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的余晖:淮军1862—1900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二章 关键先生

孤岛

咸丰十一年(1861年),钱鼎铭三十七岁。

这个来自江苏太仓的青年人家世显赫。他的父亲钱宝琛,是吴越王钱镠的第二十九世孙,二十四岁中进士,此后一路升迁,官至湖南、湖北巡抚。钱宝琛曾与林则徐在翰林院共过事,私交甚笃,而且在禁烟上与林同属强硬派。林则徐禁烟获罪后,被贬至新疆伊犁,途经南昌时,钱宝琛不避风险,以现职巡抚身份,前往滕王阁码头迎候,依依惜别。在道光年间,钱宝琛的名气一度很大。

不过,与乃父相比,三十七岁的钱鼎铭一直默默无闻。虽然他二十二岁中举,但功名却止步于此,后通过捐资获户部主事。主事为级别较低的基层办事官吏,相当于正六品,与一般知县、通判不相上下。但在咸丰十一年的冬天,钱鼎铭的机遇来了。

这都是因为上海。咸丰九年(1859年),钱鼎铭的父亲去世,按照礼制,他离任回乡奔丧。钱鼎铭的老家在江苏太仓,就在他回乡期间,太平军二破江南大营,江南诸郡县先后告失,苏浙地区的官僚、地主纷纷逃往上海避祸,钱鼎铭亦在其中。当时的上海属于江苏省管辖,由于受到洋人的保护,这里成了江浙官绅的最后避难所。包括原两江总督何桂清、新任江苏巡抚薛焕等众多官员也都退守上海一隅。当然,“退守”只是一个体面的说法。

1860年夏秋之际,太平军二破江南大营后,乘胜追击,直逼上海城下。尽管上海受到严重威胁,但由于洋人的干预,忠王大军的攻势受到遏制。此时,太平天国并不想和洋人撕破脸,他们希望通过外交途径化解与洋人的争端,因此李秀成下令部队不准还击,结果在洋人的炮击下太平军伤亡颇多,就连李秀成本人也被炮弹伤及面颊。此后由于安庆危急,太平军开始实施救援安庆计划,上海之围暂解。

一年之后,安庆城破,湘军在西线得手,但李秀成却率部由江西突入浙江,攻陷杭州。1862年,同治皇帝刚刚登基,东线便败讯迭至。一月间,李秀成在攻克杭州之后,立即进军上海,旨在拿下上海,使苏浙沪地区连成一片。

太平军后期四大主力,一是陈玉成的羽林军,一是李秀成的宿卫军,此外还有李世贤的京卫军和杨辅清的都卫军。此次进逼上海的除了李秀成的宿卫军之外,还有他的堂弟、侍王李世贤统领的京卫军,共计十万之众,分五路出击。

此时的情形与一年前完全不同。那时,太平军对于攻击上海还未做好准备,加上不愿与洋人闹翻,所以并未动真格的,可这一次李秀成却是志在必得。尤其是安庆失守后,他必须拿下上海,方能与曾国藩扯个平手,扭转西线失利带来的困难局面。与此同时,对待洋人的态度,太平天国这时发生了明显的变化。1861年1月12日,太平天国幼赞王蒙时雍等照会英国舰长宾汉姆时,便改变了太平军不进攻上海的承诺。照会称“太平军不进入上海附近,原只限于本年”。也就是说,从1862年开始,太平军将不再遵守原先的承诺。

六天后,李秀成大军由江苏松江直趋上海,并发布公告,谕令驻守上海的“逆贼归顺”,并劝上海洋商各宜自爱,两不相扰,倘敢抗拒,则是自取灭亡。这是彼时太平军发出的最严厉的警告。上海风声鹤唳,一片恐慌。事实上,当江浙大片领土被太平军占领之后,上海已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岛。如果上海失守,江浙官绅将失去最后的一块栖息地,而他们的生命和财产也将随之化为乌有。为了挽救上海,也是为了挽救他们自己,上海的官绅们开始紧急磋商,寻找救援之道。

苏绅顾文彬和潘曾玮提出了向曾国藩求援的计划。实际上这是当时能够救援上海的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作为两江总督、钦差大臣,曾国藩此时节制四省军务,手握重兵,是东南半壁最有权势的人物。但这一计划开始提出时却遇到了一些周折,主要是驻扎上海的大员们意见并不统一,直到杭州告急之后,新任江苏巡抚薛焕、江南督办团练大臣庞钟璐,以及江苏布政使吴煦等高官才不得不放下各自的私念,达成共识,决定向曾国藩求援。

