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寞时分
郑剀带着女儿经过南岸文化广场的时候,仲冬的暮色正在降临。离开放喷泉和灯光还有一段时间,广场上人稀稀拉拉,景物模模糊糊,好像金沙江上的苍茫雾气也弥漫了上来,添加了几分萧索的气氛。
郑剀一人追索账务,忙碌一天依然无所收获,还让女儿一个人在宾馆中做了一下午的作业,他的心情既灰暗又愧疚,本来把女儿郑露带来市里,就是和女儿击过掌,承诺过带她去玩的,不得已食言了。
“窝囊废。”郑恺暗自骂自己,公司还想在这个城市,自己老家的城市里开一家通讯分店,刚刚起步,就让一个小女人骗了。哈哈哈,惯于放鹰打猎,今天却叫鹰啄了眼,郑恺难受得真想找一个地方发泄一下。郑剀下狠心告诫自己,除陈成外,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自个儿的天真,幼稚,幻想,轻信。
“爸爸,今天我们不回家吗?”
“不。”他一愣,站住了,明天自己又将回到成都,打点鸿信通讯公司业务了,时间,真紧,“明天,露露一个人回乡镇上的老家。露露不怕吧。”
“不怕,爸爸,车上有好多人的。”
“嗯,露露好乖。可能,圣诞节爸爸都不能回来啰。”
他看到女儿撅了一下嘴,眼睛望到别处去了。在繁闹的城市里度过一个新颖的圣诞之夜,这是一直生活在家乡小镇的女儿的梦想,她真的好想亲手摸一摸圣诞老人的白胡须,和浑身毛茸茸的红白两色的圣诞礼服。想到这里,他不禁摸着女儿郑露的头,手指触到了她小女孩特有的细滑脸颊,啊,他不禁道歉道:“瞧,爸爸还是忘记买帽子了。真对不起。”
成天在市里大街上走来走去,他居然还是忘了给她买一顶颜色鲜艳的冬帽,虽然他时时不断念叨着。
“爸爸就会说对不起。”
“那,明天爸爸陪你玩一个上午。好不?”
“好!”郑露终于绽露出笑容。
“还记得陈成伯伯么?”
“就是过年回来,用微波炉给我做烤香肠的那个伯伯?”
“嗯。我们到那儿吃火锅吧。”酒也能帮助发泄的,还有不停的话,郑恺憋闷死了,反正他想发泄,想倒苦水。
蓝色的士载着他们到了金江花园火锅城。两个迎宾小姐穿着蓝色圆领套裙,披着红底绣金白花高领披风,站立大门外,笑靥如花,语音轻盈。其中一个比较娇巧的小姑娘,是他认识的,叫冯敏。郑剀向她点头致意。
宽敞的底楼大厅摆着近二十张棕褐色大圆桌,已有七八桌的客人,喧嚷爽吃。非常年轻的女领班引导他们上了二楼,进了一间精巧的雅间。郑剀口中说的陈成,是一个熟识的同乡,在店里做大厨。他也是今晚郑剀唯一的客人。
生意比较清淡,二楼大厅中还没有客人。被吩咐过的女服务员回话说,厨房里还有事,陈师傅还有十多分钟才能脱身。
等候的时候,女儿在大厅中很开心很投入地绕着桌子玩,她已经把宽敞的大厅想象为七个小矮人居住的木屋了。已故的妻子如果看到女儿自由快乐的样子,该怎样的欣慰呢?他认为她看得到。突然,他就如被针刺了一下。郑剀强行把思绪从遥远的记忆中拉回来,去观察现实的细微之处。他靠着雅间的红漆木椅啜起茶来,并且注意到了茶杯是景德镇的白瓷,滑润细腻,不知道外面大厅的用具是不是也如此的讲究。
忽然外面“砰”的一声响,接着听到郑露“哎哟”的轻叫。郑剀连忙出去看,原来是郑露胸前挂着的小灵通手机撞到椅子靠背上了。女儿看见父亲,便一声不响的慢慢踱过来,怕郑剀责备。
郑剀微微一笑,搂住女儿的肩膀,回到了雅间中,替她从藤编小篮中挑出饱满的五香葵花瓜子,剥好一粒喂到嘴里,然后叫她自己剥。郑露很快就安静下来。陈成也上来了。为迁就陈成的酒量,郑恺只叫了啤酒,又按时下流行的喝法煮热了。冬天里加了醪糟枸杞姜片蜂蜜的煮啤酒,暖胃又暖心。酒过三杯,两人话头也开了。
“明年继续打工呢?还是回家开自己的饭馆?”郑剀问。陈成原来在老家就是开饭馆的,生意还不错。
“饮食业的赊欠太大,不想回家做了。”
“债可以收回的嘛。”
“帐好收吗?尤其是镇政府里的钱,根本不能催得太紧,得罪了签字的人,生意都没得做。你嫂子留在家里收收帐,也能应付几年生活。操那么多心干啥。外面收入虽说少一点,轻松啊,少磨心。”陈成轻松的象是叙述着别人的事,“你找到何燕没有?”
