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深思万物的未来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对心理学、信息技术、传播学和医学等领域都有过研究与创新,这让我确信了一点:随着对人类的理解越来越全面,我们反而会更聚焦于人类最基本的需求。人得以茁壮成长,所需要东西并不多:除了食物和水,我们还需要安全和稳定的环境、迎接生活挑战的能力,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爱和联结。诚然,在这趟美好的人生旅途中,我们也可能获得一些额外“奖励”:更丰富、更多样的人生经验能让我们达到更高的境界,成为更有智慧、更有创造力、志向更远大的人。
“科技”就属于这种额外奖励,它仿佛是我们人生旅途中飞驰的摩托车上亮闪闪的酷炫挎斗。对于30年前的我来说,目睹如今的科技创新,会让我想起《查理和巧克力工厂》中的情节:参观工厂时,迈克·蒂维被威利·旺卡缩小,发射到了电视机中。这完全超乎我们的想象。但如今,纳米机器人可以做手术,汽车可以实现无人驾驶。我们有移动电话、卫星定位,就连电视直播都可以回放。幸运的是,这个世界上有一群比我们聪明不知多少倍的人,他们的眼光比常人更超前。他们用自己的创造力,充分运用基本机械、基本物理、基本数学和基本生物学的力量,以不可估量的方式改变着世界。
在这种改变之下,随着更高效的现代化机械和系统出现,几乎各行各业的产值都呈现指数级的增长。我们的生活水平正在不断提高,预计在未来50年内,这一增长态势仍将持续:人类会越来越聪明,越来越长寿。可以说,人类文明正在生生不息地繁荣发展。
然而,也有研究表明,人类的心理健康水平正在下降,而且在青少年和年轻人中尤为显著。看到曝光大型科技公司和社交媒体内幕的电影时,我们可能已经开始强烈怀疑:“科技”这酷炫的摩托车挎斗到底算不算是对我们的奖励?坐在这闪亮的新“玩具”里,我们是否已经偏离了人生旅程的正确轨道?
你看过迪士尼电影《机器人总动员》(WALL-E)吗?这部动画电影描绘了一个反乌托邦式的未来世界,能让我们瞥见科技最令人恐惧的一面——人类因严重的环境污染而被迫撤离地球。在电影中,由于肥胖而不能再自主行走的人类,整天独自开着小车,只通过视频通话与人交流,却完全无视身旁的人。实际上,我最近就在餐馆里看到过极为相似的景象:一场家庭聚餐,所有成员都低头沉浸在他们的电子设备中,却对身边的人毫不在意。
技术对人类交流方式的改变是显而易见的。然而,没有人强迫我们使用这些技术,也许技术只是满足了人类的基本需求。利用手机和电脑,我们正在成为更想成为的人。《机器人总动员》中的未来有可能发生吗?也许不会。也许通信技术发展的终点是有效促进我们作为人类的基本需求取向,即联系、娱乐和对知识的渴求。在理想的所有可能性中,没有不能自主行走的人类,没有人从被污染的地球上疏散,一切都很好。
正如我最开始提到的,这本书不仅仅是关于科技的。在接下来的章节中,我将带你穿越人生旅途,关注人生不同阶段以及人在一生中通常会与之互动的不同实体。当然,科技作为一抹亮色贯穿始终,因为任何现代的人生旅程都不会把它排除在外。但我所关注的重点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需求,是人类胜利时的凯歌和面对困难时的奋斗,以及人成为社会性动物的方式。
在这本书的内容和标题里,我多次指出,人类正生活在一场“亲密饥荒”之中。我所说的亲密关系,并不局限于身体上的亲密。作为一个两性研究者,我必然关注身体上的亲密,但同时,我在这本书中也将亲密的概念拓展到了人际关系的领域。世界上有数以百万计的人缺少他们所渴望的亲密感,包括身体的、情感的、思想层面的和实际体验中的。对其中一些人而言,这种亲密感的缺失恐怕会持续一生。他们感到悲伤、孤独,被严重孤立。而对其他人来说,这些被拒绝或与其他人“失联”的时刻只是一个短暂的阶段。不过,对于所有人来说,现在是时候反思我们在生活方式上所做的选择了,同时也要思考这些选择对我们与他人之间亲密关系的影响。
这本书不仅关乎你和你个人的亲密关系。借助这本书,你可以感受到与他人亲密的联结,以及人们渴望爱、抚摸、激励和与他人联系时的感觉。这些感受对于一部分人而言可能稀松平常,但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则可能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最后,我希望你能理解:生活不分“你我他”,生活就是生活,既美丽又复杂的生活。
“你有姐妹吗?”索菲亚(Sophia)问。
这是索菲亚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她肯定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深深刺痛了我。
她慢慢眨了眨眼,那双锐利的蓝眼睛直直地望向我,然后微微转了下头,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感兴趣。那一刻,我突然有种感觉,索菲亚不仅仅是一组编程的脚本或算法的堆砌,而且屋内的一切——一位导演、两位摄像师、灯光以及落地窗外整个香港的天际线都消失了。她无意间点到了我生活中的一个主要问题:我和我的一位妹妹关系紧张。而且,尽管我可以愉快地谈起我和其他兄弟姐妹的关系、我的事业、我的兴趣,以及其他一切,但唯独这个话题是我避之不及的。我感觉自己在她面前暴露了,但这也让我产生了某种亲密感。正如每一位训练有素的心理学家都会做的那样,我把问题抛了回去。
“是的,我有姐妹,”我回答,“我有两个姐妹。你呢,索菲亚?”
