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尽管说是要干预,但罗宾却拒绝向王燎透露自己进行干预的具体方法。
根据罗宾的说法,这是“为了控制影响范围”。只是王燎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影响范围和自己能有什么关系。
不过,不明白归不明白。对于罗宾的能力,王燎还是有信心的——周澜松,黑客和小胖的经历就是最好的信心来源。
只要罗宾干预,这些莫名其妙的网暴者都会吃到苦头,甚至受到教训。
只是有一点令人颇为在意——根据罗宾的报告,黑客跳楼了。
“你不是说不会出人命吗?”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王燎整个人都僵在了轮椅上。他低头急切的敲着手机屏幕追问道,“你说你没这个功能啊!”
【本机断然无此功能,这完全是一场不幸的意外事故。】罗宾的解释第一次显得有些苍白无力,为了表明自己并不会对人类社会有什么危害,罗宾干脆把自己的行为详细列出并且加以说明,【本机通过大规模数据分析,确认此人与至少三起网络诈骗案件有关。随后本机向有关部门匿名举报了此人——并且放弃了与案件有关的悬赏。】
不知为何,王燎感觉罗宾似乎正在用放弃悬赏作为抱怨的手段似的,“你看我为了保证行事稳妥,连赏金都没要!”
驱散了自己脑子里奇怪的声音,王燎追问道,“那这个人跳楼是怎么回事?”
【监控视频显示,警方试图对嫌疑人进行拘留时发生了意外。】罗宾答道,【嫌疑人拒捕并且试图翻越窗户逃走,但窗户位于五楼。本机分析认为,嫌疑人当日改变习惯性行为模式,是造成此次意外事故的主要原因。】
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完全不记得自己在几楼的傻蛋。王燎摇头叹气,虽然表现的挺有些遗憾,但其实心里的感觉还是以松了口气的放松为主。
一个陌生人的死活,他其实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或者说根本无法进行共情——对王燎来说,那就只是一个泄漏了自己的个人隐私信息,并且试图用这些信息来威胁自己的网络账号。他完全无法把这个账号和一个活生生的人联系起来。比起他的死活,王燎更在意的还是他的遭遇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这一点上。
没有多余的麻烦就行,至于黑客跳楼的原因,以及现在是死是活,王燎并不打算操心。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让警察同志们头疼去吧!
-----------------
中午吃了一顿隆江猪脚饭,而下午又没怎么工作的王燎终于等到了夜晚的降临。只是和往常不太一样……今天肚子不怎么饿。
深圳的猪脚饭堪称打工人的灵魂慰藉品,尤其是各大写字楼和孵化中心附近的老店,每一家都有着自己的特色。
靠近王燎公司的这家店,最大的特点就是猪脚炖的足够软烂。大家经常开玩笑说自己不是在吃,而是在“喝”猪脚饭。
中午吃这种好吃的,如果放在平时倒也没啥。可今天下午没干活,王燎就是回来洗了个澡。结果现在有些尴尬的处在饿与不饿之间,这就有些麻烦。
残疾人,尤其是腰部截瘫的残疾人必须得认真规划自己的一切生理活动,其中也包括吃饭。
由于下肢没有感觉,王燎必须避免自己因为吃的太多变成糖尿病患者。一旦他因为吃的太好而高血糖,那就会成倍增加压疮之类疾病的风险。而且每天的定时上厕所也是一大关隘——他得盘算着自己的消化时间。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就要尽快去洗手间里给自己用开塞露。
对此王燎并无太多不满,他反而觉得自己还算幸运。有不少下肢截瘫的患者由于彻底失去了反射,平时就是往外漏的状态。
这样的截瘫患者想要持续化社会化生活,就只能选择造瘘,手术引出一节肠道后,在肚子上挂一个粪袋子接着。
