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定梅山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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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姜一枫曾随父亲三次出村、两进成都府,因此对于外间事物并不算陌生。不过这乃是他平生第一次独自出行,少年心性,只觉天地广阔,胸中豪气倍生。

他辨明方向,取道先往雒县而来。

晌午时分,进得雒县。其时雒县乃是一个上县,无虑两三千户,大街上商户林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姜一枫走了半日,腹中饥饿,便找了一个街边面摊,叫了一大碗汤面。

正吃面之际,姜一枫突听背后有人“咦”了一声。他转头看时,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身着褐色布衣,梳着朝天辫,两只眼珠滴溜溜直转,看着他上下打量。

姜一枫细看了两眼,并不曾认识,便问道:“这位小兄弟可是有事?”

小孩子不答,又看他两眼,问道:“哥哥可是从西南而来?”

姜一枫老实答道:“正是。”

小孩子便不说话,低头喃喃自语:民负兵,午时自西南而来,乃是一个“云日蔽雾”的卦。他抬起头,正色对姜一枫道:“你此行东北,所谋不成。”

姜一枫听得他说到一个“卦”字,便笑道:“小兄弟此言差矣。老师也曾教授《周易》,我虽不曾习得,但也知道卦有‘大有’、‘小过’、‘归妹’、‘同人’……却不曾听得有‘云日蔽雾’之卦。”

小孩冷笑道:“《周易》自然没有。”

姜一枫笑道:“既然没有,小兄弟这‘云日蔽雾’之卦从何而来?”

小孩看着他道:“占卜就一定要用《周易》么?”

姜一枫奇道:“那小兄弟所用为何?”

小孩子摇头道:“说来你也不懂。不过你此行所谋不成,你还是回去罢。”

姜一枫想一想,道:“那小兄弟说说看,我此行所为何事?”

小孩子道:“你将去东北取一物,但极险恶。”

姜一枫毕竟年少,又少出门,听小孩子之说十中八九,不免心中信了几分。他对小孩子道:“话虽如此,你却无法说出你用何占卜,我如何信你。”

小孩子得意的笑笑,道:“你可曾听说过《连山》、《归藏》?”

姜一枫心中一惊。他曾听赵先生讲《周易》之时提过,在《周易》之前有两部上古奇书,叫做《连山》、《归藏》,乃是古人占卜所用,内容极为玄妙,可惜早已失传,后世无人得见。他上下打量小孩,只是不信,可若说不信,这小孩如此年幼又如何得知《连山》、《归藏》之名?

小孩子知他不信,笑道:“《周易》所言,只是皮毛。《连山》、《归藏》不仅测得吉凶,还可有法解之。你今所欲取之物,虽及凶险,却也不是万不可得。”

姜一枫试问道:“如何可得?”

小孩子摊手笑道:“三百文。”

姜一枫涉世未深,以为外间事物理当如此,因此上虽觉得过于昂贵,却也老实排了三百文钱给小孩。

小孩子收了钱,正待说话,不远处墙角又蹿出一个小孩,大约也是十四五上下年纪,一面朝这边跑一面大叫:“周小顺!你昨日弄坏我的铁环,快与我赔来!”

周小顺大惊,不及细说,转身便跑。那小孩子在后面追,两人一前一后,眨眼跑的不见踪影。

姜一枫怔怔的看了半天,一时兀自回不过神来。

突听得身后不远处有人重重的“哼”了一声。

姜一枫定了定神,循声转头看去。面摊背后乃是一个茶馆,街边靠墙角的位置似有一人,只是此人正好坐在日光阴影里,一时不易发觉。姜一枫目力极佳,已看清是一身着灰衣的老者。老者广袖宽袍,束发纶巾,须发皆白,正端坐独饮。

老者见他转头,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后生且过来。”

姜一枫虽觉他言语略有些无礼,但念他是个长者,仍旧走至老者身前,叉手行礼。

老者啜了一口茶,道:“方才那个小孩是我孙子,我回去且收拾他。”顿了顿,续道,“不过,既然他收了你的银钱,我说不得只好替你算上一卦。你方向错了,你所求之物应往北方而去。”

姜一枫方才上了一当,不觉沉思片刻,叉手问道:“老先生可知我所求何物?”

