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兹的哲学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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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从“二战”直至今天,法国思想界创建出存在主义、新现象学、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派、新符号论、法国马克思主义等多个影响深远的思潮和理论派别。回顾半个多世纪的理论成果,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选出了十四位哲学家作为此时代思想的代表,按照他们的出生年份从拉康(Jacques Lacan)、康吉莱姆(Georges Caquilhem)、卡瓦耶斯(Jean Cavaillès),穿过萨特、伊波利特(Jean Hyppolite),再经过阿尔都塞、利奥塔(Jean-François Lyotard)、德勒兹、福柯、德里达,最后到博雷耶(Jean Borreil)、拉库-拉巴特(Philipe Lacoue-Labarthe)、夏特雷(Gilles Châtelet)和普鲁斯特(Françoise Proust),以各自的绝对观念复活他们的思想,如同安置先贤一般将他们安置在当代法国哲学发展道路上,让他们成为后来者脚前的灯、路上的光。在关于德勒兹的献礼致辞中,巴迪欧如此开场:“为何在十多年之后,他仍然是我们的同时代人?他又是如何与其时代格格不入的?这种格格不入是极为稀少的,是为了在未来成为同时代人。”1巴迪欧用尼采的“未来哲学家”作为德勒兹的献词,准确道出了后者为法国哲学思想所做的重要贡献之一:通过对于尼采文本的综合性阐释,构造了超越辩证法和总体化的理论道路,以此鲜明而强劲的思想立场引起了法国哲学的关注。更进一步地,巴迪欧同时又暗示了德勒兹的时代已经来临,这自然再次应和了福柯对于德勒兹的赞誉之辞,当“欲望机器”“无器官的身体”“游牧主体”“解域”“装置”等概念逐渐广被引用和阐释,甚至成为某种流行话语时,也许我们的时代的确已经准备好成为德勒兹所期待的世纪。德勒兹关于欲望和身体的解释跨越科学研究的专业格栅,而直接介入生命,在和科技联结中所获得的扩展能力,从中获得无所畏惧和包容一切的乐观态度,迎接不可预知的科技未来。他所展开的无意识概念和精神分析对于理解前卫艺术,尤其是包括电影在内的视觉艺术和音乐艺术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撑。他的社会批判思想也已经越来越成为左翼政治化实践的理论基础,为他们反对全球化、抵制资本主义的行动提供了论证要素。他的思想在科学技术、艺术创造和政治运动的领域中产生了广泛而复杂的影响,并且还将持续地结合新现象发展出新的观察和阐释的方法。

德勒兹的理论在新科技、新艺术和新运动的相遇中,往往选择从微观角度切入、展开,最后以无限的包容性拥抱所有的新现象。尤其是近二十年来,他的理论在这三个领域,也是社会发展中最有活力的三个领域之中,所引发的冲击和重构的确让人如巴迪欧所言那般,感到了我们好像在某种意义上被德勒兹的世纪所包围。信手翻开近些年来德勒兹的研究就能感受到其理论在和政治事件、科技应用与艺术创造相遇中显示出的思想强调,比如和政治主题相关的Deleuze and the Political(Paul Patton,2000),Deleuze, Marx and Politics(Nicholas Thoburn,2003),Gilles Deleuze à l’écoute de la folie(Jean-Claude Dumoncel,2014),Gilles Deleuze, Postcolonial Theory and the Philosophy of Limit(Réda Bensmaïa,2017),或者说从社会性批判的角度所展开的技术问题Malign Velocities: Accelerationism and Capitalism(Benjamin Noys,2013),抑或是从德勒兹的概念而延伸出新的艺术理论,比如Art Encounters Deleuze and Guattari: Thought Beyond Representation(Simon O’Sullivan,2006),除了这些专著之外,爱丁堡大学出版社所推出的“德勒兹关联”(Deleuze Connections)系列,以丛书的形式持续出版了在具体领域和问题中,探索德勒兹概念及其理论应用的论文集和专著,比如Deleuze and Space(2005),Deleuze and New Technology(2009),Deleuze and Contemporary Art(2010),Deleuze and Race(2017),Art History after Deleuze and Guattari(2017),等等。当然对于德勒兹理论的阐释并不会因为是政治性主题的就局限于政治维度,也不会因为聚焦于艺术作品而就满足于艺术领域,更没有因为涉及科学知识而深陷于专业研究的隔阂中,很多时候他所展开的分析是各个领域之间的交叉和跳跃。所以,尽管在理论实践层面,德勒兹被安置在一个左翼环境中,但是像许多伟大的哲学家一样,他经常越过他所谓的意识形态身份的界限。故而除了这些以批判外在现实为直接目标的研究之外,还有关于德勒兹哲学理论内在自洽性的考察和论证,比如Gilles Deleuze, Politiques de la Philosophie(Adnen Jdey,2017),或者基于哲学史的观察和分析,比如Gilles Deleuze: Héritage philosophique(Alain Beaulieu,2005),Aberrant Movements: The Philosophy of Gilles Deleuze(David Lapoujade,2017)。这些具有哲学史属性的研究往往在突出德勒兹所继承的思想资源的同时,也强调他为理论发展所打开的“异常”轨道,以此表明思想于个体和总体方面都具有内在的无限性。

