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午后的阳光静静地撒向人间,海风不知疲倦地拨弄着蓝宝石色的海面,掀起阵阵雪白的波涛。我坐在翡翠山庄罗马风格的咖啡厅里,曼德宁咖啡的香气飘散在四周暖洋洋的空气中,放眼望去,远处葱郁的山林和波澜壮阔的碧海映衬着万里如洗的蓝天,有一种微醺的陶醉感觉。难怪到过翡翠岛的人都说这里是人间天堂。
翡翠岛位于南中国海的近海大陆架上,与传统的度假胜地北海市隔海遥遥相望,大约有30多分钟的船程。小岛四面环海,中央是高耸的山地,湿润的海风带来的充沛降雨滋养着四季常青的山地植物,宛如蓝色海洋上的一块碧玉,因此而得名。岛上只有一家酒店,就是翡翠山庄度假村。
翡翠山庄是珠宝界大亨艺琳阁集团投资建设的五星级度假酒店。山庄坐落在翡翠岛中心的山颠之上,主体建筑是一幢五层的灰色楼房,从外面看像极了一只振翅欲飞的海鸥,里面的装修是极尽金碧辉煌。酒店的整个接待大厅的地面是灰色大理石铺就,其间错落有致地点缀着大块天然翡翠石片,正好呼应了山庄的名字。这样的设计就算是最便宜的货色,一铺数百平米,在同行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手笔。
翡翠山庄没有一般酒店那种中规中矩的标准间,所有客房都是按公寓的样式设计的。二楼和三楼是相对朴素的一居室,四楼是设计成两室一厅中档套房,而视野最好的顶层都是三室两厅的VIP客房。房间的内部装潢也采用了居家风格,从窗帘的色彩到沙发的样式,让住在这里的客人完全没有出门在外的陌生感觉。
翡翠岛远离大陆,岛上虽然有淡水资源,但是食品和其他生活必需品供应都要靠船来运送,运营成本不是一般的高,收费自然也令人咋舌。所以,能来这里度假的都是有钱人。酒店有游艇每天早、中、晚三班往返于小岛和北海码头接送客人。
我能来翡翠岛休假,要感谢一个盗贼。上个月艺琳阁发生了盗窃案,库房里一批价值几百万的翡翠不翼而飞。因为我家祖辈也是做珠宝行当,和艺林阁的掌门人汤氏有些交情,现任董事长汤捷找到我求助。
抓住内外勾结作案的一伙人,追回了被盗的珠宝后,为了表示感谢,他特意安排我来参加翡翠山庄十五周年的店庆。艺林阁打算借这个机会做一个慈善拍卖会,把十五年来艺琳阁在国际上获过奖的十五件作品拿出来拍卖,筹得的善款都捐给西部失学的女童。
为了招揽人气,艺琳阁打算把他们的镇店之宝五彩玉树也搬出来展览一番。艺琳阁的创始人汤毅麟出身珠宝世家,他家的先人从唐代开始就是宫廷玉匠,世代与玉结缘。他老祖先见过杨贵妃的花容,他爷爷的爷爷曾经给西太后做过首饰。三十年前,汤毅麟赶着经济腾飞的春风办起了珠宝公司,而他的招牌藏品就是被业界称为五彩玉树的一件奇珍。
所谓五彩玉树,就是一块翡翠上有红绿黄紫黑五种颜色,因为及其罕见所以价值连城。这五彩玉树是汤家祖上传下来的。在文革期间汤毅麟他爹为了保护这件传家宝,带着一家人逃到了乡下,隐姓埋名好多年才躲过了一劫。
最近这几年,珠宝界的竞争日渐激烈,加上国外一些大品牌的介入,很多国内的大企业都陷入低迷的状态。这次艺琳阁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其实背后多多少少也有些无奈。
一石激起千层浪,拍卖会前半个月,翡翠山庄的客房早就预定一空。全国各地的,各色各样的有钱人从四面八方拥过来,银行家、煤老板、电影明星、IT精英还有不少大珠宝商,无一例外都是想看看这稀世珍宝。据说这几天艺琳阁的股价也因为备受大机构的追捧而一路飙升,像坐了过山车一样。
五彩玉树的大名我早就听说过。这次有机会一睹真容,我自然是高兴的不得了。能在这样风景如画的地方躺上几天,放松一下疲惫的身心,更是难得。
“这么好的天气也不出去散散步吗?”一身米褐色麻质休闲装的汤捷走过来,坐在我的对面,顺手把一本拍卖品画册丢在桌子上。
