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窜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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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就从凡尔赛宫[1]说起

2015在法国赶上路易十四三百年祭,从凡尔赛宫到巴黎国立图书馆,到处都有相关展览,新书也出了不少。这位波旁王朝“太阳王”在位70余年,身后留下了无数政治文化遗产,不论正面负面,都是永恒的谈资。随后便是法国与英国、加拿大合拍的10集连续剧《凡尔赛》开播。

新剧用的是凡尔赛实景,还有子爵城堡陪衬。奢华布景下的戏码,除了繁文缛节和宫斗,自然少不了火爆的法式性爱。但在制作过程中,剧组只能在每周一拍摄。原因很简单,这是一座博物馆,不是横店那类影视城。除了原有的历史文物遗迹,这里现在每年都要展出一位当代重量级艺术家的作品,像村上隆、杰夫·昆斯(Jeff Koons),都曾有过这份殊荣。电视剧开拍时,恰好轮到韩国的李禹焕。那些陈列在花园里的大型雕塑,对于摄制古装场景,就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这就是现实。虽然剧中的背景凡尔赛城堡,是在梦中孕育成形的:一座完美宫殿的柏拉图原型,向一位年轻的君主托梦,最后降临尘世。300多年来,这座巨型宫室作为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典范,成为后来者争相仿效的摹本,从维也纳的美泉宫到圣彼得堡的冬宫,多少都能看到它的影子。

做这种梦的人往往权欲熏天。路易十四年幼登基,有太后安妮摄政,另有一干大臣辅政。当时的法国深陷残酷的“三十年战争”,主要对手是强悍的西班牙军队。打仗这件事除了花钱,还要加强国家的动员能力。当朝宰相、红衣主教马萨林(Jules Raymond Mazarin)的增税和集权政策,恶化了民生疾苦,也催发了贵族阶级的谋叛之心。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下那盘很大的棋。两相冲突,便爆发了“投石党”叛乱。局势最危急时,乱党一度逼宫,迫使幼主路易随太后弃都出狩。

亲政之后的路易,仍将盘踞在巴黎城中的大老虎视为心腹之患。如何把他们关进笼子,自然成了政治上的首要问题。笼子就是凡尔赛宫。这位新主的计划,是将任性的贵族们圈禁起来,声色犬马,追逐时尚,斗志消弭,最后剥夺他们对于各自采邑的控制权。

除政治之外,这里还有经济方面的考量。简单地说,就是通过增加需求,制造更多就业机会,而且是在当时的尖端产业。文艺复兴之后,欧洲的文化风尚中心开始从意大利转向西班牙。这个曾经的“日不落国”不但拥有当时欧洲其他国家无以匹敌的陆海军力量,而且通过地理大发现,控制了美洲的财富资源,特别是白银。那是一个早期版本的全球化体系,伴随其过程的资本、人员及物资的流动,极大改变了世界的面貌。众多来自新世界的物产,比如辣椒、甘蔗、马铃薯、烟草、番茄等,无疑至今仍然构成我们物质生活的基础部分。眉州东坡酒楼,如果改名为“哥伦布美食城”,感觉会更靠谱。苏东坡是没见过辣椒的。

17世纪的西班牙,流行黑色着装,从都城马德里到其治下的尼德兰诸省,莫不如此。这倒不是因为崇尚水德或是简素风,而是因为当年欧洲的上等黑色染料要用墨水树加工,而这种资源只能从西班牙的美洲殖民地运来。这一点,只要看看从格列柯[2]直到伦勃朗[3]画中的人物都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就都清楚了。

法国人只好反其道而行,饰以金线,印染浓丽。来自意大利的影响,当然也是一个因素。波旁一族入主法国之前的瓦卢瓦王朝,曾有两位王后来自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她们把文艺复兴的文化成就,包括列奥纳多·达·芬奇本人,引介到法国宫廷生活。就连本朝权臣马萨林也是意大利人。然而,更多考虑仍出于替代进口的实际需求。总之,一切必须国产化。凡尔赛就是展示法国各项成就的舞台。

事情当然不像说说那么容易。直到路易十四28岁,凡尔赛还只是先王留下的一处猎场,拆东墙补西墙是免不了的。这就要提到《凡尔赛》的另一处外景地,也就是巴黎东南郊的子爵堡(Château de Vaux-le-Vicomte)。这座城堡距离枫丹白露森林不远,原本是财务大臣尼古拉斯·富凯(Nicolas Fouquet)的产业。依照当时的标准,此人算是相对开明,对投石党人和新教徒之流,倾向于宽容对待。