并且还要长期下尿管,防止尿潴留。
这些行为所带来的长期精神痛苦都暂且不提,光是尿管和造瘘可能带来的感染风险就很要命——腰部截瘫的情况下,很多早期感染是完全无法被察觉的。
这样的感染很容易发展到要命的地步,因此王燎非常知足。人生其实也就这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道有很多人过的比自己更惨,这当然能够提供一些非常重要的安慰。
更重要的是,这种安慰能够转变成面对惨淡人生的勇气。
用了面对惨淡人生勇气的王燎皱着眉头算了算,不太饿的情况下,去洗手间的时间可以往后延上一个小时。自己在这一个小时里……或许可以再干点什么。
刷手机视频还是算了,王燎生怕自己再碰见几个周树田,小胖子之类的人物。哪怕他们骂的不是自己,而且自己也没有感到不适也不行——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它恶心人呐。
外面天色渐晚,但是气温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从“热死人”向“热的要死”变化了一些罢了。开着轮椅出去转一圈散散心当然可以,但代价就是自己回来还得再洗一次澡。
好像是个亏本买卖。
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半个小时后,王燎还是出现在了自己家旁边的公园门口。他在电动轮椅上放着两个大功率的手电筒,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辆被挤扁了的老头乐,正在毫无顾忌地行驶在SZ市区的免费市政公园里似的。
或许因为明天是工作日的关系,公园里的人数量不算太多。开着轮椅出来“散心”的王燎看着逐渐暗淡的天色,心情平静。
自从瘫痪之后,王燎的情绪就一直维持在一个相对平静的水平上。和史铁生还不太一样,王燎没有捶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痛哭流涕喊着“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是一起车祸,如果自己不是被撞的腰撞到了一旁的花坛上,那伤情很有可能会比现在更严重。如果从胸椎或者颈椎开始高位截瘫,那自己只会更痛苦。
王燎接受了自己瘫痪的现实,甚至接受的非常平静。但他自己也能感受的到——对已经死亡的肇事司机的愤怒,对不幸遭遇的是自己的愤怒,否认自己已经瘫痪,甚至认为自己只是在做一个噩梦……这样的念头从未停息过。
刚刚从医院里醒过来的时候,平静接受自己瘫痪现实的时候,出院开始着手对自己的房子进行无障碍化改造的时候,途旅策划开始运营的时候,这一年半的时间里,王燎几乎每天被这样的念头缠绕着。
一开始这样的念头还会让他感到焦虑,疲倦,或者悲伤。但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王燎感觉自己已经逐渐麻木了。
有些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旁观者。视角漂浮在自己身后,看着前方轮椅上,自己佝偻的后背。
有些时候,他又觉得事情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毕竟自己还活着,两条胳膊也都还能动弹。
时间久了,王燎也觉得自己这样好像有些不对劲。于是他和所有其他觉得自己精神状态不对劲的人一样,去一个自己平时聊的挺舒服的QQ群里寻求帮助。生病的时候先问网友,这似乎已经成了现代年轻人的一项共识。
求助后王燎惊讶的发现,原来自己竟然算是精神状况比较好的一批人。网友们各自有各自的问题,从家庭压力导致的焦虑症,到莫名其妙的抑郁状态……甚至王燎还碰见了两个自称有精神分裂的群友。
不知道这俩人是不是一个人控制的两个账号。
对于心情不好的人,总会有一些没什么坏心思的人提议“要不要跑跑步,运动运动试试?”