汤捷这个名字,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是和大把的钞票和各种花边新闻联系在一起的。作为艺琳阁创始人汤毅林的独生子,他不到二十岁就拥有了几亿的资产。少年得志也就难免成为众矢之的,反正我在报纸新闻里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商业创举,倒是时不时传出和某某主播、某某名模秘密约会的娱乐头条。前一阵子又有传闻说某两个当红女明星为了他争锋吃醋大打出手等等。
不过,如果你和汤捷接触几天,就会发现他和从媒体上的描述大相径庭。他是一个很谦和的人,脸上总洋溢着淡淡的笑意,偶尔爆出的一两句黑色幽默却能引得周围的人捧腹大笑。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就像一个大男孩一样,有些天真和不切实际的散漫。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大多如此,他们不像父辈那样在乎名表名车,鲍参翅肚,甚至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理解他们。因为他们不像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从小期盼着过生日的时候能得到一双名牌旅游鞋,辛苦一个假期打工挣来了钱却又陷入买项链还是买皮包的矛盾。那些东西对这些富二代来说从来都是唾手可得,于是也就显得没那么重要。
服务生毕恭毕敬地给他端来红茶和奶酪蛋糕。汤捷把蛋糕推到我面前:“尝尝我们西点师傅的手艺。我觉得这里的奶酪蛋糕是我吃过的蛋糕里最棒的。”
盛情难却,我尝了一小口,香滑软糯,味道浓郁又不粘腻。
“这个糕点师傅是我们花了大价钱从喜来登请来的。”汤捷像一只骄傲的孔雀,给我展示他的成就:“我们这里的大厨和管理层很多都是从知名的大酒店挖过来的,不过下一步我们打算和北海旅游局合办一所旅游学校,自己培养服务员和厨师。”
“我一直奇怪,艺琳阁怎么会想到投资度假酒店呢?”我问他,“旅游业和珠宝业完全不是一个路子嘛。”
“是我父亲的主意。”汤捷回忆道,“大概二十年前他得了肝病,来北海休养了一段时间,就住在和翡翠岛隔海相望的珍珠湾宾馆。那时候这里还是一个没开发的荒岛。父亲在北海住了将近半年,回北京以后就召集董事们开会,宣布要在这里投资建一个宾馆。听说当时公司也是一片哗然。”
“可以想象,那个年代国内的旅游市场可不像现在这样火爆。”
“不仅如此,当时的艺琳阁注册成立不满十年年,业绩也不能跟现在同日而语。”他感慨,“毕竟在当时的中国,高档珠宝还不是大多数人考虑的问题。所以,公司投资买下一个岛屿,建一个五星级度假酒店确实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味道。”
“但是显然,最后是董事会让步了。”
“我父亲就是那样的脾气,只要他决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底。”汤捷浅笑,“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让董事会屈服的,但是他确实做到了。不过那只是翡翠山庄的一期,十五年前年建成投入使用的,规模只有现在的一半,档次也差很多。五年前,考虑到市场需求的变化,我就把它推平了,重新设计建造了现在这个现代化的新酒店。”
“也就是说,虽然你不知道令尊当年盖酒店的初衷,但是你也支持这种作法咯?”我放下咖啡杯,“而且董事会现在也支持你的想法。”
“董事是不会跟钱结仇的。”汤捷说,“我们是经营奢侈品的,这就决定了我们的产品不可能采用方便面、碳酸饮料的销售策略。说白了我们是在给有钱人设计产品,而高级酒店会所是潜在客户扎堆的地方。”
我想到了翡翠山庄一层的艺琳阁分店,不论白天晚上挑选珠宝的游客络绎不绝。看情形,这里一个月的销售额也许比在以工薪阶层为主要客户的商场里半年的销售额还要多一些。
