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场
多华尔,独自一人
[故事发生在一个客厅里。可以看见一架羽管键琴,几把椅子,几张牌桌;其中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副双六棋,另一张桌子上摊着几本册子,客厅一侧放着一架织毯机,等等,布景深处有一张沙发,等等。
多华尔(身着乡间服装,头发凌乱,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旁边桌上摊着册子。他神色烦躁,做了几个粗鲁的动作,随后靠在椅子扶手上,仿佛要睡去。他马上又脱离这个状态,掏出怀表)刚刚六点。(倒向靠椅另一侧的扶手,没一会儿又站起身)我睡不着。(拿起一本书随手翻开,须臾又合上)我避免不了……必须从这儿出去……从这儿出去!我被拴住了!我爱……(仿佛吓住了)我爱谁!……我竟敢说出口,可耻,我还留在这儿。(猛然喊道)夏尔!夏尔!
第二场
本场进展很快
多华尔,夏尔
[夏尔以为主人要帽子和佩剑,他把东西拿来,放在一张靠椅上。
夏 尔 先生,您不需要其他东西了吗?
多华尔 备马,我的马车。
夏 尔 什么!咱们要走?
多华尔 马上。
[他坐在一张靠椅上,一边说话一边收拾书、纸张和卷册,仿佛要把它们捆成一包。
夏 尔 先生,这儿的人还在睡呢。
多华尔 我谁也不见。
夏 尔 这样合适吗?
多华尔 必须如此。
夏 尔 先生……
多华尔(转向夏尔,神情忧郁颓丧)怎么!夏尔!
夏 尔 这家人对咱们盛情款待,个个把咱们奉若上宾,无微不至,咱们却不辞而别,恕我冒昧,先生……
多华尔 我都明白。你说得对。但我要走了。
夏 尔 您的朋友克莱维尔会怎么说?他姐姐贡斯丹丝呢?为了让您过得舒心,她可是什么都想到了。(压低声音)还有罗萨丽呢?……您不想再见他们了?(多华尔长叹一声,双手捧住头,夏尔则接着往下说)有您当他们的证婚人,克莱维尔和罗萨丽引以为荣。罗萨丽高兴地要介绍您认识她父亲。您应该陪伴他们步入婚堂。(多华尔叹息,躁动,如此等等)老先生来了,您倒走了!哎,我亲爱的主人,斗胆跟您讲:奇怪的举动很少是明智的……克莱维尔!贡斯丹丝!罗萨丽!
多华尔(猛然起身)备马,备车,我跟你说。
夏 尔 在罗萨丽的父亲不远万里赶来之际!在您的好友结婚前夕!
多华尔(怒火中烧,对夏尔)可恶的家伙!……(咬着嘴唇,捶着胸口,自言自语)我多么……你在浪费时间,我还没走成。
夏 尔 我就去。
多华尔 让人快点。
第三场
多华尔,独自一人
多华尔(仍在踱来踱去,继续沉思)不辞而别!他说得对,这么做很古怪,不合逻辑……但这些词有什么意义?这跟我的信念,跟行为正派扯得上关系吗?……不过话说回来,我为何不见克莱维尔和他姐姐?我不能不作任何解释就离开他们……罗萨丽呢?我不再见她了吗?……不……此时爱情和友谊要求不同的责任;尤其是这份爱情有悖常理,无人知晓,必须及时制止……可她会怎么说?她会怎么想?……爱情,害人的诡辩家,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贡斯丹丝身着晨褛上台,她也被情感折磨,难以入眠。不一会儿,仆人们进来收拾客厅,把属于多华尔的物品收拾起来……去驿站雇马的夏尔也回来了。
第四场
多华尔,贡斯丹丝,众家仆
多华尔 怎么!夫人,这么早!
贡斯丹丝 我失眠了。可您自己呢,都穿戴整齐了!
多华尔(急促地)我刚刚接到几封信。有件急事召我回巴黎。这件事需要我在场。我喝点茶。夏尔,上茶。替我拥抱克莱维尔。感谢你们二位的款待。我得赶快上车走了。
贡斯丹丝 您要走!这怎么可能?