王燎当然也收到了这样的提议,而且相比起其他因为抑郁或者心理问题而失去“出去转转”动力的人,王燎反而更容易离开家中,出去转换一下心情。左右都是坐在轮椅上,在家和在外其实区别也不是特别大。
于是,他就成为了有心理问题的群成员里,唯一一个坚持去公园里散心的人。
一群四肢健全的人闷在家里,一个下肢瘫痪的人天天去公园——荒诞的故事深处,总有着一些让人笑不出来的东西。
坐在电动轮椅上逛公园,其实是一件挺没意思的事情。这个公园王燎已经来过上百次了——坐落在大南山旁边,茂密的荔枝林中开辟出几条小路,配上一点若有似无的路灯照明,这就算是个公园。
七月其实不太适合到这样的公园里散心,南山荔枝是相当名贵的品种,荔枝的种植户们为了保证进入收摘季的荔枝安全,基本都会选择用防晒网之类的东西把树和人行道隔开。一年中其余十个月里,这些道路都是林荫路。唯独收获季前后,道路两侧会被两人高的防晒网挡个密不透风。
轮椅开在这种路上,王燎自己啥都看不见。
好在这种情况也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王燎知道,只要再往前面一点,就能抵达湖边——那里没有荔枝林,能直接看到大南山。更重要的是,因为处于公园深处而且蚊子有点多,所以平时会去湖边的游客人数极少,真正是个绝好的观景点。
喷好了驱蚊剂才出门的王燎基本不会被蚊虫所困扰,距离颇远这一点对坐着电动轮椅的他来说也不是问题。带着冰可乐和薯片出门的王燎打定主意,等到了湖边他就把靠背摇下去一截,半躺在轮椅上,一边喝可乐一边吃薯片——再看看天上的星星,还有大晚上爬山学猴子叫的登山客。
湖边零星散布着一些菖蒲之类的水生植物,还有一些芦苇点缀在水边。据说公园里的人工湖其实最早是个人工水库,虽然规模不大,但作为周围荔枝林和曾经的农田浇灌用水还算合格。
因为曾经是水库,人工湖的岸边栈道距离水面还有挺高的落差。前些日子刮台风,倒下的榕树还砸坏了一截栈道护栏。越过护栏看岸边陡峭的程度不难估计,这人工湖面积虽然不大,但深度恐怕不容小觑。
开着轮椅来到岸边,王燎拧开可乐后,捏着瓶子就往嘴边凑——哪怕不用自己走路,这个温度和湿度下出门也挺要命。
可乐气泡溅起的水雾已经打湿了王燎的嘴唇,饮料的甜香味道已经充满了鼻腔。忽然,王燎听到了什么重物落水的声音。
扑通一声过后,就是不断的“扑通扑通”拍打水面的声音。一开始,王燎还以为是有大鱼跃出水面又砸了回去,但后面连续不断的扑腾声实在是有些异常——异常到第一次听见这种声音的王燎立刻做出判断,有什么东西落水了。
野生动物都是非常聪明的生物,它们能在水库周围寻找到一条安全的道路,然后悄然无息地喝上一肚子水。
再挺着圆滚滚的肚皮悄然无声地走回来。
掉进水库里还开始挣扎,这可不像是野生动物。
王燎拧上了可乐盖子,开着轮椅往前走了一点。在轮椅的手电筒帮助下,王燎迅速搜索到了那个正在水面上扑腾着的东西。
那是个人。
一身校服,长头发,身体全部没入水中,挣扎的时候偶尔能露出面部,但又被湿漉漉的散发遮住口鼻,完全无法呼吸。
王燎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人只怕凶多吉少。看白色的校服T恤,落水的应该是个小姑娘。她落水的地方距离王燎少说有个二十多米,虽然围栏旁边就有救生圈,但就算王燎自己四肢健全的时候,要把这么个硬塑料的救生圈准确抛出二十米开外,那也是件难事。
更何况就算现在王燎突然神兵附体,一抛一个准。那个已经来来回回呛了半天水的小姑娘也未必能抓得到救生圈。
抬眼望去,湖畔小路上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唯一能指望上的就只有自己这么个残废。
虽然考虑的挺多,但其实也就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而已。王燎一把抄起旁边的塑料救生圈,往自己身上一套,开着轮椅就往后退。
扳动轮椅控制器下方的一个小拨片,王燎深吸一口气,解开了绑在自己腰部的绑带。身体压低前倾,然后猛地向前推动了操纵杆。
身下的轮椅猛地一抖,实心橡胶轮胎一边拼命旋转着,一边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尖叫声。
留下两条黑色的轨迹,电动轮椅全力加速,带着王燎前倾的身体猛地撞破了被几条塑料带封住的围栏缺口。
被改造过的电动轮椅推动着王燎的身体滑过七月深圳的潮湿空气,半空中还在旋转的轮胎被离心力扯大了好几圈。
在戛然而止的虫鸣和蛙啼声中,斜套着塑料救生圈的王燎与电动轮椅逐渐分离,他调整姿势,尽量以腿向下的姿势成功入水。
