏家、参与者,也许其本人就是艺术的创造者。这些恰能说明,在个人时间的支配中,他拥有自由,拥有充分的余裕。人们耳熟能详的有盛唐李隆基,他真是艺术品鉴大师,懂音律、善歌舞,爱诗文;宋徽宗也是,艺术天赋极高,本身就是极为出色的书画家,书法上自创“瘦金体”;魏文帝曹丕,尽管世传其才拙而妒其弟曹植欲杀之,但其文《典论·论文》、其诗《燕歌行》,在中国文学史的构架里,也不能不列之于佳作上品;南唐后主李煜的词,至今读来,犹感天动地。有的皇帝,尽管自个儿非有艺术禀赋,但其对艺术的鉴赏喜爱之甚,有时达到变态的地步。譬如唐太宗李世民,酷爱王羲之书法,遍求羲之珍品墨宝,得《兰亭序》后爱不释手,据说他生前立遗嘱,要用《兰亭序》陪葬。还有一说:他的儿子李治,也就是后来的唐高宗,与其父皇一样痴迷书法,故违父命将《兰亭序》留了下来,给自己陪葬了。

真正对艺术的品鉴和赏玩,需要闲暇,需要诗心,需要虚静。就是对生活本身,也须细细地品味和感知。“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人闲”和“夜静”,是在一种优裕的消闲心态下,细细品咂山川鸟兽,从而才能感知万象之美,于是才能有这样的诗美和佳句。

时间,就在每个人手指间,不管你是在昏天黑地的匆忙中让它从指间溜走,还是在夕阳下对它静静凝视,你须明白,它真的是人世间最为顶级的奢侈品。


[1] 原载于《西安晚报》2017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