“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汤捷用手指拨弄着红茶杯里的调羹,“至少对我来说,还有别的考虑。”
“别的?那是什么?”我好奇。
“怎么说呢?翡翠山庄毕竟是我父亲的心血,虽然他并没有亲眼看见它开花结果。我想我没理由不把它继续经营下去。”一瞬间,他的神色有点黯淡,让我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家的事情我多少听说过一些。十五年前汤捷的父亲汤毅麟在翡翠岛主持了翡翠山庄落成庆典,不久之后,他在一次出海钓鱼的时候遇到大风浪,乘坐的游艇不幸触礁沉没。他的英年早逝到今天还让不少人唏嘘不已。汤毅麟辞世不久,十五岁的汤捷就成了艺琳阁的少东家,虽然当时他还没有能力主持任何大局。
我不知道汤捷坐上董事长交椅的时候,心里更多的究竟是喜悦还是伤感,抑或是无奈。十五岁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飘散着花草气息的暮春,充斥着成长的萌动和对大千世界模糊的渴望。那应该是一个属于阳光、教室和初恋的年纪,怎么想都和坐在会议室里,听一群半大老头讨论什么战略、融资、人力资本问题格格不入。只不过,很多时候都是命运选择我们,而不是我们来选择自己的命运。
我招呼服务生再给我来一杯冰摩卡咖啡,汤捷慢吞吞地品着他的红茶和蛋糕。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就这么默默地坐着,看着远处深不可测的大海翻起的湛蓝波涛。
“秦队真的来不了吗?”汤捷打破沉默,“太遗憾了。”
“他原本计划今天过来。但出发前,分局接了新任务,要负责一个大型国际赛事的安保。”
我不禁在想,远在千里之外的男友此刻在做什么。也许顶着烈日在体育馆周围维持秩序,检查爆炸物;也许在办公室里吃方便面充饥,一边还盯着监视器的画面;也许又是几天没合眼,没换衣服没刮胡子,浑身脏兮兮的像刚从工地回来的民工。再看看我周围这些外表光鲜,一掷千金的男男女女,这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夏奈儿五号香水的浓艳气息伴随着高跟鞋的叮咚飘过来,我看见汤捷微微皱了一下眉。身穿明黄色裙式针织衫和橄榄绿色宽腿裤,脖颈和手腕上挂着夸张银饰的谭梦迪来到我们身边。四十岁的年纪配上这样张扬的装扮和一头挑染着棕红、金黄、银灰的齐耳短发,使她很难不成为这里的焦点人物。
谭梦迪和她的丈夫苏万宇是和我搭同一条船上的岛,住在我头顶上的高级套房。苏万宇经营着一家珠宝公司,是艺琳阁在华东和华南的总代理商。但业内都在传,他和汤家的关系极为密切,绝对不止是生意伙伴那么简单。
苏万宇是那种有点刻板的男人,早餐时间,总是看见他一边喝汤一边打电话安排公司的生意,要么就是默默地看报纸。所以我一直很费解他和谭梦迪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虽然多年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经验使我自以为对奇装异服的耐受力相当之高,初次见面的时候我依然被她的豹纹衬衫、火红色皮裤以及迎风摇曳的硕大红色漆皮耳环深深震撼了。然而更让我吃惊的是谭梦迪无与伦比的“亲和力”。
那是在北海码头的贵宾休息室,翡翠山庄安排来接我们的游艇还没有到。汤捷说要给我介绍两个特别的朋友。不过他还没开口,谭梦迪就春风满面地迎了上来。
“你是黎希颖吧?我是谭梦迪,叫我Maggie就可以啦!”话音未落,她就一手抢过我的拉杆箱,一手挽着我的胳膊,把我拖向他们的座位。浓郁的香水味就如同她的热情,熏得我晕头转向。稳坐钓鱼台的苏万宇只微微欠了欠身,礼节性地和我握手,然后又沉浸在手中的财经杂志里。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优势互补?