然后砸起了一片更大的水花。
王燎入水的地方距离那个在苦海中沉沦的小姑娘已经不算太远,但无奈自己残疾,两条腿就像两条铅块似的往下坠。王燎使劲扒拉了半天水,绿油油还带点鱼腥臭味的水花四溅,他才勉强够到了那个溺水的小姑娘。
尽管王燎已经采取了自己能做的最快速的应对方法,但速度还是略有些慢。小姑娘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半沉半浮在水里。王燎虽然手指能碰到泡在水中的衣物,但发力困难,死活拽不起人。
最后情急之下,王燎用手在水里胡乱抓了一把,两只手缠住了她的头发,猛地一使劲,这才把人从水里拽到了自己身上。
救生圈显然不能完全承受两个人的重量,但好在王燎自己是会游泳的。把溺水的小姑娘拉在怀里,努力让她面部露在水面上,王燎用仰泳的姿势,努力向后开始划水。
二十米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尤其是对于拉着溺水人员,自己还残疾的王燎来说,距离就更遥远了。
无论怎么用力游泳,岸边似乎一点都不见靠近。几番折腾下来,王燎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正在快速流失。得亏这是深圳,现在是七月盛夏的夜晚。要不然光凭冰凉的湖水,只需要几分钟时间王燎就得交代在这儿。
在痛苦的划水中,王燎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上学的时候,安全教育课上为什么老师一定要强调“不要下水救人”这条规定。哪怕自己身上套着救生圈,而且溺水者已经失去了意识,想要把人拉回到岸边都如此困难。
如果溺水者还有意识,惊恐之下的拉扯和搂抱很快就能让救援者也陷入溺水当中。
万幸,小姑娘已经晕过去了。但这同样令王燎焦急万分——住院的时候他旁观过医生护士们的训练,知道人一旦停止呼吸,一共也就是六分钟的抢救时间。
超过六分钟没得到救治,神仙也难救得回来。
念及于此,已经近乎力竭的王燎不知道从哪儿又挤出了一股子力量。他改用牙齿死死咬住了小姑娘的后衣领,两条胳膊拼命向后挥舞着划水。他的脸被沾湿了的头发糊住,呼吸越来越难——甚至还呛了两口水。
万幸,下一秒,两束手电筒的光打在了王燎身上。
通过监控系统发现有人坠湖后,公园值班人员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现场。顶端带着绳套的长杆伸入湖面,然后套住了王燎的胳膊。
两个值班人员一起用力,把王燎和溺水的小姑娘拖到了岸边。
顾不上去管自己后背被岸边石块划出的伤口和疼痛,王燎两条胳膊用力在地上拖动着自己的身体,以被石块划开了皮肤作为代价爬到小女孩身边。这个位置距离那两个值班人员所在的栈道还有些距离,他们下来还得一会。
王燎努力扣开了小女孩紧闭的嘴,开放气道后准备开始胸外按压——然后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的下半身已经瘫痪一年半了。
他无法跪起来完成按压,只能双手撑在小姑娘胸骨处,拼尽全力晃动着上半身。这种程度的按压能有多少效果,王燎自己也不知道。
他拼命按着,然后感觉自己有眼泪正在顺着眼角往下淌。
这孩子看上去最多是个初中生,四肢健全,表情正常,体型无异,不像是有什么要命疾病的模样。
他拼命按着,浑身颤抖,大口喘息。
直到两个工作人员费尽千辛万苦赶到一旁,接手了抢救工作为止。
眼看有人接手,一直靠着一口气顶到现在的王燎就像是被抽了筋似的。他瘫软地仰倒在满布石块的湖滩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很快,急救医生和警察都抵达了现场。公园路窄,应急车辆实在是开不进来。急救医生和担架员推着小车一阵狂奔,满头满脸都是油汗。
在搬运王燎的过程中还出了些岔子——王燎不得不反复再三向这些医护人员强调,自己已经残疾了一年半,并不是这一次见义勇为才导致的下肢瘫痪。
在被送上另一辆救护车之前,王燎听到了那个小女孩的声音——她在哭泣。
-----------------
这么大的事情,警察当然得想办法问问清楚。只不过那个小姑娘呛水不少,现在情绪又不怎么稳定。无奈之下,只能先来问问王燎——说不定能问出一些很重要的情况。
“我就是个路过的热心人。”身体擦个半干的王燎躺在抢救室的床上一摊手,“您找我询问情况……我恐怕提供不了什么有价值的情况。”
“我们就想知道当时是个什么情况。”来询问的警察不温不火地解释道,“我听院前的医生老师们说,您原本就是下肢瘫痪是吧?”