国内关于德勒兹的介绍也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在德勒兹理论被引入中国的早期阶段中,我们总能遇到这几个熟悉的名字:冯俊(《评德勒泽的“欲望哲学”》)、汪民安(《德勒兹与情动》《德勒兹机器》)、于奇智(《福柯》)、陈永国(《游牧思想》《哲学的客体》)、姜宇辉(《符号与普鲁斯特》《千高原》)等等。尤其是最近十年关于德勒兹的译著越来越多,相关的二手文献的翻译也日渐充足丰富。在这些良好的研究条件的支持下,学界对于德勒兹的讨论也逐渐深入,从早期的《审美经验与身体意象:思索德勒兹美学的一个视角》(姜宇辉,2004)、《德勒兹与当代性:西方后结构主义思潮研究》(麦永雄,2007),到《欲望·游牧·政治:吉尔·德勒兹的政治哲学思想研究》(黄小惠,2013)、《分裂分析德勒兹》(杨凯麟,2017)、《建构与否定的博弈:德勒兹和阿多诺的差异逻辑比较》(吴静,2017),再到新近出版的《身体·空间·时间:德勒兹艺术理论研究》(张晨,2020)等等,为了展开关于德勒兹重要概念或者思想洞见的分析,这些研究所构造的角度各有不同,但又有共振。尤其是在审美领域和现代性批判方面,中文研究都不约而同地强化了德勒兹理论的激进之处。

今天德勒兹的理论通过如此多的方式、在多个领域中以不同的语言被展开。几乎所有的研究在引入德勒兹思想的过程中都自觉地借助他的概念尝试创立的新的思维形式、写作形式和生命形式,有力表现出肯定差异性和多元性的立场,或者说努力破除本领域对于统一性、稳定性和等级性等的信念。这可以说是今天德勒兹研究的整体取向,但是就此整体风格而言,对于德勒兹理论进行多方位,甚至远方位的演绎固然可以发挥出其理论结合于实践的解释力,却也因此弱化了对其哲学思想核心内容的构造,对此的反思构成了本书首要的写作动机。在对于德勒兹哲学思想的整体把握方面,拉普雅德(David Lapoujade)曾用“异常运动”(aberrant movement)来总结德勒兹的理论在各个领域中所采用的统一论证方法:“德勒兹最感兴趣的是异常的运动。他的哲学是一种异常的或‘被迫’的运动。在物质、生活、思想、自然和社会历史的过程中,它表现出最严格的、最不节制的,以及最系统的盘点异常运动的尝试。”2拉普雅德用“异常运动”描述德勒兹的逻辑方法:思想在自我推进的过程中相对于给定路线的偏离,包括在此偏离运动之中,原有的方位坐标的失效。偏离既是自我逃逸,也是方位重置,即使是最直观的上下之分,抑或是前后之别,这些分别所依据的中心,或者是理性的中心,或者主体的中心都将在异常运动之中被重置于无序的混沌之中。思想异常运动的唯一目的就在于持续迎来未知的新秩序。为德勒兹的“异常运动”澄清其从已有的思想框架之中穿越和逃逸的路线,这是本书写作的另一个动机。在此双重动机之下,本书为德勒兹的思想路线安置了三个重要的哲学里程碑——主体、时间和欲望;并且在每一程的征途中,都为德勒兹安排了同行者,从胡塞尔到海德格尔,从康德到福柯,从塞尚到培根,这些人既是德勒兹的同行者,也伴随着德勒兹的旅途而到达当下。