“我和你父母有过几面之缘。算起来他们在业内比我高一辈。唉,可惜两位大师走得早,我都没机会再次讨教了。”谭梦迪看到我的脸色,仍旧兴致勃勃,“唉,我怎么听说你没有继续做祖传的珠宝行当,去公安局供职了还是和他们有合作?”
如果不是苏万宇适时地咳嗽一声,帮我解了围。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从谭梦迪的好奇心中脱身。
不过,上岛后,我一直没有机会再和这对奇怪的夫妇聊一聊。
“董事长,我们家老苏没和你在一起吗?我找他一大圈了。”谭梦迪拉了把椅子坐在我旁边,招呼服务生给她来一杯依云矿泉水。
“我和老苏中午一起吃的饭,然后他租了一副渔具,说是要到海边钓鱼。”汤捷放下茶杯,“你真的下定决心以后都不吃午餐了吗?今天你可错过了肥的流油的螃蟹。”
“别打算用螃蟹勾引我放弃,看见希颖以后我就发誓要减肥啦。”谭梦迪点燃一支香烟,淡蓝色的烟雾弥散开来:“钓鱼?哦,吃早饭的时候他听见邻座的两个人说这里的新月湾可以钓到海鲈鱼,就蠢蠢欲动了。难以想象我认识的男人为什么都会喜欢钓鱼?顶着烈日一动不动地坐上一个下午,就为了那几条比筷子长不了多少的猎物?”
“就好像我很难理解女人为什么喜欢用贵重金属和宝石穿成的链条把自己五花大绑起来。”汤捷的目光落在她粗大的手链上,“很沉,不是吗?”
“是吗?你可是靠这些昂贵的链条赚钱的呀。”谭梦迪笑道。
服务生静静地为她端上饮料,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开。
“有些心理学家认为,你们说的那两间事是相辅相成的。”我啜饮着我的咖啡。
“钓鱼和手链吗?有意思,说来听听。”谭梦迪歪过头看着我,好像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好奇。
“有一种说法,认为男人热衷于狩猎和竞技运动是源于他们喜欢征服的本性。”我解释道,“等待鱼儿上钩的过程在你看来很枯燥,但是对他们而言是则是在享受本性的驱使。同样的,男人对财富地位的追逐,也可以看成一种变相的征服。”
“噢?那么也包括在咖啡厅里和漂亮姑娘搭讪。”谭梦迪撇嘴,“呵呵,美丽的猎物。不过这跟手链又有什么关系呢?”
“手链、项链、戒指,据说套在身上的圆圈形的饰物可以给人服从和从属的心理暗示,正好迎合了征服的心态。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据那些心理学家调查,很多男人都认为这些东西使女人看起来更温柔,更有女人味。”
“有趣的理论,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汤捷说:“Maggie,你可以用这个理论去忽悠你们家老苏,让他多买几个这样的圈子把你套牢。比如这个金枝玉叶皇冠。”
他拿起桌上的画册,翻到靠后的一页。照片上的皇冠是用华丽的枝蔓型铂金底架镶嵌了繁星般的碎钻石和八颗大块的椭圆形翡翠制成的,繁复却不失秀美,不过我很难想象把这沉甸甸的东西戴在头上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再说,我这辈子也没多少机会出席可以戴着这样的饰物四处溜达的场合。“派对”这个词对我而言,更多是在我家那不大的客厅里,摆上一些自治的冷拼和甜品,和一些狐朋狗友闲聊到半夜,然后各回各家,留下一大堆残羹冷炙为第二天找到不得不干的活计。
“太贵,买不起。你们最近两年的设计越来越奢华了。”谭梦迪咋舌。
“现在不是流行复古嘛,讲究宫廷风格。”汤捷讪笑。
“宫廷风格不是宫廷价格嘛。你们至少应该向大众消费稍稍倾斜一下,满足一下工薪阶层的需求。价签上的零太多了会吓死人。”
“珠宝这东西本来就不是大众消费嘛。你听说过钻石和水的价格之谜吗?”汤捷对谭梦迪的批评颇不以为然。
“什么叫钻石和水的……又是那个哲学家整出来的?”谭梦迪皱眉。
“钻石和水的价格之谜,是经济学鼻祖亚当·斯密提出来的。”我说:“钻石价格很昂贵,水的价格却很便宜。”
“这个还用经济学鼻祖说?三岁孩子都知道嘛。”她嗤笑。
“可是水是人生存所必需的,而钻石有没有我们都不会死,按这个逻辑应该水更值钱,但是事实正好相反。”我说,“只是因为钻石是稀缺资源,而水相对而言存量巨大,所以,所谓价格之谜就是说明,决定一件东西价格的首要因素是它的稀缺性而不是有用性。宝石这东西,本来就少,而且会越来越少。”