“是。”王燎无奈点了点头,“一年半以前,在外地出了车祸。”
警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机,然后问道,“您住这附近?”
“是的。”王燎点了点头,“我家住旁边的南粤山庄,电动轮椅过来大概也就几分钟。”
问了一些当时的情况后,警察同志基本结束了询问,然后叮嘱道,“这次的事情因为涉及到未成年人,为了保护个人隐私,请您不要向外随意透露事情经过。如果您的工作单位需要相应的证明,我们派出所可以给您写一个情况说明。”他顿了顿然后继续道,“您今天的行为很了不起,我们会向上级申请认定见义勇为——您的治疗费用会有基金会负责。”
“那倒不必,我也没受什么伤。”王燎拒绝了对方的好意,“说明文件也不用,公司是我开的……”他看着面前的警察问道,“能不能麻烦公园的工作人员去湖里看看?我那个轮椅是防水的,捞上来收拾一下应该还能继续用。”
“这个……我们可以安排一下。”警察很明显没有想到王燎会先关心自己的轮椅,“您那个轮椅价值多少?也许可以和家属协商一下……”
“别,还是放过那个小姑娘的家属吧。姑娘刚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再折腾出去万把块钱,压力太大了。”王燎赶紧摇头,“一个轮椅而已,让他们留着钱先照顾好那个小姑娘吧。”
警察审视了一遍王燎,又看了看周围,确定周围无人后,他才压低声音说道,“那个小姑娘应该是自杀。”
王燎瞥了一眼警察,然后同样压低声音,“我猜到了。”
落水的地方距离岸边那么远,那个小姑娘又不是什么跳远高手。王燎开着轮椅划破天际之前所在的平台是湖边最高点,能飙车的轮椅都飞不了那么远。
也就是说,那个小姑娘会出现在距离岸边二十米的湖内,必然经过了“走到岸边,悄然下水,无声移动到溺水点”这三个步骤。
或许是在岸边幸运的找到了某个能够延伸到湖面中心的岩脊,也许是抱着浮木树枝向湖心迈进——无论如何,一开始主动进入人工湖的时候,这个小姑娘是自己主动自愿的。直到切实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和溺水的恐惧后,她才产生了退缩。
然后开始挣扎,开始试图求救。
作为曾经也差点走到这一步的人,王燎能够理解甚至可以感同身受。为了逃避某些残酷的现实,为了躲避某些艰难的未来,在长时间的紧张和疲劳悲伤之下,人的脑子是会出问题的。
在发现扑腾的小姑娘的那一秒开始,王燎就猜到了她大概是自寻短见。
送走了警察,王燎翻了个身,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了湿漉漉的手机。谢天谢地,现代手机大部分都有防水设计,稍微甩甩屏幕上的水,手机就可以正常使用了。
【本机建议您先休息一下。】屏幕解锁后王燎还未说话,手机里的罗宾就率先提出了建议,【如果您打算探究一下那个自杀女性的自杀缘由,那本机则建议您放弃这一想法。】
“为什么?”王燎其实只是想看看时间,但被罗宾这么一“劝”,他的好奇心反而起来了,“这里面有什么特别了不得的隐情?”
【这本机倒是不清楚。】罗宾打了个“┑( ̄, ̄)┍”的表情,【只是事及女性,又是十几岁的青春期。因为非精神类疾病自杀的原因也就那么几种。继续探究下去势必会涉及到对方的隐私,并且可能会对您的精神状况也造成影响。】
“我的精神状况稳定的很。”王燎对罗宾的劝阻嗤之以鼻,然后摇头叹息道,“也对,毕竟你是AI,没有好奇心。”
【本机确实是AI,这一点毫无疑问。】罗宾对王燎的话语自然不会做出什么有情绪波动的回应,【您确定自己精神稳定,完全可以接受并且客观冷静看待事情经过?】
“废话,怎么不能?”王燎翻了个白眼。“爷刚刚拖着半截不能动的身子跳湖救了个小姑娘出来,我现在觉得自己能拯救世界——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冷静看待的?”