1861年11月18日,前往安庆的乞援人员从上海出发,领头的就是三十七岁的户部主事钱鼎铭。《清史稿》有如下记载:“鼎铭奋然请行,乘洋商轮船溯江上,至安庆谒国藩,陈吴中百姓阽危……继以痛哭,国藩遂决策济师。”可以说,钱鼎铭这次请援功莫大焉,这不仅对上海,甚至对整个战局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当然,对他个人来说,意义同样重大。他不仅一举成名,而且从此步步高升,直至当上了河南巡抚,与乃父钱宝琛同列封疆,青史留名。

不过,安庆请援起初并不顺利,一度让钱鼎铭茶饭不思,焦急万分。

拿什么救上海

1861年9月5日,经过一年多的血战,湘军终于攻克安庆。9月11日,曾国藩从皖南东流移师安庆。这一年,曾国藩五十岁,再过两个月就是他的五十寿诞。可以说,克复安庆对他来说,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安庆古称“宜城”。两千多年前,这里曾是春秋古皖国所在地。相传东晋诗人、堪舆家郭璞登盛唐山有“此地宜城”之语,宜城之名由此而来。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安徽省会由江苏南京迁来,此后在长达一百七十多年时间里,安庆一直是安徽的省会。

太平军兴以来,安庆的战略地位越来越重要,这里曾多次发生恶战。曾国藩接统江南军务后,下定决心要拿下安庆。为此,他不惜血本,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终于如愿以偿。不过,安庆之战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湘军损失也不小。因此,曾国藩移师安庆后,心情并不轻松。尤其是李秀成挥师东进之后,江浙大片领土沦入太平军之手,更使曾国藩倍感压力。

1861年11月11日,载淳即位,是为同治。可就在新皇即位后仅一个多月,杭州——这座南方重镇便被李秀成攻陷,上海亦陷入危殆之中。对于江南局势的迅速糜烂,朝廷极为不满。远在千里之外的紫禁城内,刚刚掌权的慈禧太后把保卫上海看作头等军国大事,明诏密谕,函电交驰,要求曾国藩必须力保上海。

上海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里地处东南沿海,是当时中国最大的商业城市和财赋重地。1843年以前,上海还相当闭塞,但五口通商之后,由于华洋互市,上海发展神速,很快繁荣起来。不久其商业地位已超越广州,“独为巨擘”。

也许数字是最好的说明。咸同年间,上海出口的总贸易额占全国各海关的百分之六十四,丝茶为最大出口商品,其中丝的出口几乎全部经由上海放洋,而茶的出口经由上海的高达百分之七十。进口量也相当惊人。仅英国一年从上海贸易赚到的金钱就达一千三百万英镑,折合白银相当于四千万两,相当于英国从印度获取贸易利润的三倍之多。据说,当时每天停靠的上海码头的外轮竟有三百多艘。至于上海的税收,也是清廷中枢收入的主要来源。

如果查阅1861年前后的官方文件和民间记载,上海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关键词之一。面对太平军大兵压境,各方都在高度关注,作为统辖四省军务的曾国藩更是深感责任重大。然而,要想解救上海却困难重重。

11月18日,钱鼎铭一行从上海赶到安庆后,曾国藩平静的心绪再一次被打乱了。据曾国藩日记记载,是日早饭后,他下了一局围棋,然后习字、清理文件、会见来客,一直忙到午刻。就在这时,钱鼎铭从上海赶到了。与他同来的还有候补知县厉学潮。

接下来的会见是在一种悲切的气氛中进行的。钱、厉二人一见曾国藩便扑通跪下,一口一个“大帅”地哭喊着。他们痛陈上海危殆已极,请求曾帅立即发兵救民于水火之中。尽管他们所说的内容,曾国藩早已知悉,但钱、厉二人的凄婉哀切的神情还是打动了曾国藩,让他难以平静。曾国藩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午刻,江苏上海庞宝生派户部主事钱鼎铭来请兵,携有书函……问之,系冯桂芬敬亭手笔。钱君在坐次哭泣,真不异包胥秦庭之请矣。[1]