主体是本书的第一个主题。自笛卡尔以“我思故我在”为现代哲学奠定了基调之后,对于主体性的思考就一直贯穿在哲学观念的发展之中,对于当代哲学而言尤其如此。海德格尔的“此在之在”、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包括拉康的“语言的精神分析”、福柯的“知识和权力”、德里达的“在场形而上学”等理论从各个方面切入并展开了对于主体的塑造和解析。德勒兹对于理性主体的批判立场也是明确而坚定的,但是他始终都没有消除主体。他的努力体现在要建立新的方式来重新思考主体的可能性,将主体开放给差异和重复的力量。通过反驳现象学、黑格尔主义,德勒兹指出理性传统中的主体是一种习惯的表现,而习惯的形成则是来自社会性和历史性存在力量的强化和引导。在此角度中,主体被视为其世界的产物,而不是拥有先天的人性的形象。也就是说主体并没有先天的内在性;相反,它是外部存在于个体之上的折叠和印压。而通过重释尼采,德勒兹又给予了主体以主动性,将其视为内在性的表达方式,也就是指自我赋予经验以秩序和意义,并由此使其成为可见和可阐明的,因而能够被认识的方式。那么在此要求之下,德勒兹式的主体是要摆脱作为外在力量产出结果的被动性,而以生命内在的潜能给予其生成的无限可能。德勒兹关于主体的理解基于两个支点:一方面,主体为经验提供秩序,承担意义之根源的任务;而另一方面,主体又要随着经验的流动而不断地重构自我。德勒兹接受主体对于经验的捕获和赋形,但同时也允许经验对于主体的冲击和颠覆,以此保持主体处于永恒的生成过程之中。无论是对于传统主体稳定性的放弃,还是对于新主体形成条件的构造,所有关于“主体”的讨论的核心仍然最终归于“人”的本质定义,然而德勒兹的贡献就在于他于“主体”和“人”之间所打开的间隙,让主体成为生命的绵延之中的强力特征。

本书的第二个主题是“时间”。时间不仅仅是德勒兹的主题,同时也是整个20世纪大陆哲学的主题。圣奥古斯丁关于时间的提问和困惑(Quid est ergo tempus?)不仅被海德格尔引用,也被社会学家引用,甚至还会在现代物理学,诸如时间相对论的著作中出现。这句话无论只是作为修辞,或者是作为问题本身,都表现出关于“时间”的思考所面临情况的复杂和由此被期许的创见。在时间的主题下,德勒兹的理论通过和康德及海德格尔——这两位“时间”概念的先行者的竞争而展开。在德勒兹看来,正是康德扭转了以外在变化确定时间的哲学传统。康德将时间定义为一种“内在性的形式”,一种纯粹的、空洞的形式,在这种形式的包裹下,所有经验的发生都将被视为“内在性”。所有表象的变化都被认为是在时间之中,但时间本身并不变化。经由康德先验论的启蒙,我们对于时间的理解从属于永恒的理性直观转到了属于人的感性直观。海德格尔接着直接将时间定义为时间性,甚至对于永恒时间的理解也只能在具体的时间性中展开。所以,“时间”在时间之中,也就是在此在的经验之中确定自身的意义。离开了人的主体,时间本身就是无意义的。德勒兹则是继续坚持了康德和海德格尔在时间之上的脱轨运动,将时间从外在依赖之中剥离出来,他更进一步地用习惯、记忆和绝对的断裂来描述发生在时间内部的综合作用。在前两种综合中,德勒兹借助于柏格森的记忆理论,说明了过去与现在之间的关系是共存而不是连续。作为过去与当下的关联,回忆不再承担再现的任务,而是于内在的感性共振中,表现成了经验片段的聚集和叠加。不过在关于未来的期待中,德勒兹则直接引入了绝对的断裂,以此实现对于过去经验的彻底摆脱,并由此摆脱消极的自我重复。德勒兹通过时间的不同综合方式,要赋予人的存在以积极主动的自然能力。他鼓励人将生命的潜能发挥到最大,实现对于自由的追求,让生命成为自我的主动选择。在这个意义上,德勒兹的时间观最终弹奏出尼采的“超人”调性。