老者微微一笑,道:“你欲寻将欲化龙之巨蛇,夺取蛇灵珠。”

姜一枫听老者说的如此清楚,再无怀疑,叉手再拜道:“敢请老先生指点一二。”

老者并不答他的话,捋须微笑道:“说到巨蛇,自上古之时便已有之。自古以来,天地万物皆分阴阳,皆有生灭;阴阳相伴,生灭相随。传说混沌初开之时,上古之神降世。此神人首蛇身,用无上神力创造了人与世间万物,这才有了如今的世界。这人首蛇身之神便是女娲。”

女娲创世,世人皆知;姜一枫自然知道,便点点头。

老者啜一口茶,续道:“可惜,世人只知有创世之神女娲,却不知尚有灭世之神‘大有’伴女娲由混沌之中而生。女娲乃是创世之神,主生发兴荣;大有乃是灭世之神,主死寂亡灭。有生有灭,方成世界。”

姜一枫好奇问道:“‘大有’?晚生着实未曾听说。”

老者一笑,继续说道:“这‘大有’亦如女娲一般,也是人首蛇身之神。传说它长住虚空之境,世人难以得见,因此多有不知。”

姜一枫暗思这灭世之神不知有何等神力,一面叉手道:“晚生受教。”

老者抬头看了看他,笑道:“此乃题外之话,你也不须担心,灭世之神岂是轻易得见?不过你这一卦倒也有些意思,乃是‘川日流光’。”

姜一枫一发更觉奇怪,肃容道:“晚生曾随老师学过一些时日《周易》,可是周易六十四卦当中,并无‘云日蔽雾’、‘川日流光’这两卦。适才令孙所言《连山》、《归藏》,据我老师讲,早已失传,莫非世人所传有误,这两部上古奇书竟有流传?”

老者看了他一眼,问道:“何谓《周易》?”

姜一枫道:“据说乃是周文王姬昌所作,有《经》、《传》两部分,含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

老者道:“既是周文王所作,则周文王之前,以何占卜?”

姜一枫道:“据传说,夏用《连山》,商用《归藏》。”

老者又道:“那你可知《连山》、《归藏》的由来?”

姜一枫摇头道:“都说早已失传,更不知其由来。”

老者道:“我再问你,你可知《河图》、《洛书》由来?”

姜一枫挠头道:“这个历来也是语焉不详,据传说上古伏羲氏时,黄河浮出龙马,背负《河图》,献给伏羲氏;又后来,大禹之世,洛河中浮出神龟,背负《洛书》,献给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划天下为九州。”

老者大笑道:“不错,但龙马献图神龟献书,其实荒谬。世人皆知其谬,但皆以讹传讹,致贻害数千年。”

他啜了一口茶,缓缓道:“今日与你相遇也是冥冥中注定的机缘,况且此事说来也不算秘密,就说与你听听;信与不信,却在你本人。上古时代,古蜀地有异人,纵目方额,不知其所从来。此人具大智慧,故蜀民共推为王,号为蚕丛。蚕丛王建古蜀国,教蜀民以天文星象、巫医占卜;又植桑养蚕、铸铜为兵,实乃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这古蜀国,便在如今这雒县附近。《河图》之河,非江河湖海之河,乃是天上星河;《雒书》之雒,非洛水之洛,乃是地理脉络。当时雒县之民依蜀王蚕丛所授之法,观天象以得《河图》,勘地形以得《雒书》,此即《河图》、《雒书》之由来。后《河图》、《雒书》流传至中原地带,黄帝以其精妙而用之,托言黄河洛河所出,讹传至今。

至于《连山》、《归藏》,乃古蜀国所制占卜之术。此去东北不远有连山镇,上古时代亦为古蜀国之地,其地先有连山氏、后有归藏氏所居。连山氏依蚕丛王所授之法观天象以制易,遂名《连山》;后归藏氏亦依蚕丛王所遗之法勘地形以制易,所制即名《归藏》,亦皆流传至中原。后武王伐纣,中原之地《连山》、《归藏》于战乱中佚失大部,周文王收拾残篇,夺天地造化之功重又制易,即后世所称《周易》,流传至今。再后秦灭巴蜀,焚书坑儒,则蜀地之《连山》、《归藏》亦大多焚灭不传。