多华尔 不巧,此事十万火急。
[仆人们收拾完客厅,整理好多华尔的物品,离开。夏尔把茶放在一张桌子上。多华尔端起茶。贡斯丹丝一个胳膊肘支着桌子,头靠在一只手上,保持着思考的姿势。
多华尔 贡斯丹丝,您在沉思。
贡斯丹丝(激动,或者不如说冷静但稍显拘束)是的,我在沉思……不过我错了……这儿的生活使您厌倦……我不是今天才察觉。
多华尔 使我厌倦!不,夫人,不是这样。
贡斯丹丝 那您怎么了?……我看您神色阴郁……
多华尔 苦难会留下印迹……您知道……夫人……我向您发誓,在这儿品尝到的温柔滋味对我是久违了的。
贡斯丹丝 倘若如此,您肯定还会回来。
多华尔 我不知道……难道我曾经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贡斯丹丝(踱了一会儿)那么这就是我剩下的唯一时机了。必须说出来。(稍停片刻)多华尔,听我说。六个月前,您在这儿见到平静幸福的我。我经历过不和谐婚姻造成的种种不幸。从这桩婚姻中解脱之后,我发誓要永远独立。我躲开各种社会关系,在离群索居的安宁之中经营我的幸福生活。长期的苦闷之后,孤独是那么诱人!我在孤独中自由呼吸,自得其乐,享受曾经的痛苦。我觉得痛苦似乎净化了我的头脑。白天我总是过得很单纯,有时很愉快,不是阅读、散步,就是同弟弟聊天。克莱维尔不停地跟我谈起他严肃而高尚的好友。听到这些我感到多么愉快呀!我多么希望结识此人!我弟弟爱他,有诸多理由尊敬他,是他在我弟弟心中培养出智慧的萌芽。不仅如此。尚未与您谋面,我已经踩着您的脚印前行了。正如克莱维尔曾经是您培养的对象,您在这儿见到的小罗萨丽也是我细心栽培的对象。
多华尔(感动而温情地)罗萨丽!
贡斯丹丝 我察觉到克莱维尔喜爱她,这个孩子有朝一日会嫁给我弟弟,便着手培养这个孩子的头脑,特别是她的个性。他轻率大意,我就教她谨慎细心。他性格粗暴,我就培养她温柔的天性。我愉快地想着,等您到来之后,我将与您一起筹备这或许是世上最幸福的结合。唉!……(此处贡斯丹丝的语气变得温柔,略为降低)您的出现本应启发我、鼓励我,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渐渐地,我的注意力从罗萨丽身上转移开来。我不再教她取悦……至于原因,没过多久我就明白了。多华尔,我了解美德对您具有强大的支配力量,而我对美德的爱似乎更有甚之。我希望同美德一道走进您的心,我相信自己从未产生过如此衷心的企望。我对自己说,假如一个女人吸引意中人的唯一办法,便是让自己愈来愈值得敬重,在自己眼中不断地自我提升,那么她该多幸福啊!我没有使用其他任何办法。倘若我没有等待成功到来,倘若我现在吐露实情,那是因为我缺少时间,而非信心。我从不怀疑,待到时机成熟,美德会促生爱情。(稍停片刻)下面的话由我,贡斯丹丝这样的女人说出口并不容易。但要我向您承认对我来说最困难的是什么吗?那就是向您掩饰那些如此温柔而又不由自主的举动,它们几乎总在泄露一个恋爱中女人的秘密。理智的声音间或响起,烦乱的心却说个不停。多华尔,有无数次,关于我内心筹划的那句要命的话已经跑到嘴边,好几次都脱口而出,您却丝毫没有听见,而我总是暗自庆幸。这就是贡斯丹丝。倘若您躲开她,至少她问心无愧。远离您之后,她会重归美德的怀抱。许多女人痛恨为错爱对象发出第一声叹息的瞬间,而贡斯丹丝回忆起多华尔,只会为结识他高兴。或者,若是她的回忆中掺杂了些许苦涩,您在她心中激起的情感总会给她温柔而有力的慰藉。
第五场
多华尔,贡斯丹丝,克莱维尔
多华尔 夫人,您弟弟来了。
贡斯丹丝(神情忧郁)弟弟,多华尔要离开我们了。
[她走出去。
克莱维尔 我刚刚得知。
第六场
多华尔,克莱维尔
多华尔(踱了几步,语无伦次,神情尴尬)巴黎来信了……有些急事……一位银行家有难……
克莱维尔 我的朋友,您走之前总不会连交谈片刻的时间都不留给我吧。我从未如此迫切地需要您的帮助。
多华尔 愿为您效劳,可假如您对我公平点,就不会怀疑我有十足充分的理由……
克莱维尔(痛苦地)我有过朋友,他却弃我不顾。罗萨丽爱过我,她却不再爱了。我绝望……多华尔,您要丢下我吗?