“我也没说翡翠要卖到豆腐的价格。”谭梦迪不以为然,“不过也不能太离谱,你去过他们艺琳阁的旗舰店吗?里面就没有低于十万的东西。”
“旗舰店嘛,只是一种经营战略。而且定价这种事业不归我管。”汤捷合上拍卖品画册,“你要跟他说才对。”
我向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他的堂哥汤业——艺琳阁的总经理兼设计总监,正大步流星地朝我们走过来。如果让我用一个词形容这个刚到不惑之年就把握了公司经营大权的男人,那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低调。他的性格就像鼻梁上那副玳瑁框眼镜一样深沉,脸上看不到明显的喜怒哀乐,终日里笔挺的西裤和打得一丝不苟的领带结,和汤捷随意的休闲装形成一种有趣的反差。
汤业走到桌边,礼貌地对我和谭梦迪说了声下午好,然后俯身对汤捷毕恭毕敬地说:“董事长,我已经通知了拍卖会企划小组的人3点半开会。他们应该已经到会议室了。”
“噢!现在是……”汤捷看了一下手表,“呀,3点20,我们要抓紧啦。两位美女,失陪了。”
看着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匆匆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想笑。
“这兄弟俩真逗,‘董事长’长,‘董事长’短的,不觉得别扭吗?”
“只要有一个外人在场就是这个样子,因为是汤业一直在极力回避一个问题。”谭梦迪掐灭了香烟,“他希望别人认为他成功是因为他有天分,而不仅仅因为他的叔叔是汤毅麟。而且他和汤捷的关系一直很微妙。”
“微妙?我一直觉得他们关系很好。”我不懂她的措辞。
“看起来很好。”谭梦迪说,“你应该知道,汤业十岁的时候双亲死于飞机失事,被他叔叔汤毅麟收养,那时候汤捷还没出生呢。他们之间本来就有代沟。再说,当亲情和金钱权力交锋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败下阵来的是前者。”她盯着矿泉水里升腾的气泡,“谁都知道汤业不甘心在小表弟面前俯首称臣。”
“但是董事长不过是公司名义上的最高统帅,汤业才是艺琳阁的实权派呀。”
“征服,就像你说的,更多的权势,更多的钱,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王国。”她啜饮着矿泉水,“汤捷还是太嫩了,不过本来这个董事长也不该是他,他老爸被杀的事在一直他心里留有阴影。”
被杀?我的震惊写在脸上,一阵寒意沿着脊背向上蔓延。今天好像不是愚人节,而谭梦迪的样子也不像在开玩笑。不是遇到海难吗?
她却丝毫不理会我的错愕,继续自顾自地唠叨:“他表面不拘小节,其实内心脆弱得要命,而他那个精明的堂哥在众人面前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好好先生姿态,暗地里收买人心……”
她说了很多,但我几乎没听进去。公司政治一向不是我感兴趣的话题,尤其是现在。我脑子里塞满了问号。被杀,我没有听错,绝对没有。那是什么意思?我要不要直接问她?可是看谭梦迪的样子,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也许我不该一个劲往坏的地方想?但是,那确实太奇怪了。
“嗨,Maggie,下午好啊。”一对不速之客来到我们的桌边,挡住了明媚的阳光。那个男的大概五十岁出头,差不多全秃了,黑白格子的芭保丽T恤盖住他的大肚子。在他右手无名指上,一颗硕大的蓝宝石闪闪发光。而依偎在他胳膊上,穿着白色唐纳卡伦抹胸连衣裙的娇小女伴,年纪几乎可以做他的女儿,一张芭比娃娃般精美的脸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
“哦,于总,出去散步了?”谭梦迪的笑容有点不自然,即没招呼他们坐下也没给我做介绍,看样子她不太喜欢这两个人。
“哦,是啊,天气真好。”于总站在那里,有点尴尬:“嗯……Maggie,我上次跟你说的事情……”
“等我回家以后再说吧。”谭梦迪不太礼貌地打断他,“我得跟老苏商量一下。”
“噢,那好……我……你们聊,失陪。”他拉着女伴悻悻地走了。
谭梦迪撇撇嘴:“现在的年轻女孩都这么现实吗?”