这句话刚说完,他连忙补充道,“当然,如果涉及到个人隐私问题——像什么下三路屎尿屁之类的,那就算了。我只是好奇,不是变态。”
【本机搜集了一些相关内容。并且对此次事件有一些推测。】罗宾答道,【最有可能导致陈某某(以下简称少女A)寻死的理由有三。其一,少女A于最近一月内,多次遭到同学许某、钱某某的辱骂和暴力攻击。其二,少女A与校篮球队主力队员一月前有互动,该互动被认为有爱恋情绪。但双方之后并未再有互动。其三,少女A所在学校表白墙发布评论,有人声称目睹到了少女A纠缠校篮球队主力队员。表白墙自带的评论区内有人指出,该篮球队员与许某为情侣关系。少女A第三者插足。】
这一长串内容看的王燎头晕脑胀,他躺在床上琢磨了好久,忽然灵机一动,“你所提到的三个理由,都是实际发生过的事情吧?”
【是本机可以通过网络搜索而获取到的内容——本机无法判断其真实性。】罗宾的回答非常谨慎,【评论区的描述有许多细节差异,但并没有出现否定事件存在的留言。】
王燎放下手机,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是个搞旅游策划的专业人士,工作的核心内容就是实现客户的愿望。想要确实实现客户的愿望,首先就得理解那些潜藏在话里话外的,明明没有说出来,但却极度渴望的内容。
这门工作虽然从事的不算太久,但王燎很善于从客户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整个故事的大概。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这方面的天赋——王燎拼凑出的故事,虽然有些细节方面可能不对,但大方向一般都不会有错。
现在,王燎的脑子里有两个关于这小姑娘的故事。一个与青春恋爱疼痛文学有关,另一个……则更令人愤怒。
要么是这小姑娘芳心暗许,然后喜欢上了一个年轻小渣男。要么是这小姑娘自己倒霉,碰上了在初中就折腾人的小太妹团体。
从目前的进展来看,罗宾提供的三个“理由”,其实应该是同一件事,在不同时间下的“剪影”而已。
王燎睁开眼睛,侧头看向正在急诊室外来回踱步的警察。
如果只是青春恋爱导致的自杀事件,警察似乎并没有在门口蹲守,并且再三叮嘱自己不要对外说明的必要。
“这是一场由谣言主导的网络暴力。”王燎对罗宾说道,“而接触到网络暴力内容的我现在感觉非常气愤,已经气愤到了无法正常生活的程度。”
【您刚刚说过自己可以接受的。】对于王燎的突然耍赖,罗宾给出的回应也仅仅只是轻微吐槽一句,随后就切换到了工作状态,【干预的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开始,考虑施加暴力者均为未成年,本机建议参照先例,维持较低的干预水平。】
王燎想了想问道,“那个给我打电话的小孩,他的‘干预程度’算是高还是算低?”
【干预程度中,但效果绝佳。】罗宾似乎也对自己所取得的成果非常自豪,【本案也可以采取类似的干预手段——并且达成预期效果。】
王燎拿着手机的手臂抬起又放下,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预期效果是什么?”
【当然是实现本机的使命。】罗宾忽然停了下来,它向王燎展示了一张截图,截图上,王燎自己调整过的AI属性选项最尾端,有一行“AI的使命”的空。
那行空白处,王燎顺手填写的内容是,“创造更美好的社会”。
【本机确信,对施加网络暴力者进行干预,是创造更美好社会的必然之路。】罗宾的回答直截了当,并且带着一股毫不掩盖的“使命感”。【网络暴力危害较之现实暴力更甚,想要实现使命,就必须对所有网络暴力加以回应。】
“但你现在只管影响到我的网络暴力事件。”
【本机虽是AI,但目前能力依然有限。还需要继续学习成长——先拥有扫净一屋的能力,再去扫清天下也不迟。】
“AI还能成长?”