所谓申包胥哭秦庭,典出《通志》。楚昭王十五年,申包胥赴秦国求救,但秦哀公拿不定主意是否出兵,申包胥便“哭秦庭七日”,终于打动秦哀公使其出兵救楚。曾国藩在日记中把钱、厉二人比作申包胥哭秦庭,可见其情迫切。会见中,钱鼎铭还向曾国藩当面呈交了由上海团练大臣庞钟璐领衔、沪绅集体签名的公启,公启“系冯桂芬敬亭手笔”。冯桂芬是当时大名鼎鼎的人物,榜眼、翰林出身,其代表作《校邠庐抗议》脍炙人口,曾广为流传。在这份公启中,这位大名士以其惯有的华丽辞藻,写下洋洋数千言,立论精到,“深婉切至”。曾国藩读后,颇为动容。

除了公启之外,江苏巡抚薛焕还委托厉学潮向曾国藩呈交了一份专函。如果说,公启代表了民意,那么薛焕的专函则属官方文件。在这份文件中,薛焕首次打破了沉默,以地方大员的身份正式向曾大帅提请救援。薛焕原是江苏藩司。所谓藩司,正式的官名叫布政使,是一省管理民政和赋税的长官。1860年6月,江苏巡抚徐有壬死后,薛焕便补了空缺。巡抚系一省最高长官。太平军在苏杭节节胜利,薛焕忧心如焚,但对要不要请湘军前来救援,却一直心存顾虑。他不是不希望有人救援,也不是怀疑湘军的能力,而是担心湘军来了,他的巡抚就坐不稳了。事情明摆着,一山不容两虎,实力决定一切。如果湘军救了上海,江苏巡抚的肥缺难道还有他的份吗?

可不请湘军又能怎么办呢?薛焕起先另有打算:一是请洋兵。他一到上海便积极联络在华的列强各国,希望他们能够调洋兵来保卫上海,但洋人的态度模棱两可,态度暧昧。因为此时,洋人还在观望,并没有真正和太平军翻脸。二是募勇扩军。上海有的是钱,有钱还怕招不到兵吗?于是,他派人去了湖南,开始招兵买马。但是,战局的发展之快却超出了他的想象,还没等到把人马招来,李秀成已经攻下杭州,并向上海进军了。

上海的官绅们坐不住了。他们认为,请湘军的事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做出决断,而且刻不容缓。为了向薛焕施加压力,他们请出了两个重量级人物。一个是庞钟璐,他是团练大臣,属于省级官员,地位与薛焕相当;另一个是上海道台吴煦,虽然道台是地市级官员,隶属巡抚管辖,但在上海滩,吴煦却是地头蛇,离了他薛焕根本玩不转。

谈话的结果是薛焕改变了态度。其实,他不改变也不行了,太平军已经打到了家门口,除非他想步浙江巡抚王有龄的后尘[2]。薛焕不傻,孰重孰轻他还拎得清。两害相权取其轻,眼下救命要紧,他只好让步了,不得不以巡抚的身份正式致函曾国藩,并交由厉学潮亲手转呈。

上海的官绅现在是迫不及待。他们恨不能曾国藩马上派兵。因为太平军已经进逼城下,城内兵力严重不足,人心涣散,情况万分危急。但对曾国藩来说,事情并不那么简单。钱鼎铭看着曾国藩踌躇不语,再次跪倒在地,涕泪滂沱。他说,上海已是旦夕难保,江南士绅盼湘军如久旱盼雨,请求大帅速派大军东进,以解沪绅百姓于倒悬。看着钱鼎铭声泪俱下,曾国藩心里也颇不落忍。他一边扶起钱鼎铭,好言加以劝慰,一边声称此事需从长计议,并让他们先下去休息。

这次谈话实质上并无结果。此后一连几天,曾国藩亦无明确态度。钱鼎铭不禁度日如年,心焦如焚。为了达到目的,他天天去找曾国藩软磨硬缠。换了别人,兴许不敢。可钱鼎铭不怕,因为他与曾国藩有一层特别的关系。钱鼎铭的父亲钱宝琛与曾国藩是同年。所谓同年,就是科举考试中同榜考中的进士。在互相援引的旧官场,这是一种很重要的社会关系。他们的子女也因父辈关系变得亲近,俗称年侄,或年家子。钱鼎铭之所以敢自告奋勇前来安庆,也正是仗着这一点。他在曾国藩面前以年侄、晚辈自称,曾国藩不答应,他就每天来到大帐外,每见年叔便长跪不起,痛哭流涕,搞得曾国藩心烦意乱,也拿这个年家子毫无办法。曾国藩在给澄、沅二弟的信中说:

江苏、上海来此请兵之钱调甫[3],即前任湘抚钱伯瑜[4]中丞之少君也,久住不去,每次涕泣哀求,大约不得大兵同行即不还乡,可感可敬。[5]

不过,“可感可敬”是一回事,真正要出兵又是一回事。其实,曾国藩不是不想救上海,但要救上海,难度实在太大。首先,安庆之战后,湘军兵力严重减员,徽州一带的战事仍在进行,加之围攻天京,他手中的军力已是捉襟见肘,根本无多余之兵可派。其次,上海远在千里之外,而江苏大部地区已为“长毛”所占。上海几成孤岛、死地。即便有兵东援,要想通过层层封锁也并非易事。

就算曾国藩有心救援上海,他又拿什么去救呢?

成功的游说

时间一天天过去,上海的危险也一天天增加,形势紧迫,刻不容缓。尽管钱鼎铭心焦如焚,天天去求曾国藩,但毫无结果。就在这时候,他想到了一个人,决定独自登门拜访,也正是这次拜访一举扭转了局面。

钱鼎铭拜访的这个人就是李鸿章。当时,李鸿章尚未成名,还只是曾国藩手下的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幕僚。幕僚,又称幕宾,它是行政编制之外的一种人员,并非朝廷任命,但在行政系统内却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有些幕僚虽然没有具体职务,但他们相当于高参、谋士、机要秘书和重要助手,权力和影响力非常之大,有的甚至能够主导和左右整个机构的决策和运作。

李鸿章自咸丰九年(1859年)投奔曾国藩后,就一直受到恩师的器重。曾国藩也对他极其信赖。在湘营中,他总理文案,赞襄军务,实际上成了曾国藩的左右手。许多大事,曾国藩甚至听凭李鸿章处置,往往由他“数言而决”。

钱鼎铭决定去找李鸿章,正是因为看到了李鸿章的这种影响力。在安庆求援的那段时间里,钱鼎铭发现李鸿章与曾国藩关系甚密,时常在一起密谈。于是钱鼎铭决定去找李鸿章,请他帮忙说服曾国藩。

此时钱鼎铭与李鸿章并不熟悉,不过论起家世两人却不乏渊源。钱的父亲钱宝琛与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还有曾国藩都是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的同榜进士,这种关系使他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钱鼎铭找对人了,这次拜访使陷入僵局的死棋活了起来。不过,关于钱鼎铭拜访李鸿章的谈话,见诸史料的记载并不多,而记述他们谈话的内容也大多过于简略,很难看出具体眉目。不过根据零星记载,加以归纳,大致可以清楚他们的谈话至少涉及以下几个方面:

一、上海税厘充足,饷源丰富,如果落入太平军之手,殊为可惜。

二、上海有钱,可以养得起兵。湘军如果去,兵饷可以保证,每年六十万不成问题。这对湘军是一件很有吸引力的事。

三、从战略上讲,上海地位重要,退可牵制江浙,进可规复苏南,最终实现对天京的南北夹击。

据载在这次拜访中,钱与李还有一段有趣的对话。钱说上海有钱,现缺的是能带兵的将领。李问所谓将领的标准是什么,钱答,像阁下这样。咸丰十一年(1861年),李鸿章已经三十八岁了,可一直潜龙在渊,大志难伸。他投奔湘军后,虽然受到曾国藩的器重,总理文案参与核心决策,地位之高有目共睹,可尽管如此,他仍有寄人篱下之感。湘军门户之见甚深,李鸿章以皖籍而居高位,自然引起湘人的不满,特别是那些统兵大员内心对他更是抵触。

李鸿章刚到曾幕时,曾国藩为了提高他的军事水平,曾安排他到基层进行锻炼。锻炼的部队为曾国荃所统领。曾国荃是曾国藩的九弟,人称曾老九。李鸿章去了之后,为了表示对曾国荃的尊重,特请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师叔为他题诗。其实,他不过是客套一下,没承想曾国荃倒也不客气,提笔便写了一副对子:

门多将相文中子

身系安危郭令公[6]

李鸿章看后顿感不快,你曾九也太大言不惭了,居然把自己比作郭子仪,你一个秀才竟在我这个进士面前摆起谱来了。他气得当时就想走人。曾国藩随即写信好言相劝,说是让他下部队主要是让他了解湘军的组织结构、作战和训练方式,以便今后更好地开展工作,“阁下宏才远志”,将来必为匡济之才。