然而,此人常被后世通俗作家描绘成和绅式的奸佞贪腐之徒,例如大仲马的《铁面人》。贪腐是当然的,那个时代谁不贪?即便是瑞典,官员财产申报入宪,也是18世纪的事了。1661年夏天,马萨林去世不到半年,富凯在新完工的子爵城堡举办盛大派对,并于当晚首演莫里哀的喜剧《讨厌鬼》(Les Facheux)。超炫排场至今还是人们谈论的话题。彼时,年轻的国王为平息国内不满,小雷达正360度搜索替罪羊。所以说富大人,您丫这是存心找抽的节奏。

富凯诚心接驾,结果惹祸上身,而他的政敌,后来取他而代之的柯尔贝尔(Jean-Baptiste Colbert),也没少扎针。自从马萨林死后,路易最不想要的,就是另一个强势权臣在政策问题上对之掣肘。庆典19天后,财务大臣富凯奉召面君时,突然被卫队长兼火枪手统领达达尼昂拿下,以谋逆的罪名下狱。所幸他的人缘一向不错,有人愿意出来说话,最后斩立决改判终身监禁。专制集权或许源于当时的现实政治需要,却并非毫无代价。

后来路易废除亨利四世的《南特敕令》,导致大量信奉新教的优秀工匠和工商业主流失,移居相对自由的荷兰和英国。国王也有他的道理。“三十年战争”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副产品之一,便是一国之宗教,当以国君信仰为准。而在法国,这就是路易。他的宗教就是法国的宗教。L'état,c'est lui——丫即国家。

富凯失势后,为他营建子爵堡的一干工匠,随之投入凡尔赛工程。他们分别擅长建筑、装潢和景观,彼此协调,营造出沿视觉轴线分布的整体对称效果。由于凡尔赛宫的巨大名声,这种玩法被后世称作“路易十四风格”,其中更大原因还是权势的起伏易手。赢家通吃一切,不仅是财富和性特权。与不动产一同转手的,还有富凯的挂毯和艺术收藏。如今的凡尔赛花园中,很多雕像都是从子爵堡抄没所得。

除了建筑师们,还有一干作家需要另觅恩主。集权体制意味着君主成为唯一的保护人,他的口味就是标准。路易的口味就是整天端着,拿腔作势,崇尚神话历史题材的主旋律,尤其是高乃依、拉辛那样的三一律正剧。而喜剧家当中,就算是他垂青的莫里哀,其作品也得先由作曲家吕利(Jean Baptiste Lully)移植为豪华的歌剧形式,才能在宫廷剧院上演。至于他对建筑的眼光,据传巴洛克大师贝尔尼尼评论说还算凑合,至少对一个从未游历过意大利的国王来说如此。

以那个时代的标准看,路易十四的文化政策倒也算不上混蛋,起码从来没兴文字狱,夷过谁家的九族。讽刺诗人拉封丹爱写寓言,把人比作动物,而且从不积极颂圣,念念不忘富凯当年得势时对他有过知遇之恩,以至于为他撰文辩护,吁请宽赦,对于宗教这样的大问题,也经常不够严肃。这样不懂事的人当然会被边缘化。

很多年里,拉封丹远离帝都,流窜外省,混迹各种偏门群体,其中有新教徒、冉森派教徒,甚至同性恋者。好在他活得不算太短,终于熬到法兰西学院空出来一个位置,由他获选补缺。路易十四曾拒绝颁旨正式确认他当选。但也不过如此。当新院士向同侪展示才干,国王陛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体要忙——凡尔赛宫建成了。

除了控制奉召迁入的贵族,凡尔赛的另一功能是为宣传法国文化及产业成就提供橱窗,让各国使节“舔玻璃”。或许我们可以把它看作世博会的雏形。时装、美食、艺术、珠宝,当然还有法语,这些都是软实力。在这项规模浩大的工程中,当年取代富凯成为财务大臣的柯尔贝尔居功至伟。为了让贵族们花更多钱,他把宫中的着装分为一年两季,冬季是皮草、披肩、天鹅绒,夏季则有绸缎、阳伞及折伞。时装分季的惯例由此而来。

为装饰著名的镜厅,他从威尼斯招募过一批工匠,但他们却被特务暗杀,以免技术泄密,法国人因而被迫独立研发高端的制镜工艺。可他却没能目睹成果。他死于工程结束前一年。作为法兰西学院40位“不朽者”之一,他留下一个空位,而填补这个位置的,恰好就是被他打压多年的拉封丹。

注释

[1]凡尔赛宫位于巴黎西南郊,原为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一处狩猎行馆,其子路易十四登基后,在此大规模扩建,成为波旁王朝后半期法国王室的统治中心,并被视为法国古典建筑及园艺的典范。现为博物馆。

[2]El Greco,意为希腊人,本名Doménikos Theotokópoulos,1541~1614,一位天才而又非常复杂的人物,其作品像多棱镜,反映了西班牙16世纪下半叶的动荡社会和没落贵族的精神危机。

[3]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1606~1669,“黄金时代”荷兰画家,一生多产,对油画、版画均有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