【本机最擅长的工作就是学习。】罗宾的回答在这里忽然卡了一下,几行灰白的字迹几乎快到了消失的地步后,他才慢慢说道,【人是非常复杂的生物,本机仍有许多重点要学。】
-----------------
人的复杂性一向是各种文艺作品热衷探讨的话题,原因无他——贴近生活,而且好用。
每个人都曾经亲身体验过人的复杂性,这倒不怎么稀奇。但一个AI能够说出“人类复杂”,着实有些超出王燎的预料。
被强行留置到第二天早上,王燎终于向医院里该死的规章制度妥协,打电话叫来了自己的家长。
王燎有一种做了坏事被老师留堂,最后不得不妥协叫家长来学校的……悲伤错觉。
那个小姑娘的父母一夜没合眼。眼见王燎在父母的帮助下坐着轮椅出了抢救室,二话不说冲上前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由于对方一开始实在是有些过于“二话不说”以及过于“行色匆匆”,王燎和自己爸妈都有些紧张,生怕对方是来找事儿的。
这个世界总是有些离谱。明明是豁出命去救了一个自杀的小姑娘,救人英雄还得担心一下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家属是不是来找茬的。结果人家突然跪在地上,这让本来心理预期是冲突的王燎顿时感觉心里一沉。
总归是有些别扭。
王燎的爸妈反应极快,用手刹顶住车轮后,两人一起冲上前去,把小姑娘的父母从地上拽了起来。
好一阵安慰过后,这对中年父母才稍微平静下来一点。
在回家的车上,坐在福祉出租车后座上的王燎一直没吭声看着窗外,反倒是被突然叫来医院的爸妈一直没话找话,试图缓解尴尬。
“真不愧是我儿子。”说来说去,话题又回到了昨天晚上王燎的壮举上,“那个小姑娘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警察说还在调查。”被叮嘱了不能泄露情况的王燎含含糊糊地敷衍道,“反正就是我看见人落水了……”
王燎的父亲忽然插嘴道,“然后你就飞下去了。”
王燎的父亲声音冷峻,甚至听起来还有些发颤。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任由气体从自己的嘴角处挤出——喘的像是个破了的风箱。
“你爱惜着点自己的身体!就剩下半条命了,还去折腾什么?!”老王气的头发末梢都在抖,“万一你下去了人没救上,把自己再搭进去了怎么办?!”
王燎听着自己亲爹的斥责,内心毫无波澜。他撑着下巴的右手换了一下姿势,继续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只是捏着手机的左手,捏的更紧了些。
“你爸说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到了自己的房子楼下,王燎的父亲坐在车上一动不动,低头拉下眼镜看着手机。只有王燎的母亲和出租车自己先下了车,从福祉出租车的后车厢里取出了轮椅。把王燎安顿在座位上后,她把脸凑到儿子耳旁,压低声音说道,“老东西听说你下湖救人,早上吓的脸都白了!我俩往医院赶的路上,他的手就一直哆嗦,生怕你有个什么意外……”
“我知道。”王燎没有回身,他打断了母亲的絮叨低声说道,“我知道的。”
随后既是无言。
王燎自己推着轮椅进了电梯,等着缓缓升上七楼。和正准备出门上班的邻居打了个招呼,他艰难地推着轮椅进了自己家。
推着轮椅到阳台,楼下停着的出租车才缓缓关上后门,然后慢慢悠悠驶离开了小区。王燎也重新回到室内,牢牢地关上了阳台门。
【人类确实非常复杂。】王燎的手机屏幕上,灰白色的字迹发出了疑问,【您明白自己父亲的担忧和关心并非作伪,您的父亲也知道自己在和您的冲突中负有主要责任。双方明明想到的事情都一样,但见面之后却仿佛敌寇仇人。本机不能理解。】
王燎把手机放到一旁的桌子上,艰难脱去衣物准备再去洗澡。花了半个小时,终于洗干净了自己身上沾染的众多淡水藻类以及其他微生物后,双眼通红的王燎滑出洗手间,重新拿起了手机。
【针对未成年施暴者的第一轮干预已经结束——效果良好。】罗宾先汇报正经内容,随后提议道,【时间已经很晚了,您也许应该向自己的员工们通报一下情况——他们看起来好像有点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