“呵呵。哪儿找?”郑剀自嘲一笑,转动起酒杯,仿佛棕黄色的忧郁也在酒杯中溶解旋转,然后无声的一口喝了干净。
何燕,是陈成的远房表妹,在市里打工,陈成介绍了他俩认识。因为郑恺所属的鸿信公司开店,要在闹市区寻找良好铺面,何燕恰好有充足的时间在市内到处转悠。不久她声称在繁华的南街已经找到合适的三间相连的铺面,需要立即签订租房合同。事情来得急,郑恺没有料到机会这样好,这么快就找到门市了,由于公司还没有通过董事会的原因,郑剀不能立即签定合同,机会难得,便拿出个人的钱作为房租预付订金,以抢住这个空房的机会,待经董事会批准在宜宾开设通讯分店后,再签定合同。作为股东,总经理的郑恺,他认为批准只是一个必须经过的形式而已。
殊料不及的是,订金和她,突然一起从地球上消失了。在郑剀看来,何燕高中毕业,外表和善稳重,又是陈成介绍的家乡人,远房亲戚,怎不让人信赖呢?在他的预想中,这个沉着老练的女孩将来可能是一个店员或甚至是分店经理助理呢。为了不失掉公司的信誉,和失去这个拓展业务的机会,他亲自从成都赶来,找到房东,重新交付了订金。至少,他也还不是一无所获。
两个无奈的男人猜测着她的动机和去向。难道一开始何燕就是别有用心,设下圈套?“终究是找得到她的家,不必太担心。”陈诚竭力安慰郑剀。
找到了又怎样,既然她玩人间蒸发,存心逃帐,能还得起吗?郑恺对此没有足够的信心。“不怕要债的雄,只怕欠债的穷。”法律在更可怜的人面前象一只可怜虫,某些债务是丢又丢不掉,收又收不到,若要报警,郑剀甚至没有问何燕要一张收条。常言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次却是老乡骗老乡,两眼泪汪汪,大约传销一类的把戏盛行不衰,也是有此缘故在内。
“不谈这个吧,也怪我一时急于求成,轻信人了。”他举起酒杯同陈成干杯。陈成斟酒的时候,郑剀替郑露夹了鳝鱼片在锅里涮。鸭肠是金江花园的招牌菜,他没忘替女儿涮了一条,长长的提了起来。郑露默默的吃,她听不懂两个大人的话,一脸寂寞。
“冯敏有空吗?”郑剀突然问道。
“谁?冯敏?”
“你忘了,上次幸好是她捡到了我的提包,当晚她值班,得好好感谢她。那天晚上也真糊涂。什么都弄得稀里糊涂的。她改做迎宾了?”
“呵呵,店里人手有事不够,迎宾偶尔也代代班,有加班费的。”
女服务员进来的时候,陈成对她讲了几句。没过多久,冯敏上楼进了雅间,她已脱下了披风,满面笑容。
“有什么事情吗?”
“我应该敬你一杯呀,那天的事谢谢你!”
“啊,这也用谢。我不能喝酒,在上班呢。”
“少喝一点没关系。有什么事我对经理说。这是啤酒,可以喝一点。”
依旧是笑。她没有过多推托,竟然分做几口喝干了。陈成眼珠子转了几转,不便阻拦。冯敏喝干,并没有立即要离开的举动,看到郑露,她没人陪着玩,正把原来放在膝上的红色餐巾扔到一旁的座椅上,那餐巾就象东北二人转旋转的手帕。
“这是你女儿么?真可爱。多大了?”
“十一岁。读小六。”
“弟媳过世快一年了吧,明年是不是要把郑露带到成都去读书。明年是该上初中了?”陈成接过话说。
“你妻子,不在了?”冯敏有点愕然,声音轻轻的仿佛怕击碎了什么。
“车祸!”
好像外面有人在说话,陈成出去了,与两个后堂男生说起话来。雅间里很静。隐隐听见窗外楼下有人拨着吉它唱歌。冯敏走过去,打开窗,冷空气迅速进来中和被空调弄热的暖气,“他又来了。”
“谁呀?”
“唱歌的,就住在附近,昨天吉它弦断了一根,还以为不来了呢。”
“哦这个歌手常来了。唱的好吗?为你点两首歌可以不?”
“哦,不行,领班要骂的,还要扣分。”依旧是笑,毫不矫饰。
没过多久,歌手抱着他的夏威夷吉它上楼来了,每个开着门的雅间他都停足注视了一眼。
“再干一杯吧。”郑剀职业性地劝酒,这已经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不经意就流露出来。
“啊呀,不行的,为什么还要喝?”