本书的最后一个主题是“欲望”,这一长期受到理性主义排斥的主题。理性主义传统对于欲望、情感以及日常生活领域的忽视,但德勒兹认为这些领域恰恰显示出了主体被塑造、被引导和被生成的过程。德勒兹将欲望放置在哲学研究的工作台上,这是因为关于生成性的主体的考察必然会导向其经验结构的分析、其时间性的追问,而这些都已经暗含了欲望的作用。而对于欲望的探索则是要从经验性元素的分析中再次打开主体的构造,以社会性存在的角度解释主体被引导、被生成的发生原理。在关于欲望的分析方式上,一方面德勒兹将欲望置放在经验的基底之中,以此动摇建基其上的理性大厦的稳固性;而另一方面,他和迦塔利(Félix Guattari)一起从历史的角度考察了欲望在现代社会中的作用,也为现代社会的固有病症做出诊断。将个体欲望引入社会领域,与此同时也将社会生产或商业经济引入个体欲望。在个体欲望和社会生产之间,德勒兹通过无意识的精神分裂方法透视出个体和群体、日常生活和经济政治之间的连续和断裂。被制造的社会欲望经由无意识而被渗入个体的微感觉,这些感觉粒子相互聚拢堆积而产生出具体欲望,继而在此欲望的催动下付诸行为实践——这就构成了欲望由外而内,又由内而外的生产链条。无意识和欲望是连接个体内外的中介,也是连接个体与社会的中介。在此角度中,个体成为了外在欲望之流的管道,故而处于纯粹的被动状态。但最重要的是,德勒兹在内外的交汇中,在欲望和具体对象的关联中,却指出了欲望作为欲望本身,对于所有对象的超越。欲望的本质并不是欠缺,而是创造,其中既包含了否定性的力量,也就是对于外在所给定的生命框架的抗拒,同时也包含了肯定性的能力,也就是在创造中所实现的突破,也就是实现了从社会生产的链条上自我脱离。欲望从社会生产到个体实践的开放性关系,直接体现在艺术自身所包含的创造和模仿的张力之中,因为艺术家既要继承相关的程式方法,同时又要在创造中实现自我表达。

基于德勒兹哲学而提出的三个主题,也就是主体、时间和欲望,在本书中以平行论证的方式分别完成。也同时必须说明这三个主题之间在很多层面上都发生着相互交叉的关系:主体的内在性于时间之中被充溢,又在欲望的表达中获得生命的样态;时间用以说明主体构造意义的主体性时刻,同时也用以说明欲望在自动流转和自主表达之间的置换方式;欲望则既解释主体淹没在时间流动中所丧失掉的主体性,同时也解释主体以生命内在的强力从时间轨道之中脱离从而重新获得的主体性。在法国哲学的思想群像中,德勒兹无条件地肯定感性的力量,强调对于秩序的突破。他通过主体充满欲望的炙热眼神批评存在主义中冰冷的凝视,通过时间生成的偶然性反驳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的稳定性结构;他站在以福柯和德里达为代表的后结构主义的阵营之中,以欲望作为观察点,打开了从个人经验分析到社会历史文化批判的新思路。

作为概念创造的大师,德勒兹以众多概念,诸如虚拟(virtual)、永恒(Aiôn)、褶皱(pli)、集合(assemblage),打开了辽阔的哲学新图景。尽管这本书中所提出的三个概念化主题并不能将他的哲学概念都包括在内,并且在论证中有意弱化了其理论所包含现实政治的维度和科技知识的介入。这是由于本书所设定的理论任务是深入探讨德勒兹在哲学语境中所做出的贡献,呈现出其所继承的理论资源。在这个角度上,本书的确止步于“哲学的剧场”效应,力求呈现出德勒兹在服从哲学话语的前提下,所表达出的思想的论辩力量。但也正如巴迪欧在《戏剧颂》中所言,“戏剧是哲学辩证法的对手,因为它不教导,而是表演、展现,抓住其真正的各个侧面”3。倘若在面临根本同时也是普遍的问题的时刻,哲学的辩证法重在教导真理,或者至少是在通向真理的道路上,引导观众不断地摆脱干扰,走向必然性和超越性。相形之下,戏剧却在放弃预先判断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展现思想的各个要点,为了避免思想的“操纵性”,而尽可能地调度各种元素和装置。但是戏剧的使命绝不是走向景观,而是要在各要素的集合中营造思想的事件,打开意义的缺口。被打破平衡的观众必须自己构建方向、感觉或意义4,生产出自身存在的样式和依据。在这个意义上,哲学的剧场也不仅仅是剧场,在此被照亮的生命状态和时代特征,必然引发反思和行动。理论的剧场之后就是思想的工厂。


1 阿兰·巴迪欧:《小万神殿》,蓝江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1页。

2 David Lapoujade, Aberrant Movements: The Philosophy of Gilles Deleuze, translated by Joshua David Jordan, New York: Semiotext(e), 2017, p. 23.

3 阿兰·巴迪欧:《戏剧颂》,蓝江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70页。

4 事实上,方向、感觉和意义在法语中都是同一词语:sens。