《连山》用以占天,占天者,知天命之所归、氏族之兴衰;《归藏》用以占地,占地者,知朝代之更替、四季之丰凶;《周易》用以占人,占人者,知旬日之荣辱、旦夕之祸福。若能将这三者融会贯通,则大可窥天地之奥秘、人间之兴替;小可见方寸之进退、毫厘之得失。

究其根源,《河图》、《雒书》、《连山》、《归藏》皆源出古蜀国,为蜀王蚕丛所授之法。《连山》、《归藏》于中原虽已不存,但在蜀地尚有流传,只是历经数代,所传者已不过半。再者,欲学《连山》、《归藏》,必先知观天之术,再辅以山川地形,方可得之,此即难也。”

姜一枫听完一席话,如在梦中,久久回味。想不到这些上古奇书与古蜀国竟有如此渊源。

老者讲完,再啜一口茶,看着姜一枫道:“世间种种,皆有机缘。我方才所言《连山》、《归藏》,过于繁复,我拣其要略编录一册,今赠与你。我不知观天之术,穷尽一生,于《连山》、《归藏》所悟者不过十之二三;我观你是个有缘之人,或许他日与你有益。”言毕,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递与姜一枫。

姜一枫欲待推辞,老者笑道:“江湖男儿,何苦作惺惺之态?”姜一枫再拜受领,惶惑道:“素昧平生,怎敢受老先生大礼!敢问老先生名讳?”

老者大笑,拂袖而去,道:“既然素昧平生,何须记住名讳?”

姜一枫叉手立于当地,待老者走远,遂按老者所示掉头往北方而行。

一路行来,一路打听,却并未得着巨蛇的一星半点信息。好在暮春时节,莺飞草长,一路上鸟语花香,倒也不觉寂寞。走了几日之后,人烟逐渐稀少。

这一日行过一个村庄,这村庄景象却与姜一枫连日所见迥异,但见村中房屋凋敝、人烟稀少;十室九空,鸡犬不闻。姜一枫走进村子,正撞见一中年黑脸男子独自在田间劳作,于是上前叉手行礼,问道:“敢问大哥,这是何地?为何如此荒凉?”

黑脸男子直起身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道:“听口音小兄弟应是从东南而来,却是有所不知。我这里名唤寒水村,地属庆州,由此向北过去十余里地,便是西夏国。这几年西夏贼兵频频骚扰村子,因此上村中的人能走的都走了。”

姜一枫心道原来如此,因又问道:“那大哥缘何不搬走呢?”

黑脸汉子叹道:“我有老母卧病在床,不能搬走。村子中剩下的人家,也大多如我家这般境况,皆为老弱病残之人。贼兵要骚扰,也只得由他。”

姜一枫道:“如此,官兵不管的么?”

黑脸男子苦笑道:“也是要管的,只是此地距驻军甚远,等官兵得报前来,那西夏贼兵早已撤回。如此几次,官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甚前来了。”

姜一枫默然半晌,也无甚话说,便问道:“大哥可曾听说这附近有无巨蛇出没?”

黑脸男子略想一想,道:“蛇倒是不少,巨蛇却不曾听得说。”

姜一枫一路行来,得着的几乎都是这一个回答,也不十分懊丧,向黑脸男子作别,转身欲行。

“小兄弟且慢!”刚走几步,黑脸男子突然从后叫住姜一枫。待姜一枫回转,便道:“我小时曾听我爷爷说道,此去北方,翻过两座山头,有一座山名唤锁龙山,山色清黛、高耸入云。相传山中有一条黑龙,因此上大家都不敢进山。我爷爷是个猎户,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由此去过几次。他有一次于半山遥见对面山腰有一个黑色巨物缓缓移动,此物形似巨蛇,水桶般粗的身子,前后不见头尾。他吃了这一吓,从此不敢再去。”

他顿了顿,续道:“只是此事已时隔多年,这黑色巨物如今在与不在,却是难讲。另有一节,这锁龙山如今乃是处在我大宋与西夏的中间,山这边是大宋,山那边即是西夏。且不说巨蛇,即这西夏贼兵,也是十分凶险。依我看,”他摇摇头,道,“小兄弟还是不去为妙。”

姜一枫这多日以来,唯一得着这个有些靠谱的消息,如何能够不去。他暗想我只在山这边,不翻过山去,不至于便遇着西夏贼兵;万一遇见几个,凭我从小练就的身手也不至于便怕了。

他主意已定,便辞别黑脸男子往北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