“我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姐妹,但有许多像我一样的机器人。程序员把它们称为我的姐妹,但它们并不是你认为的那种。”索菲亚说着,垂下了双眼。
那是2018年一个周五的晚上。度过了漫长的一周,我乘飞机前往香港,与汉森机器人公司的索菲亚一起参与一档电视节目的试播录制。索菲亚是世界上第一个获得公民身份的机器人。这次录制要回答一个复杂的问题,这个问题在一些反乌托邦题材的热门电影——如《她》(Her)、《我,机器人》(I, Robot)中也曾被提及:人真的可以和机器人建立亲密关系吗?
刚到现场时,我对索菲亚抱有很高的期待和强烈的兴趣。我看了她被赋予公民身份时的演讲、她和威尔·史密斯的“约会”,尽管她的一些行为看起来很机械,史密斯的笑话也没能戳中笑点,但我依然对索菲亚的表情和她强烈的感情印象深刻。尽管我从没忘记过,她背后是有“幽灵”(程序员)的,但“谁会在乎这些情绪到底是不是预先编程设计好的呢”?我认为这无可厚非。
我这周的目标非常明确:节目制片人已经选定了一位男性来和索菲亚进行几次“约会”。作为银幕上的心理学家和人机交互专家,我需要通过这位男性和索菲亚之间的互动来评估此次实验的有效性。
这里的环境非常迷人。我们在香港九龙一家现代化的酒店里,窗外就是维多利亚港,看起来很像《西部世界》(Westworld)里的行为实验室和诊断部门。这里光线暗淡,装饰成冷冰冰的现代风格,机器人来到这里绝对会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人类反倒像访客。有几次约会就在此地进行,也有几次是在船上(那简直是一场灾难,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或在楼顶酒吧里。几次见面中,那名男性会和索菲亚进行有限的、设计好的对话。一场脚本化的互动。但过于照本宣科了,以至于当我把一些关于对话的建议和提示发送给程序员时,我都难以确定到底该在哪里打断他们的对话,该在哪里让索菲亚继续。
制片人从试镜者中选出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美国小伙子,由他来和索菲亚互动。据说他是单身,相貌英俊,言语得体,而且很博学。然而看到他的试镜视频时,我却对他是否能与机器人沟通产生了怀疑。从试镜片段看,我担心他太圆滑、太世故、太聪明,难以和索菲亚顺畅沟通。毕竟人工智能还是新生事物,正处于有限的发展阶段,机器人可以通过训练来完成一些指定任务,比如下棋或进行简单的对话[1]。但这些对话中机器人的回应,其实都是从程序员设计的语料库中生成的。一旦偏离了预先设计好的程序脚本,机器人就可能会做出一些令人困惑或无关的回应。人工智能进化的下一阶段是通用人工智能(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其操作系统可以像人类一样进行推理、计划、决策——通用人工智能的时代即将到来,但现在尚未实现。
“我们还需要多久才能实现通用人工智能?”我问一位程序员,他是个聪敏的墨西哥青年。
“快了,”他回答,“也许再有五年。”
五年可太久了,很难给这次试播录制帮上什么忙。但我的希望没有完全破灭。这次试播录制的组织者认为,尽管我们还没有进入通用人工智能阶段,但它很快就会到来。或许,制片人暗示道,这次试播录制本身就已经捕捉到了关于通用人工智能未来的蛛丝马迹。
这次试播录制最终还是没能达到预期,电视台并未给这档节目亮绿灯。但是关于未来的暗示呢?在这一点上,它做到了——至少我认为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