“喝了我告诉你理由。”
“先说理由。”
郑剀毫不犹豫的把她灿烂妩媚的笑容比作盛开的玫瑰。“为这朵盛开的玫瑰,为你的漂亮,干一杯。”
“尽乱说。”还是笑,或者她一直在用笑容来掩饰她的羞涩,然而她的每一个笑颜都如一杯酒。“那天晚上与你一起的是你的女朋友吗?她很有气质,又漂亮,她多大了?”她指的是何燕,按着她的理解说。
“不,不是女朋友。她吗,才十八岁呢。”
“哟,比我,还小一岁。”
“你多大?”郑剀禁不住问。
“十九。”
“哦,刚刚高中毕业吧。”
“不不,我没读完高中。考上了,没去读。”
“那也没什么。”郑剀故意轻描淡写的说,“那只是你父母的责任。”
铮铮琮琮的吉它声传过来了,歌手声音唦哑,唱的是苏永康的流行曲《爱一个人好难》:
……
你怕属于我们的船
飘飘荡荡 靠不了岸
事到如今 没有答案
我的真心 被你牵绊
不管想见的夜 多么难堪
简简单单的说 爱是不爱
想要把你忘记真的好难
思念的痛在我心底纠缠
朝朝暮暮的期盼 永远没有答案
为何当初你选择一刀两断
听你说声爱我真的好难
说过的话已经风吹云散
站在天平的两端 一样的为难
唯一的答案 爱一个人好难
歌声是从另一个半开着门的雅间传出来的。陈成出去后一直没回来,他坐在空空的大厅中还在同一个年轻帅气,个子瘦高的后堂男生不断的讲着什么,模样很悠闲,也许是故意不进来打搅他们。郑剀和冯敏都没有说话,不约而同的在听着苏永康哀伤地消失。末了,她端起酒杯,转动半转,喝下了半杯。
郑剀有一种冲动难以遏制,“明天你有空吗?能够请假吗?”
“不好请假,有事吗?”
“明天我还有很多事要办,瞧,我的女儿很孤独,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他望着郑露,“我请冯阿姨陪你去逛公园好不好?”
郑露点头。冯敏有些犹豫。郑剀看在眼里。“如果因为请假要扣工资的话,我给你双倍的补偿。”
“哪是这个意思。明天已经有人请了假,店里人手不够,就更难准假了。我去试试吧。看能不能同谁换一换。”说完,她不禁偷偷瞥了郑恺一眼,出去了。
郑露坐得难受,也跟着出去了。陈成进来,说一个厨师有急事走了,他不能再溜,今晚不能陪他了。临走的时候,陈成嘱咐郑剀放宽心,他会找到何燕给他一个答复的。
郑剀开始觉得燥热起来。这段时间并不长。郑露先回来,接着冯敏也进来了。
“准假了,调换过了。”郑剀说。
“你怎么知道?”冯敏的脸上没有离开过笑容,微红着。悬胆式的娇美鼻子,天真甜美的小嘴,线条柔和的下巴,以及因发丝都向后绷紧了而显得明净的前额,都反射出一种愉悦的光辉。
“我猜得到。”他们交换目光的时候,郑恺故意让她看出他坚定的自信。
“明天什么时候?”
“上午九点,我叫车来接你。”郑剀拿出了一张名片。
“你叫郑——”
“郑剀!”郑剀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一个生僻字,不等她犹豫率先说出来。
“是你自己的公司吗?”
“不是,我只有2%的股份,基本上只能算是打工的。别奇怪,总经理也是打工的。”郑剀又转头望着郑露,“明天你会玩得很高兴了。”
“瞧你爸爸多么爱你啊!”冯敏望着郑露,口中发出一声透出一丝梦幻般的叹息。
郑露手中的盒装蒙牛酸奶可能已经喝完了,她依然含着吸管。郑露不断翻起眼打量冯敏,冯敏终于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冯敏离开后,郑剀才真正涮起火锅来。剩下的菜还很多,他依次每碟都夹了一点,烫了慢慢品味。郑露又到外边跑了一圈,回来说,“冯阿姨还在楼上呢。”
“在哪里?”
“一间房里,没开灯,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女的。她在偷偷的看我。”
她溜号了,真是一个贪玩的孩子,这可不好,看来我们得走了。郑剀叫来雅间的服务小姐结账,接过顾客反馈单的时候象前两次一样,习惯地性写了两句称赞的话。到楼下服务台付了账。大厅里顾客已经稀稀拉拉。冯敏下楼后与一个看起来更年幼的身着红色店员服的女孩子,坐在圆桌旁亲密低声说着话,出门之时,郑恺没忘让郑露当众给冯敏挥手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