如果说曾国荃的傲慢和粗鲁还能够忍受的话,那么,左宗棠和彭玉麟就更过分了。左宗棠一向自视甚高,天底下几乎没人入他法眼,就连对曾国藩也不大买账,况乎李鸿章一个小小的幕僚?彭玉麟更是一个大刺头,外号彭打铁,脾气上来了谁也不让,有一次竟与李鸿章因口角而大打出手。

在三湘子弟面前,李鸿章终归是个外人。如今,钱鼎铭这句话正中其下怀,自立门户之心怦然而动。这次谈话之后,李鸿章的态度开始发生明显的转变。他积极劝说曾国藩,力主出兵上海。正如钱鼎铭事先想到的那样,作为曾国藩最重要的助手之一,他的影响力显而易见。

查阅曾国藩那段时间的日记,经常出现“与少荃[7]久谈”“(与)少荃商救援江苏之法”“傍夕至少荃处一谈”“至少荃处,与钱调甫(鼎铭)久谈”等等。据《淮军志》推论,曾国藩决定出兵大抵在11月24日,而这一天正是他与“少荃商救援江苏之法”的第二天。对于曾国藩而言,出兵上海的必要性不言而喻,关键是有心无力难度太大,因而举棋不定。在这种时候,李鸿章的态度起了重要作用。

1861年的情况似乎就是如此。在决定是否出兵上海的决策中,如果说曾国藩是最后的决策者,那么,李鸿章就是一个“关键先生”。

梦想照进现实

曾国藩决定出兵后,接下来需要考虑的便是由谁统兵前往。这同样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曾国藩有自己的盘算。首先,派去上海的这个人必须是可靠的,而且是自己人;其次,这个人还得有能力,能够独当一面,打开局面。可这样的人并不好找,因为既可靠又有能力的人,现在都在重要岗位上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很难抽出身来。

这时,有人主动请缨了。第一个站出来的是吴坤修。吴坤修在湘军中并不十分有名。他曾担任过盐运使,是曾国藩的部将。钱鼎铭到达安庆不久,他就主动请缨,提出自募六千兵勇,南下增援上海。但曾国藩并不看好他,认为他的能力不足,难以胜任。如果说他符合第一个条件,那么,第二个条件他并不具备。

其实,曾国藩这时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选,尽管一开始并没有说出来。这个人就是他的九弟曾国荃。曾国荃在曾家兄弟中名气不小,在湘军中也是数得着的人物。领兵以来,他攻九江、克安庆,打过不少硬仗,立下汗马功劳。老九的性格与乃兄曾国藩截然不同。曾国藩谨慎、节制,而曾国荃却鲁莽、张扬。他作战凶狠,所率老湘营是曾国藩的嫡系和主力。

作为饷源重地,上海这块大肥肉自然不能外流。不久,曾国藩制订的第一套援沪方案出笼了。在这个方案中,东援主帅便是曾国荃,所辖兵力以老湘营为主。他在给九弟的信中详细说到这件事。信中写道:

余必须设法保全上海,意欲沅弟[8]率万人以去……不知沅弟肯辛苦远行否?如慨然远征,务祈于正月内赶到安庆。迟则恐上海先陷。[9]

这封信写于11月26日。这是钱鼎铭到达安庆后的第八天。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曾国荃不领这个情,他根本不想去上海。曾国藩的信发出后如同石沉大海,久久不见回音。此时,曾国荃正在湖南募兵。安庆之战后,湘军损失惨重,同时由于战线拉长,急需补充兵员。于是,他奉乃兄之令回乡招兵买马。曾国藩的信寄出后,一连十天,毫无回音。曾国藩急了,接着又写了一封信,敦促其弟迅速带队赴沪,并要他“正月由湘至皖,二月由皖至沪”。信的最后还特别强调,“吾家一门,受国厚恩,不能不力保上海重地”。

可是,曾国荃还是不予回复。曾国藩以为乃弟是有顾虑,毕竟孤军深入上海要冒很大的风险,为了打消他的顾虑,确保进兵成功,曾国藩还对整个援沪方案作了进一步完善:一、令李鸿章统八千陆勇;二、令黄翼升统六千水师;总计万余人跟随老九同去上海,协同作战。决定做出后,曾国藩在当日又一次写信给其弟,通知了上述安排。