多华尔 我能为您做什么?
克莱维尔 您了解我是否爱罗萨丽!……啊不,您一无所知。在旁人面前,爱情最令我难以启齿,就算当您的面我也会脸红…是啊!多华尔,假如必要,我会脸红,但我深爱她……我承受的痛苦真是无法向您说清啊!我是如此费尽心机、小心翼翼,逼迫炽热的爱情保持沉默!……罗萨丽同姨母在这附近离群索居。这是位年迈的美洲女人(1),和贡斯丹丝是好友。那时我天天见到罗萨丽,眼见她一天比一天迷人,我感到内心也日渐凌乱。她的姨母去世了。临终时,她把我姐姐叫去,向她伸出一只衰弱的手,指着床边伤心落泪的罗萨丽,她看着她一言不发,接着看着贡斯丹丝,泪水从双眼中流出来,她叹息着,而我姐姐全都明白了。罗萨丽成为她的女伴,她监护的孤儿,她的学生,而我,我是最幸福的男人。贡斯丹丝看出了我的热情,罗萨丽似乎被打动了。她的母亲忧心忡忡,要求女儿回到身边,这份愿望成为我幸福的唯一阻挠。我已然准备到罗萨丽遥远的出生地去,可她的母亲去世了,她的父亲不顾年事已高,决定回到我们身边。我期盼着他,期盼这位父亲来成全我的幸福,他就快到了,却要看到我伤心的模样。
多华尔 我还没明白您伤心的理由。
克莱维尔 一开始我就告诉您了。罗萨丽不爱我了。随着阻止我幸福的障碍消失,她变得矜持、生分、淡漠。从她口中自然吐露出的温柔情感曾令我陶醉,如今代之以彬彬有礼,令我痛不欲生。她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什么也吸引不了她,什么都不能逗她开心。瞧见我,她的第一反应竟是走开。她父亲快到了,可以说这桩期待、盼望已久的大事对她没有丝毫的触动。抑郁独处成为她仅剩的爱好。贡斯丹丝的待遇并不比我好。倘若罗萨丽还在寻找我们,那是为了躲开我们。而更倒霉的是,我姐姐似乎不再关心我了。
多华尔 这是典型的克莱维尔。他担心,他难过,而他正面临幸福的时刻。
克莱维尔 啊!我亲爱的多华尔,您不相信,看看……
多华尔 在罗萨丽的种种言行中,我只看到出身高贵的女子惯有的变化无常,而有时候原谅她们是多么甜蜜。她们的感情如此细腻,心灵如此敏感,感官如此娇嫩,一点怀疑、一个用词、一种念头都足以使她们受惊。我的朋友,她们的心灵仿佛清澈透明的水波,描绘出大自然的宁静景象。倘若一片落叶搅动水面,所有东西都会晃动起来。
克莱维尔(神色苦恼)您在竭力安慰我,多华尔,可见我完了。我强烈地意识到……失去罗萨丽我无法生活。可是无论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我都希望在她父亲到达之前弄清楚。
多华尔 我能为您做什么?
克莱维尔 您必须跟罗萨丽谈谈。
多华尔 让我跟她谈!
克莱维尔 是的,我的朋友。全世界只有您能够把她还给我。我深知她多么敬重您,因此满怀期待。
多华尔 克莱维尔,您要我做什么?罗萨丽几乎不认识我,我也实在不适合进行这种谈话。
克莱维尔 您无所不能,也绝对不会拒绝我。罗萨丽敬畏您。您的出现使她满怀敬意。这是她亲口说的。她绝不敢在您眼里显得蛮不讲理、任性或者寡情薄义。美德就有这种可敬可畏的特权,周围每个人都不由得肃然起敬。多华尔,去见见罗萨丽吧,她很快就会恢复该有的样子,曾经的样子。
多华尔(把手放在克莱维尔肩头)啊,可怜的人!
克莱维尔 我的朋友,我的确可怜!
多华尔 您非要……
克莱维尔 我非要……
多华尔 您会满意的。
第七场
多华尔,独自一人
多华尔 怎样的新难题啊!……弟弟……姐姐……狠心的朋友,瞎眼的情人,您要我做什么?……“去见见罗萨丽!”我,到罗萨丽面前,我恨不得从自己眼前消失……要是罗萨丽看透了我,我可怎么办?我怎么掩饰自己的目光、声音和内心?……谁来替我担保?……美德?……我还有吗?
(1) 罗萨丽一家来自马提尼克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