“你说那女孩?挺漂亮的,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电视上吧,她是个演员,在几部电视剧里演过小角色。”她鄙夷地说,“不过她很快就要红了。那个老头子,于乃群你知道吧?”
“知道,宝艺轩集团的老板。”我点头。
“他打算出钱捧小情人,给她买一个当女一号的机会。”谭梦迪不屑地说。
宝艺轩是艺琳阁最大的竞争对手,于乃群的名字我也不止一次听人提起,只不过今天是第一次和本人面对面。
“我过去在宝艺轩干过几年。”谭梦迪说,“他们最近又找到我,想给我提供一个职位。”
“你打算考虑吗?我是说,如果条件合适的话。”
“我就算要打工也不会选这样的老板。”她嗤之以鼻:“哼,我可不希望我辛苦工作换来的利润被他拿去包养那些胸大无脑的小贱人!”
我苦笑,这是谭梦迪能说出来的话,坦率到别人会不习惯的程度。不过我还是有点喜欢她这个样子,至少不用担心她会算计谁。当你体验了太多的背叛、谎言、遮遮掩掩和言不由衷,就会越发渴望简单的人际关系。
谭梦迪拿起手机拨了一通号码,等了好一会儿,对方似乎没有接听。“跑哪儿去了?这人!怎么不接我的电话?”她气鼓鼓地把手机丢在桌子上,看样子是打给苏万宇的。
“估计是有鱼咬钩,顾不上了。”我说,“你就给人家一点自由吧。”
“唉,没办法,除了钓鱼,他对其他运动一概一窍不通,要不然能养出那么大的肚子。”她叹了口气,摆弄着桌上的茶单:“本来想让他跟我去游泳,可是他说他从小学游泳就没学会过。分明是懒得动换嘛。”
“钓鱼也不错,还有鱼吃。”我调侃。
“你还真相信他能钓上什么海鲈鱼?”谭梦迪笑着摇摇头,“其实我倒不是反对他钓鱼,可是老坐着不动不就更胖了吗?听人说喝咖啡可以减肥?”
“咖啡因确实有分解脂肪的作用。不过要减肥的话,你只能喝黑咖啡,不能加糖。而且最好选浅度烘焙的咖啡,因为深度烘焙的咖啡虽然味道更浓郁,但是咖啡因的含量少了,减肥的效果就不好了。”
“嗯……不过黑咖啡对我来说实在难以下咽。”谭梦迪皱着眉。
“习惯了就好了,其实黑咖啡是很健康的饮料,里面含有黄铜素,可以抗氧化预防心血管疾病。还可以美容哦。”
“真的?那我要改喝黑咖啡了。”她一边说一边招呼服务生,郑重其事地点了一杯现磨黑咖啡,还特别强调了两遍不要加糖。可是等咖啡端上来了,她只捏着鼻子喝了一口,就伸手去抓糖罐子:“不行,太苦了。”
我强忍住笑,这么大的人还跟小孩似的。不过孩子气的人都很容易交往,也不用担心被算计,因为她根本没那个心眼。这么说,她刚才说的也都是真的?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试探一下。
“Maggie,你刚才说……汤捷他老爸被杀?”我故意用一种不经意的口气问她。
“哦!”她用手捂住嘴,避开我的目光,看样子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那个……其实……我……嗨,没什么,不重要。你千万别多想。”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她长嘘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表情十分古怪:“好热,我回房间了。”不等我回答,她就飞一般地跑开了,五颜六色的背影在我心里幻化成一个巨大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