但曾国荃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显然他的态度是消极抵触。曾国藩有些恼火了,自己煞费苦心的安排,居然不被理解。其实,他不明白,曾国荃有自己的算盘。他不想去上海是有更大的野心,那就是主攻天京,夺取首功。因此,对于这个援沪主帅他压根儿就没有兴趣。

就在老九以沉默对抗乃兄之时,李鸿章却表现得十分积极。尽管曾国藩的方案并不让他满意,因为在这个方案中,他只是作为曾国荃的副手前往上海,这显然与他的想法存在差距。但这似乎并未影响他的情绪。不仅如此,他还一直起劲地募集淮勇。

淮勇,顾名思义,便是来自安徽的兵勇。募集淮勇的工作早在安庆之战后便开始了。由于长年征战,三湘兵员日渐枯竭,为了扩军备战,曾国藩不得不从湖南以外的地方招集兵员,“以济湘军之穷”。李鸿章当时便受命从安徽召集兵勇,以弥补湘军的兵力不足。不过当时谁也没想到,这后来竟成了淮军创建的一个发端。

这里可能有一个疑问,那就是李鸿章明知不能成为援沪主帅,为何还要如此积极?原因何在?他的动力又来自哪里呢?答案也许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不过,据《淮军志》披露,12月26日,曾国藩曾有一奏折,在保举左宗棠出任浙江巡抚的同时,保荐李鸿章出任江苏巡抚。这份奏折很重要,但却没有收入曾氏全集。摘要如下:

王有龄久受客兵挟制,难期振作。欲择接任之人,自以左宗棠最为……查有臣营统带淮扬水师之福建延建邵遗缺道员李鸿章,劲气内敛、才大心细。若蒙圣恩将该员擢署江苏巡抚,臣再拨给陆军,便可驰赴下游,保卫一方。地方一切事宜,该员亦能洞悉利弊。至巡抚驻扎之地,上海僻在东隅,不足以资控制。臣愚以为宜驻扎镇江……待该员军抵镇江后,再求明降谕旨。[10]

或许这份奏折能够说明一点问题。尽管李鸿章不是援沪主帅,但曾国藩也没亏待他。那就是保举他出任江苏巡抚——这应该算是一个不小的诱惑!李鸿章的动力或许正是来自这里。不过,关于苏抚的“驻扎之地”,曾国藩明确指定在镇江而不是在上海,这又说明曾国藩并不想把上海交给李鸿章。

12月31日,这是1861年的最后一天,曾国荃的回信终于姗姗来到了安庆。他在信中明确拒绝了曾国藩的想法,说明了自己不想去上海的理由。这让曾国藩深感失望。事到如今,最合适的人选只有李鸿章了。这天晚上,他与李鸿章进行了一次交谈。言谈之中,曾国藩知他去意已决,便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了。

其实,直到这时候,曾国藩仍然留有余地,指望老九弟最后能够改变主意。这种想法至少在此后一个月中都未改变。这期间,他给上海方面去了好几封信,信中都说明,李鸿章即将带兵前往,但只是作为先行官,曾国荃作为援沪主帅并未改变。

曾国藩原本还有一个备选人物,那便是湘军老将陈士杰。陈士杰是湖南桂阳州人,拔贡出身。据《清史稿》载,他早年跟随曾国藩办团练,“甚得力”,先后授知府、道员。在曾国荃拒绝去上海后,曾国藩便有心举荐陈士杰为江苏按察使,由他接替九弟出任援沪主帅。可事与愿违,陈士杰也不愿意去,理由是母亲年纪大了,希望能够就近照顾,请求驻守湖南。陈士杰是个大孝子,他的请求曾国藩无法拒绝。

时间紧迫,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让曾国藩从容考虑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选择李鸿章了。李鸿章的机遇终于降临了。历史的选择常常具有偶然性,但对李鸿章和淮军来说,这个结果意义重大。

在咸丰十一年(1861年)的严冬,李鸿章终于如愿以偿,迈出了人生的重要一步。


[1] 《曾国藩全集》第十卷,中国致公出版社,2001年。

[2] 杭州破城后,王有龄自缢身亡。

[3] 钱鼎铭字调甫。

[4] 钱宝琛字伯瑜。

[5] 《曾国藩全集》第七卷,中国致公出版社,2001年。

[6] 《学海一得》,翁飞,安徽省文史馆编印,2010年。

[7] 李鸿章字少荃。

[8] 曾国荃字沅甫。

[9] 《曾国藩全集》第七卷,中国致公出版社,2001年。

[10] 《淮军志》,王尔敏,中华书局,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